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老天鹅啊
奥汀说过的话不断在他脑中回响——“她太坚韧了”、“她可能永远都会是那副表情”、“她无时无刻不在计划着如何逃跑”。
所以她要这些东西就仅仅是为了让研究员形成思维惯性,想要她的配合就必须给她好处吗?
阿尔文看向床铺上那点小小的鼓起,他甚至能感觉到些许敬畏。
人的心态究竟要强大到什么地步,才能在明知尚不能逃脱的时候,殴打实验室的最高负责人,嘲讽看守自己的士兵
人究竟要镇定到什么地步,才会在生命安全没有保障的情况下,变着花样儿算计研究员,连续三个月缄默不言只为得到和看守搭话的机会?
阿尔文其实知道安琪为什么会选中他,把他作为逃出生天的契机——无非就是知道他思想审核没有通过,知道他曾有意无意地放她一马,知道他的内心是动摇的。
但是阿尔文依然觉得安琪想得太简单,放走几个无伤大雅的变异人,和放走万里挑一的万能体,这是两码事;思想审核不过关、内心动摇,和行为上对整个s盟、对全体军方的背叛,这也是两码事。
阿尔文比谁都清楚,安琪并不能从他这里得到什么,安琪苦心经营的计划,注定是要以失败告终的。
一夜寂静之后,黎明再次来临。
对于阿尔文来说,新的聒噪将重新开始,他现在十分抗拒回寝室去。
但是要说有多痛恨安琪那句话,那倒是也没有。
毕竟帮凶没资格要求受害者礼貌,看守也不能抱怨囚徒冤枉了自己。
他只是想好了在填写看守笔记时,在换班前的那十分钟内,他要说些什么。
他想说如果他真的做了什么违背道德的事情,那他早就不用在这里做一个区区看守,早就节节高升。像这种话他的战友们怕是听不进去,但他觉得安琪可以。
他想更深一步地探索安琪对世界的认知,毕竟她作为一个高学历的受害者,可以带给他一个完全不同的视角。他想着从安琪的话语中,或许能找到挽回约克的方法。
然后换班时间就到了。
阿尔文不是第一次值夜班,他知道在换班的这个时间点,安琪通常都还没醒。
其他士兵迅速地退了出去,阿尔文则熟练地拿起一旁的看守笔记,然后走到透明墙附近。
今天的安琪不知为什么睡得非常老实,整夜都保持着平躺的姿势,几乎没有动弹,完全不像平时一样在睡梦中翻身打滚。
阿尔文注意到了,但没有多想。
他只是低头看了看,然后抬手想叩响墙面,把安琪叫醒。
只是在他发出声响之前,奥汀已经开门进来。
她精神状态不是很好,看起来是因为受了惊吓,一夜未眠:“你出去吧,文森特准尉。这项工作以后就不必你来负责了。”
阿尔文的手在半空中僵了半秒,然后很快笔直地站好,应了声“是”,便迅速地离开了。
圣诞节前夕的日子总是过得很毛躁,像是要给不美好的一年进行一个潦草的收尾,然后牟足了力气再去活下一个年头。
在圣诞当日,实验室半数士兵可以得到休假机会,在旁人为休假回家抢破头时,阿尔文反倒是自请留岗的那个。
他本来就不想回妈妈那里,然后现在,也不太想和约克一起过圣诞了。
自上次安琪“发狂”之后,实验室重新归于平静。
阿尔文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无需再与安琪沟通,但是自那之后两个万能体之间的交流接触倒是越来越频繁。
所以阿尔文想,或许奥汀已经做了新的安排,两个万能体之间的接触已经足够研究员去观察他们的行为习惯,已经不需要他再去做什么了。
这么一来,最大的好处是他不用再单独向奥汀做汇报——虽然他的调动仍要受奥汀限制,但好歹不用总看着那副令人厌恶的嘴脸。
他也想过这么一来那些谣言是不是就能渐渐止息,可惜这类名声一旦有了,就不是轻易能消除的。
阿尔文能做的也只是冷处理,对一切含贬义的动作眼神都视而不见。
至于阿尔文那些被奥汀占有的身体数据,他已经不想再管了。
那些仪器本来也就只有研究员才能看得明白,他反正是一窍不通,哪怕奥汀告诉他已经全部删除了,他也没法确定是不是真的,那不如就随它去了吧。
阿尔文是实在不想再对上这个女人,不想为这种事再三番五次地恳求,生怕因此又勾起奥汀什么奇怪的兴趣。
不管奥汀想看什么、研究什么、有什么另类的偷窥欲,阿尔文自知无法反抗,便决定随她看去,只安慰自己说这没什么实质性的损失。
而安琪本人的对他的态度,则和之前纠缠着想和他多说两句话的样子判若两人。
虽然这么形容一个被看守的实验对象有些奇怪,但阿尔文确实觉得安琪变得非常“冷漠”。
安琪似乎完全把他当成了一个看守,是其他士兵的复制粘贴,好像他和旁人没有任何区别。
这让他心里有股说不出来的味道——如果说安琪一开始选中他是因为觉得他和旁人不一样,觉得他的想法有可以被认同的部分,那么不管奥汀做出了什么安排,都不该突然间连个眼神都不给他才对。
老实说他这“不正常”的思维方式至今尚未找到同僚,在这被千万人唾弃的当口,哪怕是和一个变异指数超标的万能体产生共鸣都能给他些许慰藉,只可惜现在连这种共鸣也没有了。
那段时间,阿尔文左思右想,最终觉得只有一个合理的解释——
她大概真的以为我和奥汀夫人有染吧。
这么想着,阿尔文又叹了口气。
第35章 仇敌,同僚,将死了
2524年2月24日,地联在与s盟的对战中彻底战败解体,所辖巨蛋并入s盟管辖范围,前后仅用了不过三个月的时间。
这几乎是必然的结局——由于地理位置原因,地联在大轰击后曾接收大量流亡的南半球难民,难民数几乎要超过原住民数量。
这一政策在当时其实有一定的正确性,因为该地区虽然因地势便利在大轰击前被纳入巨蛋保护计划,但空有土地,人口贫瘠,如果想要建立像样的政权,那么招徕人口十分重要。
但是这也就导致地联辖区内的核心凝聚力十分之差。
难民们或许会对地联政权心存感激,但是真正愿意为了政权而战的人又有多少呢?
他们本就是流亡之人,被纳入巨蛋之中,前前后后也不过十九年而已,地联的覆亡带给他们的不过是再次开始流浪罢了。
而像阿尔文之流的s盟士兵,他们信奉“忠诚”,唾弃“背叛”,这是因为s盟发端自曾经享有世界霸权的国际联邦。在千百年的积淀之下,这个政权有着足够的凝聚力,甚至向往着曾经的巅峰辉煌。
他们愿为联盟而战,为联盟而死。如果没有拼尽全力,就得承担来自世人的唾骂;如果私下里心生反叛,就会承受来自良心的谴责。
一个没有深远历史的政权,在这样的军队面前永远无力抗衡。
在s盟对阵地联的这场战争中,地联辖区的巨蛋半数被毁,内部设施虽不像直接遭到轰击那样损坏得那么彻底,但想要重新成为居住区怕是也需要一些年头。
地联民众或前往其他友方辖区乞求收留,或集中至尚未损毁的地联巨蛋中,在s盟军方的统治下生活。
“坚持反抗的人也会有的,因为生命的力量就在于不顺从。”安琪一边说着,一边考虑下一步该走什么棋。
这种西式象棋她其实并不擅长,无奈莫尼卡只会玩这个,她也只好入乡随俗。
对于安琪的推论,莫尼卡很不解:“你不是说他们对地联没什么归属感吗?”
安琪移动了一步棋子,姿态看起来倒是非常悠哉:“总有些人一直生活在那片土地上,至少他们的文化是紧密的。而且就算没有归属感,也总会有仇恨、爱和正义感在,他们会因为一个只属于自己的理由各自为战。”
莫尼卡皱着眉头向透明墙外看了一眼,那些士兵依旧机器一样死死地盯着他们。
这样24小时没有任何私密空间的监视,原本足以把莫尼卡逼疯,所以他曾认真向安琪讨教如何在这样的情形下生存。
安琪似乎也没想到他的第一个问题是这个,她甚至觉得有些好笑:“对于我来说的话,我是从来不关注一些没用的信息。我只有在想粗略获取外界局势时才会注意他们的视线和表情——虽然他们接受过严格的训练,但细微的神色还是会暴露不少东西。”
当时的安琪看起来就像个哲学家,非常会安抚人:“就像现在听到我的这些话,他们都在调整自己的神态。他们试图向我展示他们作为合格士兵的一面,试图告诉我他们不会因表情出卖他们的联盟。只可惜有些心理、生理上的东西却并不受他们控制。你可能为了忽视他们的视线而刻意把他们当成死物,当成‘皇帝的锡兵’之类的小玩意,这也是个办法。但如果这样并不能让你放松下来,那我建议你还是把他们当成‘人’吧。”
“当成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安琪说,“其实仔细想想,你会发现他们也很脆弱——这样的站岗监视对他们来说也是折磨,我们还可以说说话、来回走走,但他们连动一下都是违反军纪。像这样痛苦的他们,却也是别人的儿子和爱人,他们曾经依偎在母亲怀里撒娇,盼望着休息日来临去见想见的人。”
“莫尼卡,你可能觉得自己被关在这里是在消耗生命,逐渐认为自己没了活下去的意义。但是你知道吗?他们也会在这样日复一日的消磨中忘记自己的初心——毕竟他们拼了命参加训练,成为军队中的佼佼者,并不是为了在一个实验室中站岗。要知道,一直耗在这里他们是不会有战功的,而没有战功就与升职无缘。战争已经开始这么久了,他们的肩章胸牌却仍是最初的那套,他们现在仍是20出头的大好青年,但再过几年呢?”
从安琪说这些话时开始,莫尼卡便感觉到了,这整个无辐区实验室内,其实就他一个精神正常的人。
因为他当时从安琪脸上看到一种很恐怖的微笑,他知道安琪说这些时没有丝毫同情那些士兵的意思,她只是把他们人生中最痛苦、最不愿提及、最想虚化的东西剖开了,血淋淋地摆到台面上。
“再过个3年、5年,他们的身体机能就彻底赶不上那些初出军校的小伙子了。”
“长期站岗,不加训练,作战技能也会退化,他们拿什么去和战场老手比呢?”
“现在外面正在打仗,他们以前的同寝伙伴——上了战场的那些,现在大概都是他们的顶头上司。”
“他们曾经那么优秀,那么心高气傲,要他们如何咽得下这口气呢?”
安琪说着看向外面的士兵们,神色玩味:“除此以外,我们还可以试着揣测他们每个人复杂的出身。”
“究竟有多少人的父亲是在上次大战中阵亡,前来继承父亲的衣钵?”
“有多少人是相信着西约姆口中的‘新世界’而为之不懈奋斗,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世界在己方挑起的战争中一步步走向末路?”
“有多少人其实并非一直生活在s盟的土地上,他们在全球统一时代来到这里生活定居,又阴差阳错成为s盟的士兵。是不是有一天,他们将不得不对自己的家乡故土兵戎相向?”
“又有多少人无意间交过新人类朋友,甚至爱过新人类女孩,只是碍于政策原因与其断绝来往?他们会意识到我们和他们其实没什么两样吗?”
“你看,他们的表情又有变化了,这些复杂又细腻的小心思显得他们多么可爱——所以你不用觉得被他们监视有什么难堪。他们并非无坚不摧的机器,正因为他们仍被社会所接受,所以才更将自己束缚在五花八门的困境中,从这方面来说,我们反而是自由的。”
“我们担心朋辈压力吗?我们会对婚姻产生焦虑吗?我们需要考虑升官发财、出人头地吗?我们需要思考人生的意义、纠结于善恶之间吗?”
“对于这些社会中人来说,这些东西已经足够压垮他们,而我们唯一需要考虑的就是如何活下去——你猜当他们看着我们在这里闲逛、聊天,他们会不会羡慕我们?这一墙内外,究竟哪边才是囚笼?”
不得不说,安琪教给莫尼卡的这套思路确实是有用的。
非要说自那之后心态完全放松了,那倒也不可能,但莫尼卡不得不承认,他之所以能在较短时间内适应这种非人的囚笼生活,确实是多亏了安琪。
那之后每当他向外看去,想到这些士兵也是被拘束于此的活生生的人,便不再觉得自己是被看管着的野兽。
莫尼卡逐渐觉得自己走上了一个更高的层次,当这些士兵们仍将他视若仇敌、误以为自己正在为信念而战时,莫尼卡已经知道,在这个坚固又冷清的实验室里,每个人都是煎熬受难的同僚。
虽然安琪没有明说,但莫尼卡还是逐渐养成了观察士兵微表情的习惯。
就像现在,在安琪推测外部局势的时候,他的第一反应就是通过观察士兵的反应来判断安琪说得究竟对不对。
而在那些士兵脸上,他是能看到诧异的。
于是莫尼卡便知道,安琪的推测即使有误差,估计偏差也不大。
“该你了,别走神,你快输了。”见他心不在焉,安琪便提醒道,“其实他们的反应也不一定都有参考价值,因为有时我的预测可能比实际情况稍稍超前。对于那些还没发生的事,不能指望他们做出正确的反应。”
于是莫尼卡把视线重新移回棋盘上,但老实说他也不知道他现在还能动什么棋,这局势已经把他吃得死死的。
与惯常沉默的莫尼卡相比,安琪的话就显得格外多:“比如,我们现在知道原地联辖区有许多被破坏的巨蛋,有着负隅顽抗的自卫队,四下里暗潮汹涌。同时辐射物质入侵,自然环境也格外凶险。而s盟急于及时修复已经属于自己的巨蛋和土地设施,便需要调配大批施工团队。像这样凶险又辛苦,还对身体有极大伤害的苦力,他们会让谁去做呢?”
莫尼卡逐渐能够跟上她的思路,他尝试着回道:“变异人?”
“是新人类,‘变异人’是骂人的话。”安琪再次给他纠正,“你看,有些事并不需要猜测,它们必然会发生。如果现在还没开始,那么就是在不久的将来——那些遭到毁坏的原地联巨蛋内,必然会聚集大量的新人类。”
这么说着,安琪突然抬头盯了莫尼卡一眼。
那一眼让莫尼卡觉得安琪话里有话,他正想开口询问,却听安琪敲了敲棋盘道:“愣什么呢,你被‘将’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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