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扎姆卡特
罪龙……
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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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兰!
一个深沉的意识呼唤他,他明白来自谁,那是与他共生的存在,和他血脉相连的存在……
昏暗的梦魇散去,他竭力抽离自己的意识,过去的记忆纠缠着他,强烈的罪恶感和负疚要把拖入自己制造的炼狱,他知道自己还不能坠落下去,朝着尽头的一束光走去,那是一面染上了鲜血和罪孽,但也代表他不变理想的旗帜……
我要成为一个为百姓谋福祉的王,这是唯一能够赎罪的方式。
沁凉的湿意贴上脸,为他挣得一丝舒畅,热量随着恢复清醒的神智退去。
尽力撑开千斤重的眼皮,映入视野的是灿亮的金色阳光,深深刺痛已习惯黑暗的眼睛。他眯起眼,慢慢适应光线,看见一只握着毛巾的纤手。
“罗兰?”
那是一个柔和清脆的女声,随后响起的是个更加惊喜的呼声:“大人,你醒了?”
罗兰闭上眼,感知身体的状况,首先是额头的触感,看来至少他的前额有遮挡物,然后用心声安抚体内一个与他共生的存在,让治愈的神力缓缓运作,因为他不确定环境是否安全。
“艾德娜,退下。”
“大人!?”红发侍卫发出惊讶不解的声音。冰宿却会意,伸出手,轻轻摩挲金发青年汗湿衬衣下的肩膀,示意安抚,然后说道:
“艾德娜,再打一盆水。”
艾德娜似乎理解了什么,默默端起水盆离开旅馆的客房。确定门关上后,冰宿小声询问:“你现在可以戴额冠吗?”罗兰简短地点了下头,于是冰宿解开手帕,拿掉降温布,重新将神器「深海的叹息」戴回他的额头。
见他确实无恙,冰宿进一步说明:“你的头上一直绑着我的手帕,我没有让他们解下。”
罗兰再次点了点头,被窝里的手指动了动,发觉全身虚软,这场病来势汹汹,猝不及防,未免他人怀疑,他也不能太快让自己痊愈:“扶我一把。”
在茶发少女的搀扶下,金发青年坐了起来,下意识看了一眼床头柜上的水杯,冰宿立刻拿起来,喂他喝了两口,见对方有点惊讶的眼神,理所当然地回答:“我的理想是医生,当然要学会照顾病人。”眼前是现成的实验对象。
东城城主忍俊不禁,意外发觉有个知道自己秘密,能帮忙隐藏秘密的人,感觉挺不错的,就像一起做坏事的搭档。
“医师怎么说?” 冰蓝色的眼眸闪动着好奇的光芒。
“伤寒高烧,积劳成疾。”冰宿有条不紊地道,幸好来的不是那种什么病都放血的庸医,认真把了脉,开了药方,这样看来伊维尔伦民间的平均医疗水准不差,随便一个小镇医师也不是水货,侧面看出罗兰的基建工作做得非常到位。
而且在随行的一位骑士快马报信后,从赛罗斯镇附近的黑铁郡来了一位白魔法学院的老师。那里是矿工城镇,所以配备了比较齐全的医疗力量。
当然,白魔法对罗兰的病情毫无帮助,冰宿因此确认了他体内真的有协调神的神力,至少有光系和生命系的力量,她还感到水系的波动。而神力会相互中和,唯一的办法是等罗兰的热度下去,恢复清醒,他就能自我疗伤。
所以当下,冰宿把水杯放下,竖起枕头,让对方靠在上面,伸出手,触碰他的额头,果然退烧了。
感到她手指的温度,罗兰怔忡了一下。
这时,响起敲门声:“大人,冰宿,我可以进来吗?”
“进来。”
艾德娜几乎是急匆匆地冲进来:“大人,你没事了吧?”罗兰轻轻咳了咳,“小毛病,明天你就会看到一个生龙活虎的大人我。”
“哪里是小毛病!你知不知道我们快被你吓死了?你昏迷了两天耶!”城主随侍武官重重放下脸盆,“昨天还烧到40度,医师说你是长期熬夜,三餐不规律,一堆恶习累积下来的毛病,以致气虚体弱,容易头疼脑热,非得好好调养一阵子,所以你这次生的病真的不小,必须认真看待!”
罗兰有些头痛地揉揉太阳穴,“我答应你今天会乖乖躺在床上休息,但是明天,如果不发烧了,我们就上路。”艾德娜还是劝说:
“大人,既然你此行的主要目的已经达到,何不中断巡礼,回上界休养呢?”
“我难得下来一趟,不去完该去的地方,下次出来还不知道要到何年何月。”罗兰耸耸肩,“你也知道宫里那班老家伙有多啰嗦——对了,艾德娜,你代我写封信给法利恩和克莱德尔,告诉他们我会晚几天回去。”
其实,罗兰这次出游除了探望伊芙的伤势,为北地将士运送补给,还有个最重要的目的:实验魔核光炮的威力,地点就是东城与暗黑岛的兽人交战的摩斯海峡。另外,他也想亲眼看看高架水路的运行情况,有没有需要改进的地方。他在绝境长城时已亲自去过源头天境雪山勘察,现在只差东南方的水源蓝镜湖。
身为罗兰的秘书官,艾德娜当然清楚这些行程,只是她担心主君的身体,才劝了一句。但她知道,自己的主君虽然平时很好说话,可一旦牵扯到公事,他的决定就是雷打不动,任谁也劝服不了他。
见艾德娜神色懊恼,冰宿理解她的心情,之前罗兰在已经感冒的情况下还爬雪山,实在太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难道因为他有神力护体,就可以这么糟践自己?
对医生而言,不配合的病人最为可恶。
于是她故意道:“要让艾德娜给你洗洗脸,擦擦身吗?”
“什么?”罗兰露出呆滞的眼神,有不妙的预感。
红发侍卫会意,重重一哼:“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这两天你已经被我和冰宿看光了。”身材还真不错。
“咳咳咳!”这下的咳嗽声一点不是伪装,罗兰不明白为什么不是男性来照料他,为他翻身之类,虽然也不是他喜欢被同性看,可是这样会免除很多尴尬啊!
随即想到他的圣纹,罗兰没话说了,只好默认了冰宿的安排。
冰宿瞥眼间,确定罗兰还不知道一件事,不然就不会这么轻松,还关心看光的小问题。
擦身时,她发现他左后肩有个胎记一样的龙爪,是象征龙之誓约的龙纹。
同学邱玲对初代北城城主和银龙王的事迹很感兴趣,曾经告诉她,龙有三种誓约:平辈,也就是龙与龙骑士的关系;最高是主仆,龙族是仆从;还有龙族为了挽救垂死的爱人或亲人发明,分割血脉和寿命的共生契约。
而且罗兰高烧呓语,艾德娜去倒水时,冰宿注意到金发青年睁开眼,一只眼睛变成了龙睛,急忙帮他合上。
这个人身上到底有多少秘密?
此刻挤兑了罗兰,冰宿心中愉快许多,道:“那等你好了自己换,先好好休息,要吃些什么吗?”
“嗯。”罗兰的表情有点困窘,“给我一碗稀粥。”两天没怎么进食,他自然饿了。
冰宿和艾德娜对视一眼,达成共识:“你喂,我去帮大人写信。”
“为什么……”罗兰说到一半,想起自己目前的状态,闭上嘴。反正他不是喜欢逞强的英雄主义者,被女人喂顿饭根本无所谓。
见他不反对,两女起身离开房间,不一会儿,茶发少女端着一只托盘走进来,上面摆着一只热气腾腾的木碗,里面是白粥。
冰宿舀起一勺热粥,犹豫了一下,放到嘴边吹凉。罗兰一怔,定定注视她温柔的小动作。察觉他的视线,冰宿脸一红,不好意思再吹下去,伸直手,将汤勺举到他唇前。
第一口粥喂完,一股异样的气氛弥漫在两人周遭,取代了原本的和煦。罗兰别开眼,打破沉默:“是你做的?”
“嗯?”冰宿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不,是老板娘……我不会做饭。”说到后面一句,她低下头。尽管这不是需要害臊的事,但她就是莫名地感到羞惭。
“幸好,不然我就要同情你未来的老公了。”
“啊?”冰宿一呆,俯视碗里的白粥,“这么难吃?”
“你可以尝尝看。”罗兰脸比苦瓜,“不过,也许是我吃惯了宫里的大鱼大肉,才觉得这碗粥食不下咽,与老板娘的手艺无关。”
冰宿抿了口粥,差点呛死:“呸!呸!”什么玩意儿!又苦又腥!咳嗽药都比它好吃千倍!她豁然起身,端着碗跑向玄关。罗兰见状喊道:“喂喂!别把我的饭带走啊!”他才吃了一口耶!
“这种鬼东西,你还吃得下!我去找店里的人理论!”冰宿不由分说拉开房门,对上一张圆圆的胖脸。
“对不起!两位客人!”老板娘惶恐地鞠躬,“那锅我放在厅里的粥,被我儿子倒了碗还没腌好的鱼子酱,我刚刚才发现,真是对不起,我这就去重新熬过!”
“啊,原来是鱼子酱啊,我还以为是刷锅水哩。”罗兰恍然大悟,表情和语气都没有恶意,却被老板娘听成讽刺,当下更是歉疚,连声道:“对不起、对不起!”
“没关系,也不是很难吃。”这是罗兰的真心话,他以前吃过更难吃的东西,“你去忙吧,不必重新熬了,我就吃这碗。”
“这怎么行!”冰宿和老板娘异口同声地喊。
“不小心让客人吃到这种东西,我们已经很过意不去了,请务必给我们一个补救的机会!”老板娘万分诚恳地道,心中满是感激。虽然伊维尔伦原本的权贵大部分被现任城主肃清,十年来再无压迫百姓的贵族在民间出现,但从罗兰等人的打扮谈吐,看得出是身份相当尊贵的人,搞不好是王公大臣之类。所以她本来担心会受到严厉的责罚,不料对方非但没怪罪自己,态度还如此和蔼可亲。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罗兰自然没有拒绝的理由:“好吧,那就麻烦你了。”一边示意冰宿交出粥碗,他一边习惯性地朝对方露出纯礼貌的笑容。
直到此刻,老板娘才看清床上的青年有张她生平仅见的俊容,虽然苍白,仍不掩与生俱来的贵气。柔软的淡金色短发因为汗湿贴在额前与耳畔,更增添了一份柔弱的美感,还有那充满魅惑力的清雅笑容,让人完全移不开眼去。
冰宿以略显粗鲁的动作将碗塞给她。老板娘这才回过神,慌忙行礼退下,暗骂自己这么大年纪还发花痴。
门关上后,少女转过身,不悦地双手环胸,数落道:“你连对这种女人都要放电?”
“放电?”罗兰困惑地重复。冰宿咬了咬牙:“就是笑啦!”真可恶!
“我刚才有笑吗?我没发觉。”罗兰耸耸肩。冰宿诧异地眨眨眼:“你连自己笑了没笑都没感觉!?”
“大概因为已经成为习惯了罢。”
“糟糕的习惯。”冰宿毫不客气地批评。罗兰也不介意,反而微笑起来:“政治家说穿了和底层的舞妓没有区别,都是需要表面功夫的职业。”
冰宿吓了大跳,头一次听见对方用这种直截了当的口吻说话,更让她惊讶的是青年隐隐流露在笑容里的沧桑感,明明是笑着的表情,却让人感到疏离。
“所以你无论对谁都是一副和蔼可亲的样子?”冰宿暗暗焦躁,再一次,她感到和这个男人的距离是那么遥远。尽管她从来就不曾真正了解罗兰,但近日来,她以为他们的关系已逐渐拉近,甚至滋生出友谊。可现在看见这个表情,她觉得一切根本没有改变,是她自以为是。
“怎会,我也看对象的。”罗兰摆摆手,又恢复轻松的笑脸,“如果对敌人还摆出一副笑嘻嘻的样子,不是被当成疯子,就是换来穿胸一剑。”
冰宿明白他所说的“敌人”是战场上的对手,而非政敌。
“对姑娘也分对象吗?”无法抑制地,茶发少女问出真正困扰她的问题。
事实上,她对此刻盘旋在心底的那份情感也是懵懵懂懂,甚至潜意识里感到一丝恐惧,但是渴望靠近金发青年的欲望还是凌驾了一切。
罗兰眯起眼,他就算再迟钝,也不可能觉察不出少女那双墨绿眸子里丝丝点点的情愫,何况他并不是迟钝的人。然而他不能说,因为他看出对方还没发现自己的心意。一旦他点明了,那些现在还是涓涓细流的情感会在瞬间汇聚成汪洋大海。
和冰宿不同,罗兰很清楚她是怎么样的人——和自己这种狡诈圆滑的人相反,这个少女固然非常聪明,却是个极为单纯的人。她一旦投入情感,就是毫无保留,无怨无悔的付出。这种情操是很伟大,给他却是糟蹋,因为她绝对不会有回报的。罗兰不希望看到这种结果,他已经害了朵琳和美洛达,不想再看见另一个难得令他动心的女子为他心碎肠断。
只是……感情的事,不是靠智谋就可以解决得了的,目前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这些想法只在金发青年脑海一晃而过,所以冰宿压根没发现他开过小差。
“冰宿,这实在不像你问出来的问题。”罗兰敛去眼底的思绪,小心地选择措辞,免得被对方看出破绽,“尽管刚才我用那种不太雅观的比喻,但我的职业终究体面点,不至于出卖自己的皮相,也没有这个必要。”
“对老板娘有出卖皮相的必要吗?”
说来说去,原来她是在吃一个徐娘半老的女人的醋!罗兰一阵无力,忍不住呻.吟道:“冰宿,我说过那是我无意识的笑容了。”怎么觉得口气好像一个向打翻醋桶的妻子澄清所谓外遇是一场误会的丈夫?
少女抿抿唇,心情舒畅许多,但还是有点不满:“你应该改改这个坏习惯,虽然你是无心的,却会给别人带来困扰。”这家伙对自己的长相太缺乏危机意识!
“这些人中也包括你吗?”罗兰一笑,在看到冰宿怔愕的表情时僵住:惨了惨了!不是决定不刺激她了!怎么还说出这么轻佻的言语?我是哪根神经搭错了!
正当气氛变得有些暧昧时,老板娘端着托盘走进来,手里还押着一个男孩子。
将托盘递给冰宿后,她敲了男孩一记,喝道:“调皮鬼,还不向客人道歉!先生,这是我儿子罗兰,就是他在你的粥里搞恶作剧。”
年轻的城主保持平静的表情,没有一丝细微的变化,茶发少女却吃惊得差点端不稳手里的托盘,转头瞪向男孩:“你叫罗兰!?”
她的眼神过于凌厉,原本一脸顽劣的男孩不禁缩缩脖子,躲到母亲身后。老板娘看看这个,瞧瞧那个,不明白哪里得罪了贵客。
“是的,他叫罗兰,怎…怎么了?”
“没什么,我的名字也叫罗兰,所以我的朋友吓了一跳。”罗兰温和的声音驱散了紧张的氛围。
老板娘恍然大悟,接着兴奋地嚷道:“啊!你也是改名的吧!”
“改名?”这回不止冰宿,罗兰也怔了怔。
“是啊!这个镇年纪小的男孩子几乎全叫罗兰,而小伙子呢,因为来不及,只好改名了。客人你也是这样吧!”老板娘滔滔不绝,罗兰和冰宿却越听越糊涂。
“为什么非要叫罗兰?”少女精准地抓住对方话里的关键。
老板娘吃惊得瞪大眼:“为什么……当然是因为城主大人啦!客人,你们是外乡人吧?唉,难怪不知道。我跟你们说,伊维尔伦真的是个好地方,赋税低,收成好,又和平,其他地方没一个及得上这里。我听说全国各地正在闹饥荒,可是你看咱们这儿,还是丰衣足食。虽然穷地方也有,比如盐湖那边,但是绝不会像卡萨兰的东境一样,田里连根草也被贵族拔光,大家都能填饱肚子——这些都是因为现在那位城主大人!”
“我是个乡下人,没办法形容他的好,但是我肯定,以前的城主没一个及得上他!更别说那个贪得无厌的国王了!十年前,也就是罗兰大人继位前,我们也是能勉强糊口饭吃,但绝对想不到有今天这样的好日子。罗兰大人是真的在为我们这些平民着想。他修公路,建水道,挖矿山,初时咱们不懂,以为他是大兴那个什么木的,可是事实证明,他做的每件事都有道理。交通方便了,工作有了,灌溉也容易了。他还开了学校和医院,让咱们的小鬼都能上学,我家老头子疼了二十年的风湿也被镇上的医师治好——你说,咱们能不感激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