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二两清红汤
第九十五章
与前一日上山的闲适不同?,这一回?,那光头在林中一道道漏下的天光里疾行?,跟着他的陈澍,也生怕跟丢了,直飞上树枝头,紧紧地跟着树下这个穿梭的身影,往山里奔去。
一高一低的两个?身影,就这样在林间疾驰,被那苍苍的参天大树掩映着。
二人武功都不低,那光头毕竟是谷内一呼百应的人物,陈澍就更别提了,于是这样坎坷曲折的山道,原先那马车摇晃前行?,花了少说半个?时辰,但这回?,不过半刻,这两个?身影便已经过了最陡峭的山坡。
昨日那陈澍不曾进入的地方,就在眼前了。
那树叶摇曳的声?音也只是?从?耳边轻柔吹过,一路上,那光头都不曾发觉身后跟着的陈澍,直到他们到了那日陈澍跳车下来的地方,那光头脚步一顿,陈澍也从?树上落下,寻了一个?粗壮的树干,躲在那树后,偷眼来瞧。
但见这林中繁盛树木不改,只是?赫然显现?了一道关卡,与陈澍那日匆忙一瞥所瞧见的没有什么分?别。
此时,也许是?由于战事焦灼,这不过由些栅栏泥墙筑成?的围墙后没了什么看守的人,只听得有人叫了声?“郭护法”,上前迎来,接着二人低声?说了什么,那光头才震怒一般,高声?质问。
“你怎么当的这守卫?!”
也不知?这被训斥之人是?否是?昨日那颐指气?使的同?一人,但见他半躬着身体,小心翼翼地回?道:“这,毕竟魏堂主亲自来了,我也不敢拦——”
“她早被夺了那堂主之位,整个?恶人谷都知?晓,你在这里同?我装傻充愣什么?”光头怒道,“如此紧要关头,若真因此惹出什么事,别说是?我了,就是?整个?谷中的人都要被牵连!”
“小的明白,小的也拦了,只是?拦不住,”那人连道,“这不是?心想?毕竟只是?死?物,哪里有什么要紧的事呢……”他那话没说完,只看着光头面上的怒意,似乎已经被吓破了胆,瑟缩着,最后几个?字在远处已是?听不清了。
“现?在就是?有要紧的事,让开!”光头道,正说着,他似是?还觉不满,伸手骤然一拽,好在那人大抵也是?有些眼力见,先于这光头的一拽而避让开来,才没有被光头大力的一拽甩到墙上。
那光头毕竟身负要务,不同?他计较,一眨眼便消失在了这低矮围墙之后。那守卫仍是?瞧着他的背影,从?陈澍这方向,瞧不见围墙后光头究竟走了没,但能?瞧见这守卫突地舒出一口气?,直起身子,抹了抹前额,一看这一摸,竟摸到了满手的汗,又低声?咒骂了两句。
他转过身,正要抬头,继续当着这聊胜于无的差使,却听见耳边传来一句好奇的问话。
“‘狗娘养的’是?什么意思?”陈澍问,“你也不喜欢狗么?”
“什么喜不喜欢的,这四个?字都听不——”那人答到一半,猛地抬头,眼睛瞪圆了,惊惧地看着陈澍,“你是?从?哪儿——”
“你不必管我是?从?哪来的,只消知?道我是?跟着前面那人来的就成?!”陈澍眨眨眼,试图露出一个?无害的笑,却无奈地发现?面前这人的神情越发惊恐,只好又补充道,“我就是?进去瞧一下,不找旁的麻烦——我还没杀过人哩!”
这句话不说还好,一说,更是?教那人登时起了警备之心,想?起来手边的武器,伸手抄起,嘴上威吓地朝陈澍击来——
然而,究竟前有难以?应付的光头,后有来路不明的陈澍,端看他那惊惶之色,那腿早已软得强撑着才能?站直,别说伤人了,就连这八尺长?的长?刀也一点也握不稳,举到半空时,已经把他自己?带得下盘不稳,几近摔倒。
陈澍沉默地看着那长?刀,仿佛纯靠重量往下直坠,她只轻轻侧身,便躲过了这一击,再转身去看时,那人已经被他自己?这动作牵带得双脚一滑,向陈澍方才躲开的方向跌去。
漏出如此大的一个?破绽来,别说陈澍了,恐怕就是?云慎在这里,也能?用单脚一踹,将这糊涂守卫踹倒在那同?样跌落在地的刀刃上,至于是?否会有什么面容,甚至是?脖颈因此被划伤,也纯粹是?此人咎由自取了。
但陈澍只叹了口气?,摇摇头,一想?这整座山谷都被朝廷围困,自有要员坐镇,这回?她学乖了,只伸手劈向那人后颈,把他击昏,又伸手稳稳接过这人的身体,随手扔在墙边草丛堆里。
末了,她还不忘拍拍手,抬头去瞧墙内动静。
只见这一道关卡之后,其实并没有什么屋舍建筑,不过有一处稍显空旷的林地,巨石裸露,杂草丛生,几颗相较于方才山上较矮的树木也零散地生长?在墙内,遮去一大半视野。
不过,哪怕没有这树遮挡,这一片林间空地也空空荡荡的,乍一看,根本瞧不出什么端倪。
“……完了,这还能?叫醒么?”陈澍低头一瞧,那墙根处瘫着尸体一般的守卫此刻哪里还有一丝清醒,她犹豫了一会,又叹了口气?,连自己?也不知?道是?在庆幸没把此人当场杀了,还是?后悔没从?此人口中问出个?究竟。
但事已至此,她只好回?头上前两步,缘着草地上依稀能?瞧见的几个?脚印往前行?。
适才光头从?此而入,必然是?留下了印迹,且从?他进入围墙之中和那守卫的反应来看,这储存金银珠宝的“密室”必然就在围墙附近,不过十步远的距离。
地上毕竟不止有那光头的脚步,还有这守卫百无聊赖间,不知?在如何打发时间的脚印,和着这日清晨时分?,有人上山报信,有人下山驰援的脚步,错综复杂,很?难分?辨清楚。
陈澍瞧了半天,终于从?中辨认出来一个?方向,隐隐约约透着一股车辙印——可不就是?昨日那送上山,“睡”在她枕席四周的一车药材么?她霎时大喜,缘着这印子往前走,不出两步,果然瞧见这车轱辘印停在一块大石面前。
敲敲石面,能?听见石头背后似乎镂空了,或者说这以?假乱真的石头本就是?人为铸造出来,以?此掩饰密室入口的。而其形,恰似一块陡峭山间突出的赤/裸顽石,乃至于还带着些许雨水冲蚀,细草攀生的痕迹,不可谓不逼真。
但哪怕再逼真,毕竟不是?真的石头,不止是?敲击石头的响声?有异,等陈澍侧耳去细听,还能?听见“石头中”隐约传来的人声?——
先是?谈话声?,似乎是?争执,然后是?一声?断在半截的惊呼。
陈澍的心吊了起来。
她不自觉地去伸手摩挲石面,自然什么也不曾摸到,好不容易长?出石缝的绿苔被她这么一刮,半数都脱落了下来,露出那石块原本的样子,却仍不见半个?可以?用来“开门”的扶手。
石头背后的声?音却已停下,再侧耳去听,是?一点也听不清了。
陈澍一咬牙,也不再试图找了,后退半步,只手握拳,运起那法力,对准这石头——
“彭”的一声?!
只一拳,那硕大的顽石就被击成?几块,水花一样溅落在四周,全然露出后面那别有洞天的一条昏暗密道来!
如此轻松,陈澍便破开了那密道的门,但她神情却不见犹豫,半是?急切半是?犹豫地一停,甩了甩手,又深吸一口气?,才抬脚往密道之中走去。
虽然外面的天已经完全亮了,可密道里没有烛光,理应是?一片漆黑才对,只是?陈澍越走,等眼睛适应了那昏暗的窄道,摸着嶙峋的墙壁,数着一块块凸起的砾石时,才发觉,前方竟不是?昏暗的,而是?隐约透着光,越走近,那光线便越明晰,却又不似是?烛火。
岂知?这密道虽然曲折,但陈澍还是?能?分?辨清楚它的方向。这道分?明一直往前,遇上难以?凿开的巨石或是?层岩,就绕一绕,根本没有朝着山上开拓。
可既然如此,是?在山里穿行?,又怎能?瞧见阳光呢?
陈澍呼吸一滞,急忙向前跑去,果然,再不过数十步,那光亮便摇摇晃晃地近了,等她真正走到光里,一转身——
一颗珵亮的人头轱辘地滚到陈澍脚边,带出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不必看,也知?道这颗光溜溜的头,不是?别人,正是?方才进山而来的那位“郭护法”!
此人虽说也是?个?庸碌之辈,但大小也是?恶人谷中的一个?小头目,哪怕从?刚才在关卡中对那守卫的应对,也能?看出他还是?有些身手的。但不过顷刻,却这样被人割去了头颅,那双眼直愣愣地看着陈澍,显然是?死?不瞑目。
惊得陈澍抬头一瞧。
入目先是?一片石壁,一片在日光下显得颇为漂亮的石壁,其上印着一道门,此刻大开,而陈澍所在的这密道尽头,除了左侧那明显是?密室入口的石壁之外,右手边,竟是?雾气?缭绕的群山,一眼望去,远离了谷中战火,是?与鼻尖血腥味截然不同?的安谧胜景。
无名崖,无名崖,虽是?无名,却无愧于一个?崖字。
日光万丈,更是?分?明地映照出了陈澍面前这一摊断肢残骸。
此处乃是?崖上被凿出的一处暗室,也不难想?象平日里“钟孝”究竟如何将这些珍宝一车一车地往这隐蔽之处送。
这样的地方,这“郭护法”又如何会惨死?至此?
陈澍眼神往上一扫,果然看见了一个?行?迹怪异的人,身着黑袍,露出的手指瘦得在阳光下能?看清其上青色血线,显然此人方才与那“郭护法”相争,不知?出于何故,又痛下杀手。
但断崖之上并不止这一个?人。
在这人身后,有一人身披灰袍,衣衫褴褛。同?样是?披着袍子,身形削瘦,可此人却明显比那杀人的要狼狈许多,也许是?多日的监/禁,教云慎的精神也大不如前,陈澍一瞧,看见他身上披着的乱发,再细看那隐约露出的没了血色的面容,被悬起的心更是?一紧。
比起那藏在暗处,不好辨认的脸色,云慎的双手被迫伸出,落在阳光下,能?很?明显地看见那手腕由一股粗绳绑着,被杀人者攥在手里。
“……这是??”陈澍止住了动作,抬眼去瞧那人。
“自然是?趁乱吃些人血馒头,这一室的珍宝,你看了难道不动心么?”那人问,声?音难辨男女。
“我不动心。”
“不动心就好,方才那人要拦我,可被我……”那人说到一半,停下来,笑了笑,那阴影之中的苍白笑意竟带着些羞意,于是?越发显得瘆人了,只听他继续道,“既然不心动,你又找来做甚?”
“我来找我的剑。”陈澍说,沉默了一会,大抵估量着这一段距离,根本不够她冲到前去救人,于是?露出一个?真挚的笑来,软道,“你既然只是?为了宝物,杀了那混球也就罢了,怎么还绑着另一个?人呢?”
“哦,这人啊。”那人有些刻意地把云慎双手抬高,露出他方才被遮住的面庞,果然是?云慎无遗,脸上似乎还被砾石刮出了些红印,唇因失水而干裂,根本说不出话来,光看着便觉得凄惨
?烨
,“当然是?我知?晓谷中最近来了一位非凡的侠客,能?杀人于弹指之间,只好给自己?找个?人质。”
“哈哈。”陈澍干笑了两声?,没话找话地恭维道,“你才是?‘能?杀人于弹指之间’呢,不必谦虚……”说着,踹了踹脚边那颗头颅。
那人不应,只是?把扯着云慎的手往空荡荡的崖边随手一拽——
云慎双手被缚,又是?面色煞白,根本动弹不得,这样被那魏勉往下一放,陈澍一惊,眼睁睁看着他双脚一滑,险些掉落那山崖。
“等等!”
“等什么?等你想?出办法把我杀了?”那人咧嘴一笑,转头往远处退了一步,没入阴影之中,才高声?喊道,“你若是?不想?他惨死?山崖,就赶紧滚!若要你的剑,那就别怪我无情——”
一边说着,她又把云慎往崖边一推。
这回?,云慎当真是?两脚悬空,仅靠这一根绳索被艰难地吊着,好不险急!
陈澍顿时失了声?,丝毫没有犹豫地往后一退,容那人低下头,压低了声?音,冲着云慎说了一句远处陈澍根本听不清的含糊耳语。
“你瞧起来这么细瘦,怎么竟如此重?”
云慎不答,只嘴唇翕动,把声?音压得极低,道:
“再把我放低些。”
“还要低?你这疯子,真不要命了?”
“……那仿制的剑,你方才在密室里翻出来了,她一进密室就能?瞧见,是?么?”
“对。”魏勉道,接着意识到了什么,有些狐疑地眯起眼睛,正要转头质问云慎,但这一瞧,她更是?双眸圆瞪,自己?先倒吸了一口凉气?!
不过一眨眼的时间,云慎一挣,手上方才还被她打得极其结实的绳索竟变得柔软,扑簌簌地松开,电光火石之间,她还来不及同?云慎对视,便感到手里一轻——
云慎不知?使了什么法子,趁她不备,竟主动解开了捆住双手的绳索,直直坠入了这万丈深渊之中!
而魏勉这一瞧,再一吸气?的空当,耳边响起一阵风声?,又一个?身影从?她身边掠过——
是?陈澍。
她竟也想?也不想?地纵身一跃,追着云慎的身影,跳崖而去!
那丛山里烟雾缭绕,似乎有些许凝成?的水汽往上笼着,缓缓冲散了堆积着的血腥味。陈澍跑得急,好似不小心踢到了那“郭护法”的头,于是?这颗已经被地上砾石挂得面目全非的头又慢悠悠地滚回?魏勉脚下。
魏勉吓了一跳,猛地惊醒,有些后怕地把它踢远。
等她再回?头看时,茫茫大山,哪里又有陈、云二人的踪迹了?
第九十六章
如?果你沉睡千年,一朝醒转,发现自己被重新扔进铸炉,那铸剑人擅自给你取了新名,还在你身上乱刻乱画,天天抱着你爱不释手,甚至还拿自己的心头血把你唤醒。
你会怎么做?
千年轮转,不止是故人故地不再,淯水长流,劈山成江的故事?代代相传,可诫剑自己的身上早已锈迹斑斑。
再珍贵的陨铁,再精良的铸造,哪怕是由传说中的“神仙”亲自所造,只要失了灵气,没了护佑,在天虞山沉入潭底,掩埋多日,也只能落得同凡铁一般的下场。
就像是人的一世,被水底淤泥包裹着越沉越深时,就是阖眼之日,身死?道消,那一页页的伟绩只能化?为?一些茶余饭后的谈资,随着淯水拍打两岸的浪花一齐消融在茫茫的历史长河之中。
故人已逝,他不再是那个?人尽皆知的诫剑,甚至天虞山剑宗的传说里也不再有他的名字。一代一代地传至今,原先传承自剑圣,以护诫剑为?名,不得出山,自成一派的天虞山,如?今也无人识得这剑圣的名讳。
这小小的“诫”字,不论是石像上的,还是刻在他血肉上的,都这样轻易地被时间?抹去?了,难以再辨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