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灯似
第5章
民宿开业,鞭炮轰鸣。
许多帕镇的街坊邻居也来凑热闹,陈青抓着一把瓜子儿糖果的,逢人便塞些过去,脸上的笑意难掩。
就连深居简出的蒋齐也出来凑热闹了。
蒋齐戴着黑色的毛线帽,穿着厚重的大衣。看上去和周围的人有些格格不入。
见到蒋齐的第一眼,陈青还有些愣怔,帕镇熟悉蒋齐的人都知道,蒋老板大病一场后,就不怎么出门了。寻常的生活用品,都是有人买好了送到家里去。
“蒋老板。”陈青走到了蒋齐身边,脸上神色真挚,“进去坐会儿吧,外面风还有些凉,你可别再吹感冒了。”
蒋齐摆了摆手,露在外面的独眼在人群中逡巡两圈,“骆成的那个小兄弟呢?”
陈青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蒋齐说的小兄弟是梁弋,“小弋他昨儿就去撞撞运气了。”陈青压低了声音,生怕叫旁边的人听到些什么,“提起这个,蒋老板,我得多谢你。小弋能有你相帮,是他命好。”
陈青搓了搓手,领着蒋齐进了院子,又在院子角落找了一处僻静的桌子,亲自沏上了一壶好茶,“等小弋找到妹妹,我一定让他请你吃顿饭,好好谢谢你。”
陈青絮絮叨叨说了许多,可蒋齐的视线却有些呆滞,像是没有在听陈青说话一样。
“蒋老板,你自个儿坐会儿。”陈青将茶杯和装着瓜果果盘往蒋齐面前推了推,“我先去招呼客人,晚上留在这儿,一起吃个饭。”
“哦……哦。”蒋齐点了点头,像是刚从自己的思绪里回过神来一样,他咂摸咂摸嘴,又揉了揉指头,“今儿,你这店里有人来住吗?”
陈青笑着摆了摆手,“今儿只是院子里的麻将茶桌开业,客房后天才有客人来住呢。”
蒋齐闻言脸上神色像是松了两分,他抬起独眼看向陈青道,“你去忙吧,我自个儿坐会儿。”
“哎。”听蒋齐这样说,陈青也不再客气,应了一声便又去前面招呼客人了。
她给蒋齐安排的桌子在最僻静的地方,高大的垂柳枝繁叶茂,把蒋齐遮了个大半,外面的人看上去,只能隐约看清有个人在里面。至于那人在做什么,长什么样却是看不清楚的。
蒋齐心里也十分清楚这一点,只见他端起面前的茶杯,将陈青刚刚倒给他的茶水一饮而尽。
喝到最后,有茶叶沫子冲进了嘴巴里,蒋齐咂摸两下,一股苦味儿顺着舌尖弥漫开来,他偏过头,呸呸两声,将口中的茶叶沫吐了出去。
蒋齐抬起手,摸了摸嘴角,那只独眼里的迷茫散去,渐渐变得坚定起来。
民宿前台,骆成正忙着给客人安排桌子,陈青赶来帮他。
两个人忙了好一阵,人才渐渐少了些,骆成松了一口气,捏着手中的本子,看向陈青道,“多数是街坊来捧场,不过也有不少游客,刚刚还有个小姑娘夸我们做的点心好吃呢。”
听到骆成的话,陈青脸上带上了发自内心的笑,她靠着柜子站着,眼角的皱纹都随着她的笑舒展开了。
骆成看着陈青,神色也松缓了两分,脸上带上了憨厚的笑,只是嘴角刚弯起,他便有些失落道,“小弋走得那么急,也不知道是什么事儿。”
陈青闻言对着骆成招了招手,见骆成满脸疑惑地凑了过来,陈青才贴近了他耳朵,“蒋齐帮了小弋一把。”
骆成直起身子,脸上难掩惊讶,他是知道蒋齐的,毕竟帕镇极小,一个生了重病的人以医学无法解释的速度好起来这件事儿,早就传遍了整个帕镇。
至于蒋齐那间铺子,所谓的点上红灯笼,便能去求一张黄符纸去到船上的事儿,骆成也有耳闻。
只是他大大咧咧惯了,加上并不信这些,所以了解得不多。
“你是说……”骆成顿了顿,脸上有一丝不赞同,“小弋竟是信这些的?”
陈青眨了眨眼,脸上有一丝怅然,“你也知道,小弋这些年过得多苦,不管信不信的,总是要试试,万一能成呢。”
骆成张了张嘴,像是仍想说些什么的样子,只是还没说话,便被外面传来的车声吸引了注意力。
他探过头去看,停在民宿外的,正是梁弋那辆吉普。
陈青同样听到了车的动静,她顺着骆成的视线看过去,正巧看见梁弋从车里跳下来。
“小弋?”陈青脸上染了一丝惊讶,她下意识地看向蒋齐坐着的位置,显然没有想到梁弋会在这个时候回来。
毕竟,蒋齐和她说过,那张黄纸和给旁人的,是不一样的,船上的人多少会给他一点面子,见一见梁弋。
蒋齐还说,上了船后,梁弋应当要过上几天才能下来,怎么这才一个晚上的工夫,人就回来了呢。
陈青压下了满腹疑问,和骆成一起,朝着梁弋走了过去。
“小弋,你没事儿吧?”骆成上下打量着梁弋,“我刚刚还在和阿青说呢,她就不该自作主张……”
“我没事儿。”梁弋摆了摆手,又笑了笑。
陈青却是有些焦急,她凑到梁弋身边,一边嗯嗯啊啊地应付着客人,一边小声询问道,“小弋,你怎么就回来了?”
梁弋的目光落在陈青身上,片刻后,才开口道,“我在江边逛了一夜,没遇到什么特别的,想着你们今天开业,还是来看看。”
“嗐。”骆成摆了摆手,推了推陈青的肩膀,视线却是落在梁弋身上,“我就说阿青出的馊主意,回来了就去歇歇,回头客人不多了,咱们就出去庆祝庆祝。”
梁弋笑着应了下来。
见陈青满脸纠结地一步三回头,他开口喊住了陈青,“青姐,也许是我运气不好,你别放在心上。我知道你是好心。”
陈青闻言脸上松了两分,只是神色仍旧有些怔然,她摆了摆手,“我就是奇怪。”
“蒋老板私下和我透露过,你这一趟应该能成的,怎么会没遇上呢?刚刚我还在和他说呢……”
梁弋闻言,眼底的神色淡了两分,他跟在陈青身后进了院子,视线循着坐满了大半的院坝转了一圈,“蒋老板也来了吗?”
陈青收声,她点了点头道,“是,在垂柳那边的桌子坐着呢。”见梁弋抬脚想要走过去的模样,陈青又急忙道,“小弋,你也别怪蒋老板,这事儿也不是他能决定的。”
梁弋脚步一顿,他回头看向陈青,轻笑了一声,“我知道,虽然没办成,但还是要谢谢他。”
“青姐,你们去忙吧,我去招呼蒋老板一声。”见陈青忙去了,梁弋才转身朝着垂柳下方的桌子走了过去。
穿过零零散散坐了人的桌子,梁弋隐约看见了蒋齐的身影。
他正蹲在垂柳树下,黑色的棉大衣堆在一起,从后面看上去,像是一头笨重的黑熊。
“蒋老板——”梁弋声音淡淡的,并没有染上被诓成替死鬼的愤怒。
蒋齐正蹲在垂柳前埋着东西,听到有些陌生的声音,手下的动作有些慌乱,也不顾那个被他刨开的坑尚未填平整,腾一下就站了起来。
他转过身,看向声音来处,待看来人是梁弋时,他那只独眼猛地瞪大了。
“你——”蒋齐一口气憋在喉咙里,上也不是,下也不是。一张脸憋得通红,像是要把自己给憋死一样。
梁弋见状往前走了两步,抽出一张椅子,坐了上去。
“蒋老板怎么了?”梁弋转了转眼睛,口气里不乏戏谑和装出来的疑惑,“怎么看见我,像是看见鬼一样?”
“您忘了?昨儿我们见过的。”梁弋坐直了,双腿微微叉开,手臂撑在腿面上,“还聊了好一会儿呢。”
蒋齐穿在最里面的衣服已经被冷汗浸湿了,他那颗独眼死死盯着梁弋,像是想要看清面前的,究竟是人是鬼。
梁弋看着蒋齐的反应,心中嗤笑一声,却是没有表现出来。
他收回脸上的笑,“我昨晚上在江边什么都没遇到,辜负蒋老板的好意了。”
梁弋按照姜南离的吩咐道。
姜南离吩咐他时,梁弋还有些疑惑,“你怎么知道蒋齐今天一定会去我在帕镇住的地方?”
姜南离回过头看了梁弋一眼,难得好心解释道,“蒋齐怕死,既然诓了你这只替死鬼,自然要去确认一下,你是不是真的拿着黄纸来了江边。”
“要是没诓到你,他不是得抓紧准备旁的方法吗?”
“那我是不是不要在他面前出现得好?免得他有了防备……”梁弋顺着姜南离的话道。
姜南离打断了梁弋的话,脸上带了一丝玩味的笑,只是那笑极淡,“就是要他有防备,我倒要看看,是谁给他出谋划策的——”
蒋齐见过梁弋后,便有些魂不守舍地离开了。
梁弋坐在原地没动,他的视线跟在蒋齐身后,直到蒋齐消失在了视野里,他才收回视线,靠在了椅背上,重重吐了一口气。
梁弋紧绷的神经这才松弛了下来。
从昨晚到现在,他脑子里的那根神经绷得紧紧的,从姜南离出现,对着空气说出那些令他心里发怵的话时,梁弋就没有松懈过半分。
梁弋想过很多种结果,也给自己预设了最坏的结果。
——即便鱼死网破,他也要从船上逃走,自己的命不算什么,可杀害父母的凶手还没有找到,他不能不明不白地死。
好在,姜南离看着性子清冷,却十分讲道理,并没有对梁弋动手,反倒给了梁弋选择的余地。
梁弋靠在椅背上,头微微后仰着,看向上方的天空。
今天帕镇的天气很好,万里无云,天空极蓝,像是被水冲刷过一样。
梁弋看着头顶的那一片蓝,吐出一口气,而后坐起身,用脚把刚刚蒋齐盖在坑上的碎土剥开。
蒋齐的坑挖得并不深,梁弋刚刚动了两下,藏在黑色碎土里的符咒便露出了一个角。
梁弋弯下腰,伸手将那枚符咒捡了起来。
符咒是淡黄色的,折成了三角形,外面包裹着一层塑料薄膜。隔着薄膜能够隐约看见符咒上有红色的线条。
梁弋并不明白这是什么符咒,却知道蒋齐将这符咒埋在垂柳下,一定是有所求。
他拍了拍薄膜上的灰尘,将符咒收进了怀里,等见到姜南离的时候,再将符咒给她。
另一边,蒋齐几乎是逃出民宿院子的。
就连陈青喊他的名字,蒋齐都没有听见,他三步并作两步地冲出了民宿,直到跑进了那条都是丧葬用品铺子的街道,蒋齐才停下了步子。
他扶着一侧有些斑驳的墙,大口喘着粗气。
等到气好不容易喘匀,蒋齐才抬起头,看向了自己那间挂着红灯笼的铺子。
有风从他身后吹来,吹得那两个红灯笼一晃一晃。
连带着灯笼投在墙壁上的影子也变得有些扭曲。
蒋齐咽下口腔里的口水,他转过身,并没有朝着自家店面走去,而是停在了另一家铺子门口。
蒋齐抬手,食指微曲,在紧闭的大门上叩了三下。
停了一会儿,又叩了三下。
蒋齐收回手,等了一会儿后,紧闭的大门被人从里面推开,一个穿着孝服的男人出现在门后,见是蒋齐,伸手将他拉了进去。
只是蒋齐也好,那个穿着孝服的男人也好,都没有注意到从街的另一边一窜而过的一只黑猫。
黑猫脖子上戴着一个发不出声响的铃铛。
猫瞳细细的一竖条,等那扇门再次关上,黑猫窜进了后巷。
后巷里,有卖糖画的老人。
老人坐在推车后,推车前面,摆着凳子。
凳子上,坐着长相极美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