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呱
无谶沉沉地叹了口气,重新整理好自己的情绪,把龟壳收回袖中。昨晚这一切,他又忍不住转身去看湖心岛。
越过倒映着星河的碧湖,穿过缥缈迷茫的白雾,湖心的孤岛笼罩着一层淡淡的蓝色薄纱,突然间薄纱起了火,蓝色变成了红色,红色成了血色。在无谶眼里,孤岛成了深渊。
轰——
两束白光陡然竖起,拨开扶桑树重重叠叠的枝条,直冲云霄,仿佛一下子就捅进“天”里。
白光里各浮现两个黑点,一丈丈往上升去,赫然是和光同那筑基期修士。
无谶痴痴地看着,不由得抓紧袖中的龟壳。那么一刹那,他觉得自己不在这儿,在龟壳的里边,成了卦辞界邪修口中所说的彻头彻尾的“缩头乌龟”。
滴、滴、滴,玉牌响了。
【若鹿:师兄!她做到了!和光道友真的悟出了天道碑!】
宁非天拿出玉牌一看,脸上的笑意愈深,嘴里喃喃道:“还真让她悟出来了。”手里动作没停,给若鹿回了四个字,【我看到了。】
无谶心里涩涩的,闷得慌。这时,他感觉宁非天的眼神落到自己身上,连忙抿紧嘴唇,收拾好脸上的表情。
“若你想回去,我能送你一程。”
宁非天扬手一招,一朵白云瞬间飞了过来,围着无谶转了几圈,似乎催促他快点坐上去。
无谶瞥了一眼白云,又看向宁非天,用肯定的语气说道:“多谢道友的好意,我已经做好了决定。”
宁非天嗤笑一声,话语里带上了几分讽刺,“做好了决定?真的是你做的,不是那龟壳给你做的?”
说完,宁非天扫了一眼他的袖口,眼里的嘲弄越盛。
无谶心里生出一股被戳穿的羞愧,忍不住把龟壳往袖子里藏了藏,他觉得自己就像“缩头乌龟”一样,越往里边躲得厉害了。
“你们这些算卦窥天的人都这样,神神叨叨的,口口声声说着窥探天道,多半都成了天道的奴隶,连点自己的心思都不敢生出。”
宁非天的评价着实刺耳,无谶心生不满,张嘴想要辩驳,又不知该说什么,这评价确实没错。
“上次那姓牧的也是,悟到一半,就差那么点,硬是打住,出来摇了一签,变得像你这般要死要活。”
姓牧的?
无谶心头一动,莫非是牧云亭?那名悟出【世界的终极】之后跳崖自杀的坤舆界修士?
无谶顿了顿,出声问道:“宁道友说的可是牧云亭?他不是参透了天问碑,登上了扶桑树么?”
“登是登上去了,不过他起初和你一样,也陷入了这般犹豫不决的困境。”宁非天的眼神落在他脸上,无谶却觉得对方没在看自己,而是透过他在看那已经死去的人。
无谶心头微动,斟酌地问道:“后来呢?他是怎么做的?”
与情于理,无谶与宁非天并不熟识,不过是同为界域的代表而有几面之缘,这般较为私密的聊天怎么都显得有些越界。此时,宁非天似乎心情不错,又或是陷入了对往日的怀念,话多了起来。
牧云亭参悟天问碑的经历,从宁非天嘴里娓娓道来。无谶静静地听着,仿佛一瞬间被拉回当年的湖心岛,亲眼见证了那一切。
据宁非天所说,一直以来他对天问碑、对【世界的终极】不怎么感兴趣。身为疏狂界修士,哪怕就住在湖心岛外围,也没有去参悟过天问碑。直到百年前,他被天枢阁的修士烦得受不了了,才去了一趟。
他也没想过自己能参悟出来,万年来别说是疏狂界修士,诸天万界的英才汇聚于此,也没几个悟出来的。
那一趟,不过是去凑个热闹。
从各个界域赶来的修士也有百来个,无论他们在自个的界域是怎样天纵奇才,在漫长的时间长河中,在这么多令天下奇才铩羽而归的天问碑面前,都不过是普通的过客。宁非天事前没有多看那些人几眼,他从未想过那一趟能有人悟出天问碑。
三天三夜过去,宁非天渡过刻字的第一关,越过幽暗不见天日的井底,抵达魔域秘境,惨败在谈瀛洲手下。他几乎走在当时所有修士前面,还是想不透天问碑的第二问——你在哪儿
又撑了一日一夜,他打算放弃,天枢阁的任务,他也算有个交代了。他刚出天问碑秘境,堪堪睁开眼,旁边一道光柱冲天而起。
直到这个时候,牧云亭才从这百来个修士之中脱颖而出。不然宁非天怎么也没想到这么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修士,竟然能做到这个程度。
同无谶一样,光柱升到半空,还没突破天际,陡然刹住,牧云亭猛地睁大眼睛,打住了这一切。
四周的修士都惊住了,一时之间忘了上前询问牧云亭,宁非天当时也脑子空白。他们眼睁睁看着牧云亭恭谨地双膝跪地,不知从哪儿掏出一个签筒,上摇摇下摇摇。
木签掉出来,牧云亭脸色大变,收起签筒就要离开。
围观的人还没反应过来,牧云亭就一溜烟儿不见了,不知往哪个方向跑了。
出了这事,宁非天突然不想走了。围观的修士们也没闲着,一波爬起来去找牧云亭,一波不甘地重新回到天问碑秘境,剩下的一波热切地讨论起来。
牧云亭的身份、他在秘境内到底遭遇了什么、放弃的原因、那一签究竟是什么签......
宁非天坐在偏僻的角落,一边饮酒,一边听着,对事情了解了大半。
那是坤舆界的修士,出自天道院,通晓五行八卦,自金丹期起便穿梭于诸天万界游历,拜访各个历史遗迹,晓得的东西许是比常人多了不少。这样的人能够参透天问碑,或许也不是意外。
三日后,牧云亭回来了。他颓着肩膀,耷拉着一张脸,手里还攥着那根木签,似乎受到了极大的打击。
其他修士本来想问两句,见他这样,都不好上前。
宁非天不是那种心思纤细的人,提着两壶酒走了过去,一屁股坐牧云亭面前,扔给他一壶,自个儿留了一壶。
没扯七扯八,宁非天直入主题,问他为何放弃了,发生了什么。
也不知牧云亭当时在想什么,面对一个陌生人,竟然全都说了出来,一句接一句,也不像是说谎的样子。
听到这儿,无谶的心脏猛然跳动起来,砰砰砰,一下紧接着一下。他按耐不住了,忍不住询问牧云亭到底说了什么,牧云亭当时是怎么想的,为什么会走,既然走了,为什么要回去。
无谶迫切地想知道牧云亭的想法,可宁非天就像是故意作弄他一般停住不说了。无谶刚想催促,宁非天就调笑地看了过来。
“牧云亭在想什么,你不是最清楚吗?”
无谶的心脏陡然停住,喉咙就像被人掐紧一般,连呼吸都忘了。
“你在想什么,牧云亭就在想什么咯。”
悔恨和不甘的矛盾、情感和理智的挣扎再一次涌上心头,无谶控制不住脸上的表情,只能强硬扭开脸。
是啊,牧云亭的心思,无谶再了解不过了,毕竟他们都曾问道于天,都得到了天道的指教——离开
前路暗淡,趋利避害,走为上策。天道不愿自己知道的事情,就不该生出逾矩的心思。
他们迷惘彷徨,他们悔恨不甘,他们都做了离开的选择。不同的是牧云亭又回去了,一头扎进那条暗淡的路。
“为什么......”无谶听见自己的声音嘶哑至极,“牧云亭为何反悔了?”
宁非天似乎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情,突然笑了出来。“他说,阴阳五行教导他趋利避害,可坤舆界的历史却教他‘人定胜天’。”
“人定胜天?”
趋利避害、顺应天命是卦辞界修士的道,人定胜天才是邪魔歪道。可这套说法在其他界域却行不通,坚信人定胜天、逆天改命的界域不少,坤舆界便是其中的佼佼者。
坤舆界逆流改道的分叉点是两万年前——天魔大战的胜利
自诸天万界有历史记载开始,就不断有界域惨被天魔蹂躏。但凡遭天魔入侵的界域,除了沦陷,没有其他结局。所有人都说,沦落至此的界域是触犯了禁忌,为天道厌弃。沦陷是它们的天命,是天道为界域指定的结果。
没有人打得过天魔,没有界域从沦陷的泥潭中挣扎出来。
所有人、所有界域都是这么相信的,直到封闭万年的坤舆界横空出世,逆天改命从深渊里爬了出来。
人定胜天,生灵能扭转天运,界域能反抗天道,便成了坤舆界的共识。
修行八卦五行的修士大多选择顺应天命,无谶便是如此,出身于坤舆界的牧云亭比他们多了一重选择。
对于未曾见过的牧云亭,无谶心下多了几分羡慕,他咽了咽喉咙,问道:“然后呢?”
宁非天仰头灌了口酒呢,脸上露出怀念的笑容,“然后啊,那小子折了木签,又进去了......”
无谶闭上眼睛,随着宁非天的话,心神仿佛也回到了那时的湖心岛。
在众人火热的目光中,牧云亭坦然盘腿坐下,闭眼又进入天问碑秘境,不少好奇的修士同他一起进去了,运气好的人在魔域秘境碰上了他,亲眼见证他参透的那一瞬间。哪怕他们见过同样的风景,经历过同样的事情,牧云亭悟出来了,他们连那扇门都没找到。
宁非天也进去了,牧云亭悟通的痛苦神色、直冲云霄的光柱、缓过来的后怕神情、缓缓上升的身影,一一记了下来,顺着话语流进无谶脑海里。
参透天问碑的人万年来也没几个,宁非天心中好奇,便在扶桑树下等着,没能参透天问碑的修士也在等着,还有不少闻声而来的疏狂界修士。
向来人影稀疏的湖心岛,眨眼间挤满了,各形各色的人比地面的黑色符文还多,从天问碑下一直排到碧湖外。
又过了一天,牧云亭下来了。
这一次,就连心大如宁非天,也不好上前问话了。
牧云亭低着头,藏在阴影下的脸满脸憔悴,仿佛一夜之间老了百岁。那双暗淡无光的眼睛里,没了来时的意气风发,没了被迫放弃悟道的悔恨不甘,甚至没了悟透天问碑的害怕挣扎。
一潭死水,扔颗石头下去,别说涟漪了,连一句咚声都听不到。
宁非天脸上的笑容早已散尽,他长长地舒了口气,仰头看向满天星河的夜空,似乎是突然想到什么一般,又说了起来。
“牧云亭下来的时候,也是这样的晚上,万千繁星清晰可见,仿佛触手可及。但是,他却没再抬头看过这天,好像满天都是妖魔鬼怪,刻意避开了。”
无谶听完,心脏揪紧了,忍不住喃喃道:“天是什么?【世界的终极】到底是什么?怎么会让他变成这样?”
宁非天脸上的笑容没了,眉头皱得极紧,一字一字地说道:“不,那时的他,还没有参透【世界的终极】。他走到通往终极的大门前,还没能打开。”
“后来呢?”无谶急切地追问,他推开了吗?话还没说出口,无谶顿时呆住。
差点忘了,后来的事情,无谶已经知道了。牧云亭推开了那扇大门,悟出了【世界的终极】,然后跳崖自杀了。
“后来......”宁非天的语气低了下去,自嘲地笑了笑,“再见到他,是百年后的事了。”
无谶疑惑,再见?牧云亭不是死了么?
宁非天抬手比划,“那么大个人,被装进那么小个罐子里,说起来也是好笑。”
无谶明白过来,宁非天见到的是牧云亭的骨灰。接下来宁非天又说了些什么,无谶没怎么听得进去了,他不住地想象牧云亭折签的画面,一遍又一遍。
木签、签筒、龟壳、铜钱,对于占卜的人来说,这些就是他们的命,视若珍宝还来不及,怎么忍心毁掉?
牧云亭折签的时候,究竟是怎么想的?到底是什么促使牧云亭转变心意?
他要怎么做、怎么想,才能像牧云亭一样突破心理障碍,再次返回湖心岛,重进天问碑?
无谶摩挲着龟壳,突然觉得粗粝的表面恶心得很,指甲深深嵌进缝隙,心里不禁生出掐进去毁了它的想法。
“你想回去?”
脑子运转过来前,嘴巴先替无谶回答了,“想。”
宁非天定定地看着他,面色沉肃下来,“说不定会落得和牧云亭一个下场。”
无谶脑海里浮现出骨灰盒,嘴上却笑了,“这可不一定。”
宁非天倏地笑了,“去湖心岛之前,疏狂界提醒过每一个修士,世上绝大多数人悟不出来,他们都不信,自认为是高于世人的佼佼者。那几个悟出来的人,又提醒了一遍,参透【世界的终极】的人,不是死了就是疯了。他们自视甚高,都认为自己会是不同的那个。”
无谶沉默了,说这话的时候,他以为自己不会像牧云亭他们一样,但是那些人当时也以为他们不会自杀。宁非天在提醒他,悟不出来还好,真悟出来了,他前面的人都死了,他恐怕也免不了。
“既然宁道友认为我也会像牧云亭他们一样,为何要劝我回去?”
宁非天摇头,“我不是在劝你回去,我是劝你不要做让自己后悔的事。”
“什么?”无谶惊呼。
“你过来的时候,摆着一张后悔的臭脸,分明想让人拉你一把。几句话的事儿,我闲的无聊,劝你又何妨?至于之后,你参不参得透,死不死,关我屁事?”说完,宁非天抿了一口酒,扭头去赏夜,没再看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