作者:白鹭成双
他察觉到了她的意图,提前伸手去护。
然而,她是最了解他习惯的人,知道他会用右手翻到左边来挡,整个身子也会跟着侧过去一些,故而她第二道攻击接踵而至,便就打他右手边空出来的破绽。
一气穿喉,方才甩她黄符的道人眼睛圆瞪,什么也没来得及说就往后倒了下去。
人群里顿时一阵骚乱。
她又伤人性命。
深吸一口气,沈岐远怒不可遏,祭出斩妖剑,带着那群道人就朝这边冲了过来。
如意也不怯战,挽臂一扬就携身后的小妖怪们迎了上去。
然而,她是借着凡人肉身在避难,又在先前铸穹顶的时候耗费了大量妖力,故而一对上沈岐远,她就能明显感觉到自己处于下风。
交锋间对视,沈岐远又怒又气:“非得与我为敌不可吗?”
“我有别的选择吗?”她笑,眼里却没什么笑意,“你当时既然没有来救我,现在又哪来的立场怪我?”
当时?沈岐远捏紧了剑柄。他当时与竹醉分道扬镳,便独自闭关了,哪里会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等他赶过去的时候,她就已经成了妖怪。
她没有别的选择,他难道就有吗?
剑刃与挽臂之间划出一道花火,沈岐远痛恨地咬牙:“你现在的模样,像极了当初灭我族人的妖怪。”
心里一刺,如意垂眼,嘴角的弧度却是更大:“是吗,那你来报仇好了。”
谁不曾是一身仙袍正气凛然的呢,在岐斗山上修炼千年的神修,谁又真的心甘情愿堕进泥里。
两人下手越发不留情,周遭狂风大作,整个通河桥方圆五里自成一道结界。道人和妖怪们都跃跃欲试,却无人能插手进他们的对战。
时光仿佛倒退回两千年前,也是万人之中,也是刀剑相向,也是他与她。
沈岐远红着眼问:“所以你这一次也不会选我,对不对?”
如意笑眯眯地答:“对啊。”
怎么选呢?拿她和所有妖怪的命填上去吗?
两千年前就有过一次了,她不可能在知道代价的前提下还犯同样的错。
这世间还有很多比情爱更重要的事。
旁边的小妖们渐渐落在了下风,如意虽还游刃有余,但她知道,若像上次那样打上三天三夜,输的一定是自己。
妖王如一座山般杵在她们的最后方,并没有出手。
意识到这件事,如意有一瞬间的庆幸,毕竟那是个活了几万年的老东西,就算沈岐远天赋再异禀,也不会是它的对手。
但察觉到自己心里的庆幸时,她又有些懊恼。
都这个节骨眼上了,凭什么还为他着想?
沈岐远沉默地与她拆招,看着她越来越猩红的双目,眼底一片苍凉。
他突然道:“若是两不相欠,是不是就不会这么痛苦了?”
相恋不是做生意,就要互相亏欠才会多纠葛,那不想要再纠葛的时候,是不是就该把欠她的还给她?
如意还没反应过来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就暗道了一声糟。她走神露出了一个破绽,沈岐远那么熟悉她,只要往她左下腹一刺,她必伤无疑。
然而,沈岐远没有抓住这个破绽。
不但没有抓住破绽,反而身子一侧,直直地撞上了她用挽臂化成的利刃。
白色的狐毛翻飞,他俯身下来,像要亲吻似的靠近她,甘甜的神血却霎时喷涌而出,自她刃上滑落,化作一道光华,流转过她的全身。
如意慢慢瞪大了眼。
这是……做什么?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上温热的血,又僵硬地抬眼,看向近在咫尺的他。
沈岐远却没有多看她,他翻手将神血落成一道不可逾越的界线,然后带着四周的道人,飞速往后退。
“两清了。”寒风吹过来一道薄荷香气。
如意愣在原地。
血色在刀刃上化开,心却一点点被揪紧,她下意识地勾了勾唇角,却不怎么笑得出来。
两清吗。
所以他表现出的在意,后来说的心悦,都是因为觉得亏欠了她?
真是荒谬。
“佛光也太强了些吧。”她故作轻松地道,“谁会记一个妖怪的恩德呀。”
云雀挣扎着立在她肩上,轻轻啄了啄她耳边的鬓发。后头的妖王也自浓雾里伸出手,缓慢地摸了摸她的发梢。
“安慰我吗?”如意抬起下巴,“我怎么可能需要安慰,又不是什么毁城灭族的大事。”
她又问妖王:“修神者得妖怪的心头血会成神,那妖怪得神仙的心头血会如何?”
“你失去的修为,被肉身禁锢的法力,都将恢复如初。”妖王看了一眼已经无人的左岸,“下次再见,他想必不会再留情了。”
第118章 难忘的人和事会不断入梦
原来是这个意思。
云雀有些担忧地看着自家大师姐,却发现她的表情十分平静,好像只是听见了几句普通寒暄似的,优雅地颔首,眼尾都没动一下:“我知道了。”
她大大地松了口气。
整个万妖窟里云雀最崇拜的就是如意了,拿得起也放得下,也不是没有过受伤狼狈的时候,但她好像从来不往心里去,像太阳西沉但总会东升一样,她的眼里从来没有出现过绝望。
妖王退回了古宅,静候宫中的消息,如意便也翻身回到马背上,若无其事地回了会仙酒楼。
她带走了云雀,亲自将她的伤口愈合,又笑着与周亭川说了会儿话、吃了一大碗面作晚膳。
一切都跟往常并无二致。
只除了入梦的时候。
如意不可遏制地梦见了那座通河桥,桥上没有旁人,只她和沈岐远,白雾袅袅,似幻非真。
她知道这是梦境,也很清楚在这里说的话都不会传到他耳里,但她望着他,还是笑着问了出来:“我做错什么了吗?”
各自为营而已,他们可以刀剑相向,也可以搏杀厮打,那都是想得通的。她想不通的是,为什么要两清?
既然想两清,又何必召她来人间?还是说他在那一瞬间后悔了,发现自己还是无法接受一个妖怪?
那先前那些个深情又算个什么?
他但凡虚情假意一些,她也不至于被打动,结果怎么的,她将他放心上了,他却腻味了?
怒意后知后觉地攥住她的心脏,她恼声问出了口:“凭什么呢。”
话一出口,梦境消散,四肢也恢复了知觉。
如意睁眼,看见头顶苏绣的挂帐在月色里微微泛光。
今晚的月亮格外明亮,照得临安七十二坊的铺路石莹莹如玉,小院里的柳树也拔出了些新枝,柔软的枝条从院墙往外舒展,嘤咛地挤出一点新绿。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自南边响起,撞开了刚伸出来的新绿。来人在沈府东门下马,急匆匆地就往里走。
“沈大人?”宋枕山沉声唤他。
沈岐远自倚着的软枕上睁开眼,扫他一眼就道:“明日便是婚期,你怎这时候来了。”
“大人也知道明日便是我婚期。”宋枕山吸了口气,不敢置信地道,“为何会在今日与柳姑娘打起来,还伤成这样?”
沈岐远没有回答,只低头看了看自己胸膛上缠着的白布。
是他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以为只要遮住神佛,两人就还能在一起。直到她在他面前动手杀人的那一刹那,沈岐远才惊觉人是会变的。
如今的柳如意,已经变成了他作为青神必须要对付的残暴大妖。若还固执地与她在一起,他就会成为助她杀人的伥鬼。
心念翻涌,白布上又渗出了些血迹。
“好,我不问你这个。”宋枕山见状,转了话道,“我只问你,你知不知道那时天罚落下,是柳如意与我一起筑了穹顶?”
沈岐远像是没听懂似的,抬眼茫然地看着他。
宋枕山抿唇:“我承认我也对妖怪有偏见,甚至可以说不是偏见,它们就是残暴嗜血毫无人性。但那日柳如意为免你后顾之忧,倾了半数妖力替我撑起了穹顶。”
妖怪是不会救世的,但为了他,柳如意怕打雷怕得要死也顶在露台上没退半步。
沈岐远慢慢听完,脸色白了两分。
宋枕山看着他的喉间痛苦地滚动,眼里好不容易修起的堤坝也在迅速溃塌,仿佛下一瞬就要爆发出来。
然而,硬生生地,这人竟将全部的东西都往回咽,咽得眼尾都冒出了血丝。
“我已经与她两清了。”他沙哑着嗓子道。
宋枕山眉间飞快地皱了皱,又平复。
他知道这两人之间有上千年的纠葛,两清是根本不可能的事,但沈岐远能这么说,便是理智仍在,青神的职责也仍铭记着,那这大乾就还有救。
比起小情小爱,天下苍生自然是更重要的,他无可置喙。
只是……
宋枕山叹了口气:“明日是我与惊鸿的大喜之日,还望二位给我个薄面,莫要当场打起来。”
沈岐远这才想起,柳如意是惊鸿亲笔写帖子邀请了的贵客,明日喜宴定会到场。
“我便不去了。”闭上眼,沈岐远声轻似叹,“伤重动不了,你多包涵。”
宋枕山有些遗憾,但到底也没强求。
临走之前他与沈岐远说了一句:“她现在是正经有籍贯的良民,那户籍还是你给弄的,如今若想妄动她,少不得要担上个谋害人命的罪名。”
这话与其说是提醒,不如说是个台阶。
沈岐远听明白了,眼眸半阖:“我只会在她用妖术害人的时候动手。”
“好。”
门开了又合,宋枕山走了。四周安静下来,只隔壁院子还隐隐传来些难民的咳嗽声。
沈岐远抬头看了一眼天上,发现月亮亮得有些刺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