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衔香
那是一颗泛着淡金色光芒的龙蛋。
刚生?出的龙蛋蛋壳极薄,透过光还能?看出里面?蜷缩着的幼龙。
幼龙被惊醒,挣扎着试图破壳。
可这对它而言实在太难,一般而言,快得话它也得挣扎一天,慢得话可能?要三?天、五天才能?破出来。
当然,若是有母亲的照料,会快一些。
然而骊姬眼神掠过那颗孤伶伶的蛋时,丝毫没有停留,更别提呵护。
她已经筋疲力尽,用尽全?力去撕扯满是血污的衣摆。
刚生?出来的龙蛋极为脆弱,一旦蛋壳从外面?破碎,里面?的幼龙十有八九难以存活。
偏偏这个龙蛋生?出来的位置十分不妙,正立在被震塌的碎石堆上,随着幼龙挣扎破壳,龙蛋晃来晃去,摇摇欲坠。
已经气若游丝的大祭司好几次想上前护住这颗蛋,然而他连动,也没有力气。
而骊姬,就?那么冷眼旁观,看着龙蛋摇晃,最终猛然一倾,从石堆上坠落。
啪嗒一声。
蛋壳破碎,尚未完全?被吸收的清液流了一地。
一条只有巴掌大的黑色幼龙摔在地上,眼睛还没睁开,挣扎了两下,慢慢不动了。
骊姬背过身,缓缓闭上了眼。
大祭司此刻也好似被抽走了最后一丝气力,眼眸低垂,如?即将熄灭的死灰。
“原来,你当真?恨我至此,当初你肯为它取名,我以为你至少不会伤害它。”
许久,骊姬恢复了些许气力,拄着剑缓缓起身,眸若深潭。
“满口谎言的人,却?祈盼从旁人口中听到真?话,你不觉得荒唐吗?”
“荒唐?”大祭司低低地苦笑,“你说的对,我的确不配,可是阿骊,不管你信不信,我这一生?机关算尽,唯独对你有几分真?心。”
“究竟是真?心,还是私心,你这种人当真?能?分得清?”骊姬握紧了剑,脸上没有一丝波澜。
大祭司终于不再?说话,也说不出话,他神力逐渐散尽,沉重的眼皮一点点阖上。
最终,确认他再?无半点气息之后,骊姬方离开。
她刚刚生?产完,正是最虚弱的时候,每走一步都犹如?刀割。
扶着墙休息时,忽然,有什么软软的东西贴了上来。
她垂眸一看,原来是她的孩子?,那条幼龙。
它尚且还留存一口气,似乎知道她是母亲,嗅到气息后虚弱地用尾巴紧紧勾住了她的脚踝。
和她恐惧中的怪胎不同,它十分瘦弱,却?完整无缺。
想必若是将来有机会化成?人,也会是个健全?的孩子?。
只可惜,提前破壳的幼龙是很难再?活下去的,除非有母亲日夜不离守护。
但她做不到,也不应该再?让神族悲惨的命运延续下去。
她最终没有杀它,也没有抱它,只是缓缓解开勾住她的那条尾巴,然后头也不回,提剑离开。
幻境到此戛然而止。
祝余果的香气也缓缓散去,眼前已经是万尺深潭,但不再?是千年之前的那个深潭,这里没有骊姬,也没有幼龙,只有她和陆无咎。
幻境极为逼真?,掺杂着骊姬的心绪,置身其中,仿佛亲身经历过一遭。
她的爱,她的恨,她的无奈,她的使命……
当骊姬决绝的背影彻底消散时,连翘觉得神魂仿佛也被带走了一部分。
她知道最后的结果,此去一别,故人长?绝。
昆仑神宫化作无边血海,烈火经久不息,燃烧了数年。
经历了如?此多,难怪骊姬不惜用神魂做引,飞灰烟灭,她也算是得偿所?愿了,此后神宫不复存在,那些残害过神族的家族们死的死,伤的伤,最后四分五裂,变成?了今日这般,她若是得知,或许也能?感到一丝安慰。
不过那条幼龙,着实可惜了……
连翘心里波涛汹涌,久久不能?平静,不由得感叹,一旁的陆无咎却?背着身,长?久地沉默着,好似没有半分波动。
连翘正在万分感伤之际,忍不住戳了戳他:“你说,骊姬回忆里最后选的那个名字是什么,为什么骊姬会觉得大祭司一定喜欢?幻境都是碎片,当时戛然而止,我并没看见?,你有没有看见??”
陆无咎负手而立,许久才淡淡道:“没有。”
连翘目露惋惜:“行吧。”
陆无咎其实看到了。
看得无比清晰。
因为那两个字正是他的名字——无咎。
他又突然想起一件很不起眼的小事?。
他有一个弟弟,一母同胞,名为陆骁。
陆骁比他小两岁,恣意妄为,与他禀性完全?不同,偏偏最喜欢和他比较。
年少时,陆骁甚至因为名字长?短闹过,哭着问母后为什么他的名字要比他多一个字。
母后罕见?地生?了气,怒斥陆骁不务正业,天天把心思用在这种无关紧要的事?上。
但耐不住陆骁的纠缠,她还是说了,说他的名原本也是单字,只不过当时大旱三?年,魑魅横行,王朝暴乱四起,皇帝不得已下了罪己诏。
而他出生?后,天降甘露,危机迎刃而解,所?以,因为带来了祥瑞,他便被命名为了无咎,意为无灾无祸。
陆无咎本不在意这些,此刻,再?回想无咎二字,突然想起了无咎的第二重含义——无咎,也是不咎,既往不咎。
他其实不是祥瑞,而是罪咎。
所?以,是让谁既往不咎?
又不再?怨咎什么?
思绪千回百转,陆无咎气血翻涌,周身的灵力开始横冲直撞。
其实从进阶开始,他就?隐隐觉察有股灵力变得越来越难以掌控,好似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
那时他以为这是进阶后不能?完全?把控的结果,但此刻,他心里有了另一种猜测。
他强行运转起那股无法掌控的力量,霎时额上青筋暴起,喉间血气翻滚,而再?一低眸,灵力窜过的地方,衣袖下的手臂隐隐显出了鳞状物。
黑色的鳞片。
果然。
虽然不知中间发生?了什么,虽然不知为什么时间在他身上静止了千年,但他明白了一件事?。
他是从母后的腹中出来的,但并不是母后的孩子?,所?以母后才会说那样的话。
而他真?正的母亲,厌恶他至极。
陆无咎缓缓闭上了眼,深吸一口气,压制住那丑陋的黑色鳞片。
连翘浑然未觉,还陷在幻境的余韵里,头有些痛。
她揉了揉脑袋,唉声叹气:“虽然我们都没看见?名字,但这条幼龙是确确实实存在的,所?以,骊姬的确有一个孩子?,且这条龙也是黑色的,若是这个孩子?活了下来,我看八成?就?是预言里的那个堕神了。”
陆无咎缓缓侧目:“果真?如?此,你又当如?何,杀了他?”
连翘一时哑口无言。
若换做从前,她当然毫不犹豫地要杀了他,以绝后患。
但目睹了一切因果,连翘一想到幻境中那根贴上去软软的尾巴,心中便又酸又涩。
她纠结万分,手指快绞成?了麻花,最后嘴唇一抿:“我不知道。”
陆无咎回头,语气淡漠:“不知道?他是堕神,走火入魔,且一定恨极了所?有修士,恨不得杀光所?有人,恨不得焚毁一切,如?此穷凶极恶之人,你还在犹豫,为什么?”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说到底,他又不能?选择他的出身,爹娘双亡,又提早破了壳,虚弱不堪,这些年他即便活了下来,恐怕也经受过非人的折磨。”连翘眼神认真?,“何况,背负着神族代代的血海深仇,又如?何能?轻易放下?”
“这么说,你支持他?即便你也可能?死在他手下?”陆无咎又继续逼问。
连翘眉毛皱得紧紧的,认真?思考起来,她摇头:“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他不该死,其他人也不该死,他要是能?放下一切便好了,毕竟往事?过去已经快千年,如?今的修士们也已经不是当年的人了。”
陆无咎唇抿成?了一条线:“放下?你说的轻易,如?何能?放下,当一个人从出生?起就?不被期待,又背负着血海深仇,偏偏又有无上的修为,生?杀予夺,为所?欲为,这世间还有什么值得他怜惜,又有什么值得他放下?”
连翘迟疑:“你说得也对,但能?够活到现在,也许这些年里他也遇到过一些对他好的人,或者爱他的人,即便是为了这些人,他也该手下留情,回头是岸。”
“倘若没有这样的人呢…… ”陆无咎眼眸一垂,声音低下去,“倘若这么多年,他同骊姬一样,一直生?活在一个庞大的骗局中,从没有真?心对待过他,也从没有人毫无保留的爱他,他无时无刻不被算计,监视,利用,加之身有隐疾,和常人有异,你觉得,他还有什么理由收手?”
连翘沉默了,然后又睁大眼睛:“不可能?吧,怎会有人悲惨至此?”
陆无咎面?无表情,此刻那股强行被他运转起来的灵力开始不受控制,横冲直撞,他强行压下,执意追问:“假如?真?的有呢?”
连翘撇撇嘴:“我不相信,你这设想也太天马行空了,若是有人经受了如?此多,恐怕早就?疯了,根本捱不到现在吧。”
“天马行空?”陆无咎忽然笑了,“也对,如?此荒诞不经,连编故事?都没人敢信,怎么可能?会有人不疯……”
他背着身,手臂上的鳞片若隐若现,周身的灵力在不经意间忽然开始急剧波动,
连翘觉得他越说越古怪,正想绕过去看看,此时,原本平静的弱水突然泛起了波涛。
万尺深潭里,忽然传来风起的声音。
她回头张望,纳闷不已:“哪来的风?”
她自言自语,再?一回头,却?发现陆无咎唇边溢出了一丝血迹,身形也有些摇晃。
“喂!你怎么了?”
连翘迅速上前扶住,陆无咎直接整个人砸了过来,如?小山倾颓,她咬牙用膝盖顶住,然后慢慢拖着他靠在了树上。
此时,陆无咎眼眸微闭,经脉紊乱,额上迅速浮起了一层薄汗。
这模样,看起来竟有几分走火入魔。
连翘迅速封住他几个关键穴位,然后翻出一粒护心脉的金丹试图塞进去。
把他的嘴一掰,忽然,满口的血流了出来,看起来不知忍了多久。
连翘惊慌失措,赶紧用帕子?去擦,一边擦一边又生?气:“你究竟怎么了,吐了这么多的血?忍成?这样为什么一个字也不说?”
越擦越多,她赶紧塞了好几粒金丹进去,他气息才终于平稳下来,紧闭的眼眸也终于动了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