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扎姆卡特
哄了半天没成果,罗里兰塔微一苦笑,侧耳聆听远方的动静。沉吟片刻,他一字一字道:「帕尔,别出声。」
话音刚落,哭声立止。蕴含魔力的声音封印了婴儿的声带。罗里兰塔轻轻将儿子藏在一堆木箱后面,露出不常笑的人特有的,青涩的笑容。
「虽然你可能不会记得,但还是希望你代我向她说声对不起。」
爸爸……
过去的记忆与现实的声音混合,汇聚成一股巨大的洪流,冲击着咽喉,扩散到四肢百骸,火烧似的疼。他痛苦地挣扎,试图摆脱这非人的折磨,却有一双手紧紧钳制住他,不让他动弹。
不知过了多久,他再度睁开眼睛时,视野一片洁白,看不见天也看不见地,只有白茫茫的雪。他试着挣了挣,身体不听使唤,反而是声带响应了他的努力,发出一声细微的低吟。
他先是震惊,而后狂喜,连声道:「妈妈!妈妈!」一心想看到母亲惊喜的面容,完全遗忘了昏迷前的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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莉拉没有听见。
当他精疲力尽地敲开雪,爬回地面,映入眼帘的是母亲支离破碎的身体,整个背部被铁犁、锄头、钉耙之类的农具撕得血肉模糊,露出白森森的骨头。两只手臂掉在旁边,是他爬出来时挣断的。尸体已经冻得比石头还硬,褪去了最后一丝生机。
之后的记忆完全不清楚,他只记得回过神时,母亲正对着他微笑。一丝笑意凝结在她完好的容颜上,平静、安详、充满了幸福。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的今天,他依然不懂,为什么母亲能那样笑?在那样的情况下,能那样笑?
他没有哭,捧起一把雪,轻轻盖在母亲脸上,一直到整个身体都掩埋住。然后他站起来,走向医馆,去拿他的小提琴。
一路上没人拦他,人们看着他的眼神像看一个鬼怪。他来到医馆前,顿了顿,明克夫妇的尸体就躺在他脚边。
「啊,这样也好。」他听见自己的声音道,「就可以没有顾忌了。」
第二百八十三章 羽翼与旧伤(完)
寒冷的感觉消失了,伴随属于过去的悲哀一起沉淀,渗进了内心深处那道从未愈合的伤口。取而代之的,是从伤口流出来,名为“痛楚”的鲜血,一波波压迫他的神经,不允许他再睡下去。
模糊的视野映出陌生的天花板,他怔了怔,吃力地转过头,打量四周,第一眼看到的是蹲在壁炉边,有着淡金色短发的黑衣青年。
“师父,你醒了?”
听到动静,罗兰欣喜地转过头,见帕西斯动了动,忙道,“啊,你还不能起来,也不能说话,等我把这锅姜汤熬好,你喝了就会暖和起来了。”
虽然不觉得冷,帕西斯还是顺从地躺在床上,回忆昏迷的原因。浮现在脑海里的是空荡荡的神殿,还原成沙子的沙之精灵,大厅中央的传送法阵——贺加斯眼中的景象。
哼……他自我解嘲:又活下来了。
“好了。”罗兰端着姜汤走过来,一手扶起师父。
温热的液体流进体内,帕西斯感到精神了些,推开徒弟的扶持,打量室内,问道:“这是哪儿?”声音有一丝沙哑。
“我的别墅。”罗兰淡淡地道,“本来我想把你带回宫里。”
帕西斯打了个寒噤,听出徒弟平静语气下的怒火。
“罗兰,我不是故意不通知你……”
“你想说你昏倒前都好好的?”
“就是这样,我发誓!”帕西斯板起脸,随即转为讨好的笑容,“呐,别生气了,我道歉还不行吗?”
罗兰盯着他看了会儿,叹道:“我发现你时,你已经起码躺了两天。”
“啊,那真是很凄惨。”
“身上还有很多伤口……”
“哦,这个没关系,是我为了保持清醒自己划的。”帕西斯满不在乎地道。
罗兰皱了皱眉,强忍追问的冲动。人都有隐私权,帕西斯自然有保留秘密的权利。
“好吧,不说这些,但是我不能再让你一个人住了。”
“喂喂,罗兰……”
“从今天起,你就住在这里。所有的东西都有,每天会有仆役来打扫,你三天向我报一次平安。”虽然不刻意张扬,但罗兰拿出气势时,真没几人抵抗得了。帕西斯也只能小声反对:“我不喜欢外人……”
“他每天是固定时间来打扫,你不喜欢,避开就是。”
“我习惯把房间弄得很乱很乱,有时候还要实验魔法和药剂,她一个人忙得过来?”
“只要你不把房子炸了,他一个人就能忙得过来。就算真的炸了,他也会找工匠在三天内修好。”
“万一她来的时候我发作了怎么办?全身割得血淋淋的,她一个弱女子不吓死?”
“首先,‘他’是男的,让女人来侍候你太危险了;第二,他是一位非常镇定的总管,哪怕你当着他的面把头割下来,四肢乱抛,他也会一声不吭地把血擦干净,再帮你安回去。”
能想出的理由全被反驳光了,帕西斯挫败地垂下肩膀:“随便你!”他说得赌气,其实满窝心的,因为徒弟这番安排全是为他着想。
罗兰笑了笑,收起空碗,关怀地道:“饿不饿?我去煮点粥?”
“粥不用。”帕西斯吐吐舌头,“嘴巴里都是姜汤的味道,难受死了,有没有什么好喝的饮料?倒杯给我。”罗兰的表情变得有点怪异:“我熬了水果羹,不过……”
“水果羹?很好啊,舀一碗给我。”
“这…水果是上贡的礼物,据说是师父那个时代才有的珍果,我特地带来,可是看见你昏倒时,都摔烂了。”罗兰难得说话吞吐,“我只好做成水果羹,但刚才尝了一口,味道怪怪的……”
帕西斯面无表情地问道:“那水果叫什么名字?”
“奥托姆果。”
“哈哈哈!”帕西斯抱着肚子笑起来,“奥托姆果……那本来就是药果啊!去皮、榨汁吃的,你竟然拿它熬羹!”
罗兰窘得满脸通红,打定主意要将那个领主的亲戚贬成庶民!
帕西斯好一会儿才止住笑,道:“拿给我喝吧,是你的心意,可别糟蹋了。”
“是。”脸上残留着尴尬的红晕,罗兰转身离开。
淡绿色的浓稠液体装了满满一大碗,帕西斯喝着味道绝对不算好的水果羹,神情却甚是柔和。罗兰也不说话,忙着将真正的水果削块装盆。时间在两人身边静静地流淌,冲走污秽,将宁静的感觉洒满整个房间。
“罗兰。”
“嗯?”
“有没有什么需要师父帮忙的?”帕西斯摇着汤勺,认真地道,“比如暗杀、调查之类,我很擅长。啊,对了,我的分.身给你添了很多麻烦是吧?我去杀了他。”
罗兰惊诧至极,不得不确认了一下:“你说的,是你那位分.身,桑陶宛领地的神官吗?”
“对啊,我还有别的分.身吗?”
“……”罗兰无言以对。虽然他早就知道,帕西斯是个极为偏激的人,但还是没料到他这么绝,连“自己”也不放过。就他观察,无名氏神官已经是个独立的人格,但终究是帕西斯分裂出去的,即使不当他是条生命,面对那张一模一样的脸,应该也下不了手吧?
感情都有灰色地带,这样极端的爱恨和人格到底是怎么成形的?
想起师父在睡梦里说的话,罗兰忽然有些心疼,微笑道:“不用了,他也没给我造成什么大的麻烦。而且区区一个你的分.身,我还不至于对付不了。”
“真的吗?你可别跟我客气啊。”帕西斯压根不信,借着水晶镜,他对曾经发生在徒弟和分.身之间的事一清二楚,“我的分.身可不是好对付的。”
“放心,他比你好摆平多了。”
这是真心话,罗兰心想,无名氏神官优柔寡断,玩忽职守,因为和雪露特的交情,就罔顾教区首长的职责,任由矮人矿山那么重要的地点被占据。
罗兰本来还提防神官向拉克西丝告密,或者更加果断的做法,直接扣下雪露特作为人质和证人,把矿山的暗影成员一扫而空,这样就可以立下大功,获得拉克西丝的赏识,青云直上,可是神官全没想到,可见政治头脑为零。
他心下也奇怪那个圣职者怎么会是师父的分.身,帕西斯非常擅长政治权谋,心狠手辣。而那青年无论身负再高强的武艺和神术,以那样的性格,也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
倒是个非常讨人喜欢的青年,雪露特和西芙利村的村民都被他迷得七荤八素。
“也是。”帕西斯拧眉,神色有浓重的厌恶。罗兰愣了愣:“怎么,你不喜欢他?”
“岂止不喜欢!”帕西斯连舀两勺水果羹塞进嘴里,像要抹去什么不快的回忆般狠狠咽下去,“他是我的分.身,本来性格应该和我一样,可是创造过程中出了点差错,让他变成这个样子。”
“出了什么差错?”
帕西斯白皙的脸庞浮起浅浅的红晕,咬着汤勺不回答,良久,才嗫嚅道:“我想起了我的师父,结果他就……变得跟我师父很像。”
“师父的师父啊,那我该叫师公了。”罗兰感觉非常的遥远,接着转为困惑,“等等,像师公的话,你该高兴才对,难道师父讨厌师公?”
“不是——”帕西斯大喊,激动得呼吸不稳。喘了会儿粗气,他平静下来,浮起阴郁的笑容:“我的脸,不配那样的灵魂。”
“……没有人是天生邪恶的。”沉默片刻,罗兰挤出苍白的安慰。
“却有自甘堕落的人。”帕西斯不屑冷哼,甩了甩手。被这句话触动,罗兰自嘲一笑:“确实,这般辩白,实在不适合我们。”
“得了,别我们我们,你才不是和我一类人。”
“什么,虽然不及师父的程度,我也绝对称不上好人吧。”
“好人?哈!”帕西斯发出狂肆的笑声,眉间是蔑视一切的讥讽,“罗兰,你也是做大事的人物,怎么会在乎世俗的规范?我早跟你说了,赢的,便是对的。有朝一日你统一了世界,就算你指着太阳说是月亮,星星说是土豆,也没人敢吭个不字!百姓全是无耻的墙头草,只要掌握了强权,拥有强大的力量,你就可以任意摆布他们,为所欲为!”
罗兰不赞成他的说法,但是也不否认有一定的道理,于是斟酌地道:“一半一半吧。”帕西斯瞅着他,轻轻笑起来:“你还坚持自己是坏蛋,分明是披着坏人外皮的好孩子嘛。”
“师父!我杀的人够多了。”罗兰摇了摇头。帕西斯嗤之以鼻:“你杀点蛮族兽人算什么,我当年宰的人才是海了去的。”言下透出一股嗜血和狂妄。
罗兰心脏漏跳一拍,上次帕西斯说漏嘴自己是光复王,他特别去查了史料,光复王是千年前,魔导国的开国国王。因为魔族的破坏,大黑暗时代的历史残缺不全,连德修普家族都不确认有没有这位君主,浓墨重彩的是光复王的孙子,建立王家千年基业的一代明君——初代神官王利希特·德修普。
他的祖父,光复王的生平都笼罩在迷雾中,包括他的妻子,初代王妃也没有任何记录。但是有野史和异族的口述,虽然德修普家族一直鼓吹是前王朝英雄王朝和平禅让,但当时发生了一场遍及艾斯嘉大陆的讨逆战争,造成了不下百万的尸山血海。
罗兰不愿相信师父是这样的人,无关帕西斯最喜欢鼓吹的理论——杀一人为罪,屠万人为王的说法,当时的历史背景,全民抵抗魔族,在索雷斯大陆沉没,精灵族、金龙族都灭族,人类在降魔战争伤亡惨重,可以说所有种族都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如果初代国王和他的师兄姐——四位开城城主这时候向领导三大陆联军的英雄王背后捅刀,阴谋篡位,那么无异于卑鄙小人,被口诛笔伐,背负千古骂名的民族罪人。难怪德修普王家自己都模糊处理,只大肆渲染光复王其他的品质,什么专情一人,年纪轻轻退隐之类,但这种品质对一个帝王来说,又不是什么美德。
不过这些史说都不能证实,而且帕西斯为什么能活千年?其中一定有内情。
银发青年继续用那种傲慢的口吻道:“我说了好坏都由强权者说了算。退一万步,就算你真是坏蛋,也是被我教坏的。”
罗兰不以为然,在他看来,教坏就是变坏,而且他犯下的罪行罪大恶极。
“师父,我不是好人,你别再捧我了。你怎么也和暮一样,像个傻爸爸。”
“暮?”
“就是巴哈姆斯。”
帕西斯的瞳仁收缩了一下,用一种剔除了所有感情的语调道:“说到巴哈姆斯,他人呢?我怎么没感到他的气息?”
“我把他留在宫里了。”想起临走时义父的表情,罗兰有些在意,“师父,你是不是做了什么让暮生气的事?我本来以为他是吃醋,现在想来好像不是那样。”
无法和徒弟对视,帕西斯别开眼,暗暗稳定心绪,毫无破绽地道:“那头龙笨笨的,看着就想欺负,我捉弄了他无数次,他就算气得想咬死我也不出奇。”
“你这恶劣的家伙。”罗兰骂了一声,严词告诫:“以后再欺负暮,我绝不饶你。”
“知道了。”帕西斯一手递出空碗,一手张开,“我喝完了,水果给我。”
“歇会儿吧,醒来嘴都没停过。”
“我饿死了!两碗水怎么够!”
罗兰无奈,只好把果盆递给他,突然想起一件事,问道:“师父,师姐怎么缩水了?是你干的吗?”帕西斯回他一脸茫然:“师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