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摘一朵影子
小和尚赶紧把镜子反扣在桌上,扬声道:“师婆不在,有事出去了。”
门外少女犹豫片刻:“去了哪里?小师傅可否帮我找找她?我,我只能出来这一会儿,实在是有要紧事想请二位帮忙。”
竟是方别霜的声音。
小和尚看眼浮相镜,起身开了门。
少女眉心微蹙,瞧着有些憔悴。互行一礼后,小和尚迎她进屋,倒了盏热茶端到她面前。
方别霜略打量了下屋内陈设,道明来意:“前几日叫丫鬟向二位讨些朱砂符咒回去后,我心里确实踏实不少,但是……不瞒小师傅,有天晚上,我撞见邪祟了。”
关于那晚的事方别霜憋了多日都没敢向旁人透露。她也疑心这俩神棍可能根本没什么能耐,毕竟方仕承出事后吴氏特地让他们给家里驱过邪,不还是遗留了只恶鬼?可不找他们,她不知道还能再找谁了。
吴氏找人算了谦和堂的重建时间,定在了端午之后。这意味着她必须得在端午之前拿到那些文书和书信,否则等方仕承的东西都被搬去藏杏院,她再想找就难如登天了。
可那里有鬼啊……别说晚上了,就是白天她都不敢再踏足谦和堂半步了。
不管这俩神棍有几分本事吧,方别霜想过了,她必须试一试。
“您是想让我们再给府里驱一次邪,还是想让我们使法子给您自己个儿辟邪?”小和尚不同她拐弯抹角,直接道,“我们能力有限,不是所有邪都能驱尽的。”
真邪祟他们处理掉不知道多少了,可衔烛是神不是邪,他想干什么他们哪里拦得住。谁知道他会不会再去吓她?
方别霜有些意外,没想到这小和尚看着个子还没桌椅高,心性却厉害,她只说了几句,就被看穿了想法。老话说得对,人不可貌相。自己怎么还学会以貌取人了呢……
方别霜暗自端正了态度,恭敬道:“是想辟邪,我怕那鬼要取我性命。”
小和尚心里发笑,他要真能取你命那事情还好办多了呢。
诶——
小和尚突然有了灵感。嗯……越想越可行。
他好像知道这俩磨人精的事儿该怎么处理了。
但他一个人下不了决定,得跟老虬龙商量商量。小和尚一边想一边起身往屋后走,随便对方别霜说了个借口道:“施主先坐着,我去测算一二。”
方别霜点点头,端起茶喝了两口。
茶喝尽了,小和尚还没回来。方别霜干坐着无聊,开始往四处看。
这屋里打扫得倒干净,但总让人觉得没什么人气,墙上挂的、博古架上摆置的,都是些她看不懂的各式法器。眼前这桌上摆了纸笔,不过砚台里装的是朱砂,旁边还堆了叠符纸。
怎么扣了面镜子在这。
好稀奇的材质。方别霜越看越觉得奇异,这镜子边缘竟透着淡淡微光,背面花纹更是繁复精致无比,比方问雪屋里那面还要好看。琉璃镜吗?
方别霜问不知道在后面捣鼓什么的小和尚:“小师傅,这镜子可否让我赏玩一下?”
“嗯?”小和尚正跟老虬龙激烈争辩着,根本无暇顾及方别霜这边,抽空乱答道,“您自便吧。”
方别霜得了许可,小心翼翼地拿起了浮相镜。
真神奇,触手生温,像是玉质的。欣赏过一番背面后,她慢慢翻过面来,愣住了。
怎么没映照出她的脸?
她又照了照,真映不出东西。那这镜面显示的景象是什么?有山有水的,这水还会流动,不像是画啊。
方别霜正仔细观察着,忽然镜中景象一晃,出现了一张脸。
这脸贴得极近,近到方别霜只能看到这张脸。靡颜腻理,冰肌玉骨。那双血色剔透的眼睛里还自然流露着几分天真与单纯……
她呼吸瞬间窒住,心脏几乎忘了跳动,双眸怔怔地凝视着这张恍若神容的脸。
镜中少年似乎看不到这边的情形,还在好奇地往里探看着,藏了钩子似的红眸一眨一眨的,以至于方别霜看半天才发现他长了一头浓密柔美的白发。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漂亮的人……
老虬龙跟着小和尚一起出来了,见到这场面尖叫道:“放下俺的仙镜啊啊啊!”
方别霜惊得手一抖,镜子差点落地,老虬龙手疾眼快一把夺过抱到怀里,冲她吼道:“干嘛乱动俺东西!”
“小师傅准允我看的,我便以为这是他的。”方别霜早就觉得这师婆对自己有意见了,冷静解释道,“无意冒犯,抱歉。”
小和尚踢了老虬龙两脚:“是我让的,我让的!你个老东西对个小姑娘凶什么凶。”
老虬龙狐疑地看眼镜面,还好,小神君不在镜子前。他警惕问:“你看见什么没?”
方别霜很想问问镜子里那个是什么东西,但看师婆这副表情……
“嗯,好像看到了一处风景绝佳的山野静谧之地,正想问问二位那是哪儿呢。”
老虬龙放心了,假咳一声:“没什么稀奇的,别多问。来吧,谈谈你刚才跟小秃驴说的那事儿。”
毕竟是有求于人,方别霜再讨厌她的态度,也得先忍耐着,便坐下向她仔细说了自己那晚撞鬼的经过,只是隐去了事发地点和事发缘由。
老虬龙和小和尚对视一眼,齐齐起身道:“你先等着。”
两人又抱着镜子去了屋后。
方别霜没办法,催道:“麻烦快些,我过会儿就得回去了。”
布下隔音结界后,老虬龙抱臂道:“俺又想了想,还是觉得不成。这种坏女人根本配不上俺们神君!最好的解决办法明明是找到解契方法再杀了她,一了百了!”
“要是真能解开先神君也不会死了啊。而且你确定她死了你家小神君就能开心起来吗?她上回死他开心吗?”
“那,那是因为……”
“别嘴硬,听我的。”小和尚胸有成竹道,“万事皆有因果,强扭不如顺其自然。你要真想为他好,就别倚老卖老替他瞎决定。他自己开心才是真开心。”
老虬龙说不过他,妥协地把浮相镜丢了过去。
衔烛久未听见知真镜有所回应,早对它丧失兴趣,潜进湖底玩去了。小和尚操纵知真镜找半天才找到他,在水里叽里咕噜道:“神君神君,我知道您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其实对一个渺小的凡人而言,最沉痛的惩罚是爱上一个根本不可能爱她的神。凡人永远崇拜神明,要她爱上您并不难。到那时,她不就任您处置了?”
“爱?”
“没错,爱会让她迷失自我,一心只有您。”
“哦,变成那个蠢笨的白蛇。”衔烛抬眸看着知真镜,“好恶心的手段。”
小和尚:?
哪里恶心了!
他打算循循善诱:“怎么会呢……”
“我能让她爱上我么。”衔烛浮出湖面,望着知真镜里的自己,眸底的光渐渐变得破碎,“我只是她饲养的食物,从一开始就被盘算着吃掉的东西,连翡狸都不如。主人会爱上我吗?”
老虬龙听得要崩溃了,他这是在说什么啊!不是早对他说过一千遍一万遍了嘛,他是神啊,是三界神力之巅独一无二的螣馗啊,怎么会是谁谁谁的食物,怎么能拿自己跟个坐骑比较,怎么能叫那个该死的女人主人!
小和尚一口气往老虬龙嘴上贴了数十张禁言符咒,逼迫他冷静下来。难得听孩子说一回心里话,别真露馅了。
衔烛贴近知真镜,手指触上镜面,轻轻笑了下:“渺小与是神还是凡人没有关系的,你并未聪慧到领悟这一切。我该讨厌她、恨她,但我做不到,所以痛苦。渺小的那个人一直是我,是我想要她爱我,她却永远看不见我。”
第12章
不光方别霜等得急,在外院守着的芙雁也急。小姐身上的禁足令还没撤下去呢,被人看见她在师婆这里待太久终归不好。
她正准备进去催催,门一开,方别霜从里头神情难辨地出来了。芙雁上前扶住她,往后一看,师婆已经进屋了,小和尚还站在门口,见她看过来,面带微笑地道了声佛号。
一路上方别霜都是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回到溪汀阁也魂不守舍的。芙雁一直觉得小姐自从夜探谦和堂回来后就变得奇怪了,可怎么问都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又是往屋里挂朱砂符咒,又是找师婆卜卦解惑的,芙雁记得她从前对这种神鬼之事态度挺平淡的呀,怎么忽然热衷起来了呢?
吃完晚饭后,方别霜把芙雁支开了,自己一个人静静地歪在榻上,愁容满面。
小和尚的话犹回荡耳边:“夜行的未必是精怪恶鬼,何况他根本不惧明火。不论对方是什么,既然他主动现身却不曾加害于你,还说了那么一番话,想必是你对他有所亏欠。既有所亏欠,就要有所弥补。施主应当亲口问问他想要什么。”
师婆的话就更直白了:“做了亏心事才会怕鬼敲门,你把人家惹得伤心了,就该哄哄!”
真是疯了!她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小姐,能亏欠谁的?
方别霜连对自己小时候踩死的蚂蚁、玩死的蚱蜢都默默忏悔了个遍,愣是想不到她还能得罪过谁。
难道真要去问?
不去又能怎么办呢?
衔烛一圈一圈绕在她的手腕上,正咬着自己的尾巴玩。方别霜摩挲着它的身体,柔声问:“今晚你陪我去好不好?芙雁胆子太小了。”
小蛇亮着红瞳认真地望着她,吐了吐嫣红的信子。方别霜凝视片刻,心脏一颤,莫名想起了那个镜中美人。
凡人怎么可能美到那个地步呢?
他到底是谁?
……别想了别想了,多半是师婆收服到法镜里的妖怪吧。
方别霜在心底告诫自己,自古精怪志异里贪图美色的人都没什么好下场,色字头上一把刀,这必是会吸食人精气、害人性命的妖物。
就当从未看见过吧。
夜深之后,方别霜瞒着芙雁把小蛇一把塞进袖子里,带上一大摞辟邪符咒,攥着火折子再次来到了谦和堂。
光是站在那扇窗下她就已冷汗浸衣了。
脑子根本忍不住胡思乱想。
上次不杀她,会不会是因为他当时暂且没想起来呢?那她今夜主动来了,岂不是羊入虎口?
要不还是算了吧……不行,人都到这了。这次若退了,下次再想鼓足勇气得是什么时候?
方别霜攥紧了衔烛的身子,背靠墙根蹲了足有半个时辰。直到冷汗被吹干,她才扶着墙站直身。
大不了就是一死。照小和尚的意思,她欠他什么,就得还他什么。如果她欠的是命,死之前问个明白就是了。
没什么好怕的。
方别霜闭了闭眼,拉开窗,踩上窗槛,闷着一口气跃进了书房内。
衔烛好无奈地听她低念着各种没头没脑的佛语咒语,任她抓着自己的身体和那些符咒法器朝空气一起乱挥乱舞。
他不是很想来的。
少女紧贴着墙,“作法”半晌不见一点动静后,屏住呼吸睁开眼,吹亮了火折子。
书房内空空荡荡,只有她的呼吸声显得格外凌乱。
衔烛爬到她肩膀上,贴了贴她的脸。
方别霜仍不敢松懈,试探问:“你在吗?”
没有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