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枭药
刘景天笑意微敛:“可见大将军实在是一位慈父。”
苏允棠皱眉:“你提我父亲作甚么?”
刘景天身子后仰,又恢复了惫懒模样:“若是大将军,见皇后受了委屈,自会心疼哀恸,以至五志入体,病体有碍,可朕受制于妇人,受了委屈,太后见了却只会气怒,怒得是朕不争气,带累的她也不能在你面前趾高气昂,摆婆婆的谱。”
“这无能之人的气怒最是轻贱,一时气起,见没有改变的本事,便也一时气罢,过面不过心,只当消遣罢了,自然也不会为了朕过甚伤身。”
或许是上次已经见识过刘景天对董氏的绝情,此刻再听到他对自个的亲娘也是如此淡漠时,苏允棠便发现自己竟然也不是特别意外。
苏允棠面色冷漠:“慈高太后青春守寡,历经艰难子女成人,不惜用卖女的钱财供你求学,为了你一路追随岭南……诸如辛劳在陛下眼中都不值一提,生而为人,连最初的孝字都忘了,举一反三,难怪往后不识仁德恩义。”
刘景天连连摇头:“要不朕要说大将军是慈父呢,这可不就是不知世事艰难的大小姐说的话?民间的草芥庶民,生儿育女,便如同往地里撒种,向赌桌压子,能结出饱谷,能压中翻番,就是最争气的孝子,否则就是不孝。”
“你倒请太后回来问问,是想要朕当这样的‘不孝种’,还是一事无成,整日趴在寒床草屋前与她嘘寒问暖的大孝子?”
苏允棠这时才不会被他轻易绕回去:“你这话有意思,谁说登基称帝,便不能嘘寒问暖了?”
刘景天一挑眉:“那可不成,太后对朕从无真心慈爱过,朕能登基称帝,尊奉父母为先帝太后,就已经是天胡的运气,叫太后赚得盆满钵满了,还要嘘寒问暖,朕岂不是成了冤大头?”
刘景天仿佛是生来就有过目不忘之能,记事极早。
他甚至现在都还能记得起他周岁宴时被喂肉抓周的场景,也记得之后生父逝世,太后在一片白幡里撕心裂肺的哭喊,只是当时懵懂愚昧,不明其意,长大后回想,才恍然明悟罢了。
也正是因此,刘景天还是幼儿之时,就已发觉慈高太后对他并不像许多母亲一般,会对生出的孩子有发自心底的疼爱。
太后最喜欢的是长女南康,因为南康肖母,性情也最合她心意,之后的和嘉过于怯懦,太后就淡了许多,等到轮到他,虽也养育精心,不会叫他挨饿受冻,但却常常厌烦不耐,有时看着他时,眼底甚至会有仇恶之色——
因为若是没有他,太后原本可以毫无顾忌的携产改嫁,偏偏有了男丁,有了这么一丝远在天边的指望,为了他,李氏便不得不走到更加坎坷煎熬的路上去。
守寡的日子是真的苦,越是苦,越是恨。
刘景天年幼时不知缘故,对此也会惊慌不安,还会下意识的讨好寡母与长姐,以求安身。
不过这种担忧等到三四岁上,就也消散了,倒也不单单是因为太后对他日渐欢喜亲近,更要紧的,是刘景天走出了这方寸之间的屋舍,知道了这世道的三纲五常,明白了自己身为儿子对寡母的分量。
既然太后一开始没有选择被人戳着脊梁骨弃子改嫁,走上了这一条“正道,”往后就更加无法半途而废。
再是苦恨,也只能一口口咽回肚子里,期盼他日后能够成人成才,聊作弥补。
当初的慈高太后发现了年幼的儿子有过目不忘、过耳成诵的本事后,宁愿将长女卖给屠户,也要换来束脩,供他上最好的私塾,难不成是为了一腔慈母之情吗?
笑话,连被卖的南康都知道是为了等弟弟出息之后,得来更大的报偿。
不过经此一事,刘景天也彻底放下了幼时的执念,太后的确是最心爱南康,但凡南康是个男子,他被判斩首时,太后都未必会为他四处奔走,求到苏允棠这里来。
偏偏南康是女儿,太后便会卖出女儿的终身来搏一把日后,再是烦恶他,也不妨碍拼出一切来供他青云。
可见真情爱怜这个东西,虚无缥缈,转眼即逝,不如更加实在不可改变的东西,来的叫人可靠。
听了这话之后,苏允棠沉默了一阵,看着面前刘景天的无谓,再想想方才慈高太后软倒时,南康面上全然真心的记挂担忧。
她收起了自个瞬间的波澜,只平静道:“我倒觉着,太后是一开始,就看出了你是个养不熟的,选择亲近长公主,一点没错,”
刘景天深深的叹一口气:“若是从前,你一定不会这样说,爱则加诸膝,恶则坠诸渊,阿棠你这性子,真是叫人难过。”
苏允棠:“那也强过你毫无真心,满腔算计!”
刘景天闻言看向她,桃花眸里却满是真心的笑,柔声道:“朕只是胆小谨慎罢了,便如阿棠你,若还是在荆州,你只怕早已弃朕而去,但如今朕是皇帝,阿棠你就只能长伴朕左右,可见还是朕说的不错。”
苏允棠叫这话说的生生窒了几息。
或许是她的面色太过难看,一直安静的趴卧在一旁,方才一片忙乱时都没动弹的细犬贵妃,都忽的起身,几步行到了她的腿边,威胁的看向面前的刘景天。
苏允棠低眸摸摸它:“乖,不用你。”
刘景天也是很吃了几次教训,立即从她这话里敏锐的察觉到了危机:“好了好了,是朕的错!很不必动手!”
一面说,他也猛地从炕上起了身,几步行来,不顾贵妃的低吼威胁,半搀半拽的扶着苏允棠重新在炕上坐下,从根本上制止了她撞脚指头的动作。
苏允棠甩开他的手,冷笑:“陛下以为我只有这一招?”
“你等等。”
刘景天将步步紧跟的贵妃拨到一旁,接下来,竟然十分自然的屈膝就跪在了她近前的脚踏上。
苏允棠神色一顿。
刘景天却故意一般,已跪姿直起身,将所有的力气全都压在了膝骨上。
他压的力气实在不小,自从体感互换,许久没有再疼过的苏允棠,因他这动作,竟又一次感到了旧伤复发的刺疼。
看着苏允棠微蹙的眉心,刘景天启唇一笑,隔着苏允棠穿着的百褶如意裙,伸手覆在了她骨肉亭匀的膝盖上:“阿棠,朕也是有几招的。”
苏允棠像是被针尖刺中一般猛地站起身!
她逃跑一般的咬牙后退:“巧言令色、 厚颜无耻!”
说罢,她也再不在刘景天这里多留,一声吩咐,守在暖阁外的初一去厄便立即带人冲了进来。
苏允棠:“带上贵妃,回宫,”
初一闻言干脆应是,这才对刘景天行了一礼,牵着贵妃,簇拥着苏允棠出门而去。
刘景天嘴角仍旧带着笑,目光却缓缓落在行止有素的初一几人背影上。
直到众人离去,他方才缓缓攥紧了碧玉串珠,声音轻微,像是自语:“苏家的慈幼院。”
作者有话说:
刘景天:跪了,可我不疼,不亏~
苏允棠:疼了,可他跪了,不亏!
第39章 白先生
◎心怀仁义,不算错处。◎
“娘娘这身装扮, 平白显得长了好几岁。”
梳妆镜前,去厄瞧着铜镜里的苏允棠,很是直言不讳。
镜中苏允棠加了假鬓在头上梳起了很是齐整的百合髻, 正中规规矩矩的顶了九珠金凤冠,身下是镂金丝钮牡丹花纹蜀锦衣,暗花细丝褶缎裙,外头罩了一件烟霞底的白玉兰散花比甲, 浑身上下都是齐齐整整, 连妆面都是往严肃端庄里描画, 整个人瞧着, 的确一下子稳重了许多。
苏允棠却是不以为意:“长岁数好啊,年岁大些叫人放心。”
事实上不止苏允棠, 就连一旁的去厄,都换了最端肃正式的女官服袍。
去厄也赞同:“这样的确气派威严了许多, 叫人瞧着就不敢冒犯。”
苏允棠便笑:“这样就很好了。”
今日, 就是苏允棠之前与无灾姐姐提起过的, 出宫与亲近的叔伯长辈相聚见面的日子。
她原本就是女子, 再装扮的小姑娘似柔弱跳脱, 在这些旧日相熟的长辈眼中只会仍旧将她当成个孩子晚辈,而不是可谋正事之人,如这样显得年长沉稳些, 反而正好。
瞧着苏允棠收拾妥当之后, 初一便干脆开口:“马车已经备下了, 娘娘虽是回府, 路上也千万小心, 莫要叫初二几个离身。”
苏允棠这次出门将初一留下守家, 自己则带了初二为首的六个侍女, 外加徐越摔亲率的禁卫。
她现在倒不用担心自己,毕竟有刘景天在,只怕比她自己还要更担心她的性命安危,知道她要出宫,拦不下必要会派人护卫。
倒是永乐宫内一下子走了大半,剩下的贵妃轻雪,包括安儿宁儿几个宫人,都是不顶事的,不叫一个稳妥人守着实在不放心。
苏允棠:“不必担心本宫,你们守好宫中才是正事。”
初一抱拳:“娘娘放心。”
————
苏允棠乘了马车出宫,虽没有大肆张扬,但身为皇后,封街净道、仪卫扈从,仍是耗费了不少功夫。
待行到将军府前时,便见家里正门大开,苏无灾已经在门内等了许久。
苏允棠急行几步,拦下了对方下拜的动作:“无灾姐姐。”
无灾笑意温柔,到另一侧扶着她进内,路上便也将正事缓缓告诉了她:“今日来了五位客人,都是有资历有本事,朝中却不得志的英才,娘娘倒也认识,稍候见了便知。”
苏允棠到底是皇后,开国之初,出宫见一见朝臣还勉强说得过去,可当真聚在一处密不透风的密室私谈,便是她敢,受邀的叔伯朝臣们也并未应。
最终相聚的地点,就在将军府后的熙园内,这是府里的戏园子,台上也请了戏班吹吹打打,台下设宴,四下开阔,只撑了一层幔帐挡风,侍从流水一般来往斟酒奉茶,并没有一点见不得人的。
以苏允棠皇后的身份,等她到场时,该来的都已来的差不多,剩下还未出现的,便是心存顾忌,再等不会出现的。
苏允棠扶着去厄的手臂,道了免礼,依次招呼:“韩世伯,陈叔叔,魏大人、候将军。”
无灾姐姐说的没错,前面两个叔伯就是打小看着苏允棠长大的,当初苏大将军率军投逆后,这两位才跟着改弦更张,实实在在的苏家出身,父亲病逝后,这两位叔伯就依次卸了兵权,如今都领着虚爵家中落灰。
剩下两个就更不必说,说来倒霉,当初是跟着英国公拼杀的心腹勇将,虽说早早就被刘景天拆出来,派到了别处,可身上到底盖着英国公一系的戳子,如今的处境一句尴尬都说不尽。
苏允棠看过前面几人,最后的目光,则是落在角落处满面落拓、面色憔悴的男人身上:“史六哥。”
这自然就是被苏允棠从天牢中保出的开国侯史六。
虽然叫苏允棠保下了性命,可谋逆大罪,也不可能轻易放过,开国侯的爵位自是免了,自个废为庶人、家产尽没不说,往下子孙三代都不得为官入仕,最好的结局,也就是归乡去做个寻常田舍翁,等到能够再踏足京城,更不知是何年何月了。
今日众人相聚的由头,也就是为史六送行。
一时糊涂,连累的举家从侯府跌落至此,史六整个人都老了十岁不止,又大礼拜下:“草民叩谢娘娘救命之恩。”
苏允棠示意去厄将人扶起来,声音温柔:“不必如此,史六哥不过顾念兄弟之义,实在罪不至死,便是陛下,也知你秉直忠厚,对刘氏忠心耿耿,绝无谋逆之念,只是,唉……”
这一句欲言又止的叹息,只比当真说出一串琐碎啰嗦都叫人来的感慨心酸。
史六萎黄的面色一悲,痒出满眼浊泪,却不敢落,只生生忍着低头躬身:“不敢,草民犯下大错,有负皇恩,能苟全性命,已是陛下娘娘仁德宽宥,此去归乡,必定日夜拜首,为自己赎过,为娘娘盼祷。”
史六这样的粗莽冲动的老好人,如今都会这样谨小慎微、卑微至此,可见这一次的教训,当真是叫他吓破了胆子。
苏允棠忍不住真心叹一口气,又道:“本宫记着,史六哥膝下已有一双麟儿,回乡耕读,固然是正道,可少年家这样清寒自守也难免没趣,倒是大将军府在荆州有些商铺田产,正缺一个放心又有交游的人守着,不如叫两位侄儿学学?不可为官出仕,也未必终生默默,如陶朱吕韦,亦可流芳百世。”
史六的身子一颤。
事已至此,他固然可以不在意自己,可身为人父,又怎么不可能为儿女家人们的日后担忧自责?有苏允棠这一句话,已经是为了他们安排下了最好的下场,自然更不可能推拒。
昔日的开国侯双膝跪下,朝着苏允棠深深拜了下去,这一次,却又比最初叩谢时多出了十二分的真心感激,只几下,额头便已渗出了血迹。
这时只一个去厄都已经扶不住了。
一旁的四位叔伯大人见状也相继开口出面,有劝慰搀扶史六的,也有感叹苏允棠心怀仁德,叫人敬慕的。
以往只以为皇后宫中自顾不暇,并无所能,如今看来,却并非如此,单是能从陛下手下保出史六的性命,不论是为情分还是什么旁的,这便不容小觑。
唇亡齿寒,都是冷落不得志之人,说得不好听的,兔死之后被烹下锅的猎狗,又差到了哪儿去?四人如今虽处太平,甚至还算得上身居高位,可心中难免忧惧不平。
如今眼见史六这样与皇后并没有太多情分的人落难,苏允棠都这般庇护照拂,一个个难免要想,史六都是如此,我与皇后这般情分/我如今开始对皇后效忠,日后有了万一,有皇后庇护,岂不是总能多一条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