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呱
碎叶城百万居民的鲜血被榨得干干净净,当作化肥浇在大漠,看来传闻不假。若不将汲取多年的灵气全数奉还,何以得此沃土?
尸弃径直走向北方,不曾驻足察看一眼。和光望着决绝的背影,怀疑他早就知晓却并不在意鲜血来自于曾经的信徒。
地平线渐渐现出巍峨城墙的影子,走近一看,残垣破壁,勉强支撑大城的模样。半年前,它还叫碎叶城,直到被游牧城的旗子取代。
城墙边缘,一排排戴着镣铐的奴隶清洗墙壁残余的血迹,扒下曾属同伴的残肢断臂,用沙子刷洗干净。一块块遗体和黄沙混杂凝结,连清水都不配用,仿佛处理狗屎一般,奴隶们没有停顿片刻,仿佛已然麻木。
尖厉的长啼划破惨白的天空,一行敏捷的黑影直直射向城墙塔台。
和光顺着残影望去,就被那一幕惊在原地。
一个女人高高仰头,地处荒漠依旧深浅得当的妆容和完美无瑕的皮肤表示她曾经养尊处优,然而一切的精致宛如玻璃般被惶恐的神情和大张的嘴巴打破。
一根小臂粗壮的木锥贯穿喉咙,撞碎牙齿,捅开嘴巴,直指天空,锤子尖端残存风干的血肉。
脖颈以下,四肢皆无,开膛破肚,好像腊肉般晒成人干。
秃鹫趴在腹部,叼起一块看不出什么脏器的肉块,下手之精准,仿佛演练数百次,吃够这一盘,跳去旁边一盘,城墙之上三尺便立一具,绵延数十里,绕城而立。
一声嚎啼惊破天际,羽翼扇动,成群秃鹫如黑云压城般蜂拥而至,把城墙当作天赐美食大快朵颐。
和光清楚城破的代价,却无一地有这般残忍。人族面对自己的同族,怎会当作鸡鸭猪狗对待,比坤舆界海族对待滨海城人族还有过之无不及。
尸弃佛似乎感受她的情绪,驻足城下。
“他们为什么会这样?”
他的语气不含一丝情绪,“物尽其用。”
“人不是物,哪怕灵魂离开,遗体也该得到尊重。”
“火化,便是尊重?”
寺院僧众、在家信徒,乃至亿万大众生灵,受佛门思想影响,死后大抵火化。
城内,某处作坊。
满脸疤痕的女奴隶看着一排菜刀,挑了最大最锐的剔骨刀,就这么一甩,人体最硬的股骨都能轻易砍断。
握紧剔骨刀的手不住颤抖,刀面转侧间,映出后方一张嘲弄的脸。
十岁出头的蛮族男孩靠在窗前,讽刺道:“不如自杀来得容易些。”
女奴隶收回视线,手脚的锁链声和脖颈的锁奴环时刻提醒自己。手执菜刀,走向砧板。
餐桌那么大的砧板,只躺着一块肉。她认得,是城东卖猪肉的屠夫,她经常去他的摊子,因为他总会多送一小块。
屠夫的血早已抽干,整个人呈现狰狞地蜷缩在一块。
她的任务是刮净体毛、除去脏器,切成小块,浸入满是白盐的陶罐,塞满入味的荤菜,腌制成肉,就像以前过年腌制腊肉。
“二爹交代多塞点蒜,压压你们的酸腐气,臭死了。”男孩推开窗子,大口呼气,“蒜更臭,不晓得他怎么想的。”
女奴隶带着小小的却满心的恶意,剥开每一颗蒜粒,使劲掐出气味,塞得满满当当,熏得满屋都是蒜味,终于逼走男孩。
微不足道的报复,却让心情好了许多。
翻转屠夫的手腕,刚要剁下,视线被内侧的纹身一刺,心情跌倒谷底。他纹了尸弃佛的画像,尊重尸弃佛的碎叶城民纹身佛像并不少见。在被佛抛弃的当下看来,讽刺得很。
女奴隶剁得格外重,血光飞溅之间,窗外闪过一道雪白的身影,面容与纹身一模一样。
她猛然抬头,痴痴望着那道白影,脑子一片空白,直到身影消失在窗前,抓住纹身,破门而出,奔向那道白影。
锁链声坠个不停,残砖断瓦碎个不停,风声颤个不停。她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不管,只想抓住白影。
近了,近了。
门口的男孩被她不管不顾的样子吓了一跳,慢半拍才去追。
还差三步,女奴隶刚想喊出声,已经被男孩追上,打趴在地。不顾被揪紧的头发,直直望着尸弃佛,哭道,“救救我!”
起初没得到尸弃佛的回应,年轻僧人停步回首,尸弃佛才瞥眼望来。
女奴隶也不知从哪来的狠劲,推开男孩,一股气冲到前面,跪在尸弃佛脚边,重重磕头,一遍又一遍。
男孩看了许久,才把尸弃佛的脸和断壁的画像对上号,“你不就是那啥佛吗?”
“我佛慈悲,请救救信徒!”
男孩后退数步,试探道:“你来干嘛?替他们报仇?”
女奴隶满是疤痕的脸上露出狰狞的笑意,笑到极致转而大哭,又哭又笑,“佛尊,睁眼看看吧——您的城市变成什么样!”
尸弃佛依旧没有回应。
女奴隶心一横,用尽力气吼出尸弃佛的称号,响彻废墟。
四周顿时静了片刻,无数视线投射过来,聚焦于佛尊身上。锁链先是缓缓地试探地响,接着如万马奔腾而来。
听到佛号的奴隶们发疯般挤了过来,没听到的奴隶随着众人奔来。一时之间,城东的奴隶齐聚于此,高声赞颂佛号。
“佛尊垂怜,救救我们吧。”
男孩和四周的蛮族不敢掌控局面,落荒而逃。
女奴隶叩首高声道:“请佛尊大发慈悲,救我等于水深火海之中。”
“你手边有一把刀。”尸弃佛平静俯视众人。
“什么?”女奴隶惊异抬头,以为自己听错了或者佛尊开玩笑,然而尸弃佛脸上没有任何笑意,佛尊的眼底如万年不化的冰山般冷峭凛冽。
女奴隶狠声道:“凭什么我们想解脱就得死,那些畜生就能活着!”
“天道抛弃汝等另择异族,此乃天意。”
女奴隶嗤笑出声,“不救我们,你来干什么!”
“我来瞧瞧天道青睐的族群。”
眼见尸弃佛没有出手的打算,蛮族重兵上前,挥动刺鞭,拉紧锁链,重新掌控奴隶们。一片混乱之中,蛮族们声势盖过奴隶们。
没过多时,蛮族突然息声敛气,朝两边分散让出条道。
一位身着蛮族服饰的老者出现在空道尽头,些许皱纹的嘴角勾出和蔼的笑意。伴着缓慢节奏的拐杖声,徐步走来。
杖身保持脊骨初剔的新鲜感,阴冷的白色,顶端镶嵌头骨,从其大小判断绝不超过周岁。老者戴着一串眼珠项链,原是黑色瞳孔呈现鲜明的艳红,要做到如此,必得在熊熊大火面前生挖出来,一百零八颗眼珠。
长老问候一语,不卑不亢。
尸弃佛回一句,语含赞意。
长老含笑道:“承佛尊赏识,然我族只尊天道,不敬人神,恐怕无法像碎叶城一样供奉佛尊,归入您的麾下。”
尸弃佛道:“天幕之下,何来部属?你我同是天道之子。”
长老深深注视,许久才笑,“今夜是感恩祭,佛尊务必赏脸。”
尸弃佛同意了。
直到奴隶们被群群拖走,他都没垂怜一眼。
三更时分,夜幕挂着线线薄云,稀得好似雾气,偌大天空就靠这点白色染亮,愈显地面火光冲天。
熊熊燃烧的篝火下方,残余的碎叶城尸体堆成小山。
左边放着空荡荡的水缸,右边是陶瓮。奴隶们早已熟悉流程,不言多说便工作起来。先放光蕴含灵气的血液,用于日后灌溉,再切碎□□,腌制封存。
数万蛮族人戴金圈、穿草裙,围住篝火绕成一圈,往外大一圈,一圈又一圈,直到塞满广场。有人执鼓,有人吹管,有人弹弦拉琴......
随着血喷骨剔的轻微声,伴着尊天敬道的血肉供奉,蛮族人也动起来。
敲拉伴唱,一圈圈舞蹈,人群如涟漪般散开,又如漩涡般汇拢。
野蛮、原始、残忍,又极具血色的美感,望而生畏的同时,忍不住心神震撼,进而沉陷下去、融入于此。
蛮族对天道的尊崇,彻底传达出来,并以此吸纳看客。
长老迈上中央高台,身上绘满某种古老的纹路,运转浑身灵气,挥动拐杖,高喊不明意义的奥秘绝句,最后两句转为人族的语言。
“天道显迹!请天显迹!”
风起于青萍之末,旋于大火之间,抟扶摇而上,直达天际,风消雾散,满天全黑,如黑洞般要吞噬大地。
唯火光一点,照亮众人。
雷声隐隐。
蛮族人听此,喊得愈发兴奋,舞得愈发卖力,借此娱神。
奴隶们惊在原地,惶惶不安,不少人自责是否有罪。就在此时,满脸疤痕的女奴隶又冲了出来,仰天质问。
“世上真有天道?你有本事现个身看看!”
雷声愈响。
“天若有眼,怎没看见天地不公、生灵涂炭、百姓哀鸣?你是不是有眼无珠!”
天际闪现雷光,转瞬便逝。
蛮族人立时停下,叱责女奴隶。长老呵斥一声,催促起舞。
女奴隶被男孩按在地上,依旧昂头望天,破口大骂,“畜生!天道又是个什么东西!孔氏一族凭什么沦落至此,哪点不敬天道!”
天上陡现一抹金光,带着万重威压直直坠下,眼见就要劈开篝火,临时转了个弯直向女奴隶。
惊天一声震响,女奴隶神魂俱灭,一身灵气流于天地之间,地面转瞬生出一滩绿草。
奴隶们瑟瑟发抖,不住跪地拜天,生怕下一道雷劈在自己身上。
蛮族越舞越起劲。长老一招一式,全力以赴,好似要挥尽丹田最后一缕灵气。
又一道天雷,劈向蛮族男孩。他欣喜仰头,张臂拥抱。金雷如温柔的雨水流过面庞,庇佑于他。
百道天雷同时降下,紧紧环住高台。
长老匍匐在地,额头紧贴地面,张手去接。天雷如雨帘淅淅沥沥溅在他身上,转瞬恢复灵气,更上一重楼。
和光静静看着,不理解,无法理解,不敢理解,甚至不敢妄自推测。
自古以来认定的天道体系,顷刻之间分崩离析。思索到最后,只敢得出这么个浅薄又无知的结论——秘境的天道不同于坤舆界的天道
长老和蛮族费尽心力举办宴会,娱天供天。天道的恩宠大多落在一旁静观的尸弃佛身上。
一舞将尽,天雷倏地凶猛,一下劈碎头颅拐杖,灼伤长老的手心。
蛮族人愣在原地,脸上浮现惊恐的情绪,窃窃私语道,“以前从没发生过这种事?”“我们做了不对的事情吗?”“不可能,我们一直遵循天道的规矩。”......
长老安抚道:“天道无常,没什么大不了。只要我们这样尊天,天道肯定会一直保佑我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