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衔香
桃花娇艳,馥郁芳香,连翘却觉得浑身的力气被这?些突然绽放的花抽走?了大?半。
更?可怕的是,因为把?药让给了那?些中毒更?深的人,她身上的桃枝长势非常之快,不过?是歇了一歇,她的右手?已经完全变成桃枝了,脚底下也痒得出奇。
完了!不会真的要变树了吧?
连翘甩了甩右手?那?根桃枝,欲哭无泪。
晏无双和周见南也不比她好到哪里去,两人都顶着满身的花,更?悲惨的是,周见南的花开到了嘴唇上,一张口名副其?实的口吐芬芳,弄得他都不敢在人前说话。
晏无双则是腰部变成了树干,整个人没法弯腰,更?别提像往常一样打打杀杀。
此前更?早到城中的那?些修士们有的也中了招,一个个苦不堪言,只有姜劭和他带来的人没一个出事的,说是他们来得晚,已经知道了流言,这?才侥幸逃过?一劫。
他们一个个行动不便,陆无咎看起来倒是没什么事,不过?连翘瞅了一眼他的脖子,发现他身上的花纹已经爬到了脖子上,鲜红淡绿,看起来触目惊心,料想他也不大?好过?。
若是再找不到韩方士,他们恐怕都要折在这?里了。
连翘急得不行,头上的叶子一片一片地掉,陆无咎却颇为淡定,还说韩方士会自己出现,就在这?两天?。
连翘已经被这?桃花吸去了大?半力气,有气无力地瞪了他一眼。
然而,她没想到,不久之后,事情真的有了转机……
——
韩方士消失三日后,全城的药已经剩下不足十?包,赵夫人尤其?严重,因此十?包中有两包都留给了她。
赵太守正?急得不行时,突然,守着赵夫人的丫鬟来报,说是房间里凭空多出来一包药,而能?研制出这?个药的除了韩方士也没有其?他人了。
因此,韩方士必定来过?,并且看样子,他对赵夫人很是不一般。
难道是日久生情?众人心情复杂。
赵太守亦是神色难辨,但还是把?药给赵夫人煎了。
然而赵夫人得知后却不肯喝,那?药一连送了两回,赵夫人碰也不碰,任由脚下的根须蔓延,桃花开败。
赵太守劝不住她,只能?让人把?窗户关上,不让桃树照见光,阻止桃枝生长。
连翘听?到这?多出来的药后,心中隐隐有了一个猜想,于是悄悄守在了外间,扒开一条窗户缝朝里观望着。
这?日下午,昏暗的室内,赵夫人正?在休息,气息微弱,身上的桃花静静地绽放着。
不知何时,暗室里传来一声微微叹息。
赵夫人似有所感,缓慢睁开了眼:“你来了。”
那?人苍老着声音:“你不喝药,不就是想我来吗?”
赵夫人看着眼前模糊的身影,动了动已经变成桃枝的手?:“我已经没多少时日了,把?帘子拉开,让我再看看你吧。”
那?人却不肯:“还是不必了,我现在的样子老得很,远不比当初。”
赵夫人不知想起了什么:“你是为此,才一直不愿告诉我?”
那?人眼神微痛:“你还是双十?年?华,我却已经华发早生,年?逾古稀,我如何能?说得出口。”
赵夫人轻轻叹气:“也罢。当初说好的白头偕老,我是等不到了,且看一看你白头的样子,也算是全了一半的遗憾。”
那?人沉默片刻,终究还是卷起了帘子。
斜阳的余晖照进来,只见来人赫然是韩方士,他比之前又老上不少,满头白发,手?如枯藤,看起来已到迟暮之年?。
此时,守在门外的晏无双瞳孔一缩:“他们在说什么,赵夫人这?语气像是在对吴永说话,为什么来的人是韩方士?”
周见南白了她一眼:“因为韩方士就是老去的吴永,你到现在还没想明白?”
晏无双一头雾水,再一侧目,却发现连翘和陆无咎都格外淡定,好像早已看出来了,于是又闭了嘴,静静地看着。
屋内,赵夫人静静地望着眼前苍老到面目全非的人,一刹那?极其?哀痛,偏偏已经近乎变成了树,连眼泪也流不出来,悲痛时微微颤抖,身上的花瓣簌簌掉落。
韩方士望着眼前人躺在绚烂的花海里,目光也极其?哀伤。
两人相顾无言,看起来只分隔三月,实则却横跨了五十?年?。
连翘一行已经基本听?明白了,同样守在门外的赵太守却霍然站了起来,推门指着韩方士,嘴唇微微颤抖:“……你们在说什么,什么年?逾古稀,什么白头偕老,你难不成,是吴永?”
韩方士摸了摸自己干瘪又垂垂老矣的脸,叹息一声,这?便是认了。
“是我。”
赵太守霎时如天?崩地裂:“怎么可能??你不是掉下山崖死了吗?不对,你即便活下来,这?才过?去三月,又为什么会老成这?样……”
他头脑混乱,突然又想起了连翘之前说过?那?个外面一天?,里面一年?的炼药的山洞,惊异道:“难不成——你是待在了那?个山洞里,才会老得如此之快?那?药又是怎么回事?”
吴永似乎很不想说,赵夫人声音微弱:“吴郎,事到如今,一切究竟如何,你且说一说吧,也好叫我安稳地去了。”
吴永摸了摸她的手?变成的干枯的树皮,长叹一声,这?才将往事娓娓道来。
“我的确是掉下了山崖,但崖下有一个深潭,我落入水中,侥幸未死。不过?,那?潭底有一处旋涡,我被卷进了旋涡里,等再醒来,便发现自己身处一个山洞,这?山洞只有一个透着光的出口,一开始,我觉得自己命大?,于是想逃出去,但无论怎么朝那?有光的地方跑,都始终差着一段路,穷尽所有力气也跑不到头。我又寻找其?他的出路,也毫无办法。那?时,我才知道自己不是逃过?一劫,而是被困在了更?大?的笼子里,你知道吗,我在那?里被困了三十?年?!足足三十?年?!”
他话音刚落,所有人都难以置信。
“你们也不敢信是吧?”吴永摸了摸自己的脸,苦笑?道,“但我更?没料到的是,这?三十?年?里,我日日苦思冥想,等我终于摸索出关窍逃出来的时候,突然发现外面竟然只过?去了三十?天?!我不知为何会这?样,一度以为这?三十?年?是一场梦,但我的身体又确确实实是老了,再然后,我听?到了你的消息,知道你为了自证清白,也吃下了那?怪桃中了毒,也知道了你被赵太守带回了府里,我想办法去看你,本是想告诉你真相,带你走?,但当我看到你时,却再无颜面面对你。你还是这?般年?轻貌美,但我已垂垂老矣,纵然我站在你面前,你也已经认不出我……”
赵夫人听?到这?里恍惚间回忆起两个多月前第一次见到韩方士的时候,第一眼,她的确是觉得他和吴永有些像。
但吴永面目寻常,和他相像的人多了去了,何况眼前的人已经两鬓斑白,鹤发鸡皮,纵然有几分相似,她也根本想不到还有这?种可能?。
连翘也唏嘘不已,她细细分析吴永话中的线索,明白了那?个漩涡通向的应该就是崆峒印碎片,他应当是不幸误入其?中,并且足足摸索了三十?年?,才终于发现那?山洞的秘密。
不过?,连翘尚有一事不明:“我记得那?洞内一开始应当并没有吃食,那?这?三十?年?你是怎么活下来的?还有,我查过?卷宗,在事发之前,你就曾经到过?田家庄,牵扯到一桩失踪案里,这?又是怎么回事?”
“你们已经查到如此地步了?”吴永默了一默,“也罢,如此下去,你们迟早会知道。”
于是他不再隐瞒,将事情原原本本说了出来。
“江陵城外环山,历来便是产桃之地,每到春末夏初,漫山遍野桃花烂漫,如人间仙境一般。田家庄便是其?中的一处,一开始田家庄和其?他地方种出来的桃子并没有什么分别,但自从两年?前起,那?里的桃子突然变得极其?水灵,汁水丰美,香甜可口,因此卖出的价钱极高。有个朋友便打起了主意,想要先买入再卖到外地赚个差价。这?法子的确也奏效,不过?钱还没赚到多少,他却在看桃时掉下山崖失踪了。我曾经同他一起去过?,便被官府问询了一番。那?时,我当真以为这?只是一桩普通的失踪案,毕竟田家庄处处是山,雨后脚滑也怪不得谁,后来我接替了他,也贩起桃子来,之后,怪事便频频发生……”
“什么怪事?”连翘追问道,猜测这?失踪案必定不简单。
“一开始,这?桃子并不怪,怪的是这?庄子里的人,他们养桃神神秘秘的,说是担心再出现有人掉下山崖之事,便将整座后山都封上了,不许外人进出。我每每过?来,也只能?站在村口等着他们将桃子运出来。直到有一日,我在验货时突然从一根剪下来的桃枝上看到了一枚扳指,而那?扳指,分明是我先前那?个友人的,更?怪异的是那?扳指不是套上去的,而是嵌入枝干,好似是从这?桃树刚生长时便套在了上面,一直到这?桃枝长成,遂嵌入其?中……”
吴永说到这?里面露痛苦,连翘也吃惊:“你是谁说,这?桃子是用你朋友的尸体养成的,所以长出的桃枝上才会嵌入他的扳指?”
吴永点头,又摇头,他道:“不止是尸体,恐怕还有活人,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原来这?田家庄不知从哪儿弄了个秘方,用人养桃,养出的桃子这?才变得水灵灵的。”
他这?么一说,所有人都分外惊悚。
连翘也大?骇:“所以那?些在田家庄失踪的人,而是被村里人蓄意谋害,用他们养桃了?”
“没错。”吴永道,“那?桃卖出的价钱极高,一枚桃子便能?卖出一锭银子,一树的桃子,便足够他们赚的盆满钵满。一开始,据说他们只是用本村死去的人养桃,但村子小,压根不够用,重金之下,杀个人又算得了什么,何况田家庄本就在山里,山里失踪几个人,根本没有人会在意……”
吴永回想道:“知道了田家庄的秘密后,我想要报案,但报案之后不仅没被受理,反而被关进了大?牢,我这?才知道,当地的村民和县衙早就勾结在了一起,他们威胁我要么帮他们贩桃,要么拿我养桃,我没有办法,只能?昧着良心继续贩卖。直到有一日,他们杀了一个不该杀的过?路男人,养出了如今的怪桃。”
吴永想起此处时,嘴唇微微颤抖:“一开始,那?株吃了那?个男人的桃树还是照常结桃子,不过?只结了一个,桃树上还隐约出现那?个男人痛苦的脸。田家庄的人害怕,便砍倒了这?桃树。至于那?颗桃子自然也不敢要了,我当时想着搜集证据,便将这?桃子拿回去,却发现它不腐也不烂,于是我也不敢碰了。再然后,那?男人的脸消失了,桃树也枯死了。不过?,村里人到底还是怕了,之后便没有再养过?这?种桃,给我卖的全是正?常的桃树结出的桃子,但我没想到,这?些桃树已经被那?株怪树的花粉侵蚀了,原本是普通的桃子,卖到江陵之后却有人身上长出了桃枝,甚至,变成了桃树,我是真的没想害人,我也不知这?些普通的桃树为何会这?样……”
说到这?里,便接上了连翘他们一行人初到江陵的时候。
原来这?怪桃是这?么被养出来的,连翘略有些反胃,不过?她更?好奇那?个男人。
“那?个男人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独独他的尸体会长出不一样的桃子,甚至会影响其?他桃树?”
吴永摇头:“我不知,真的不知,我害怕被人发现,于是带着那?个桃子逃走?了,山上路滑,我逃跑的石斛不幸失足坠崖,掉到了山洞里。正?如仙人所说,洞里没有任何吃食,五日之后,我已饿得濒死,无奈之下,便将那?个怪桃吃了。吃完之后,我发现我并没变成树,反而不知饥饿,就这?样,我在山洞里活了整整三十?年?。而那?颗被我丢下的桃核,也发芽长成了一棵树,每年?都会开一次花,结一颗桃子,桃子成熟之后桃树便会枯死。周而复始,一共长了三十?次……”
“你是说,你吃下的是可以辟谷的桃?”连翘思索道,“难怪你能?在山洞里活了三十?年?,那?这?桃便相当于仙丹了。”
她又想到,他们之前去田家庄时发现被埋在田家庄地下的那?个东西不见了,现在看来,那?个东西,恐怕就是这?个男人的尸骨。从他尸骨上结出来的桃子能?让人辟谷,看来这?个男人,也绝非常人。
但他的尸骨被人挖走?了,看来是有人先他们一步,洞悉了真相。
这?个人又会是谁呢?
连翘百思不得其?解,陆无咎顿了一顿,也看向吴永:“所以,所谓的解药其?实是你用这?长出来的桃子炼成的?”
吴永无奈:“的确如此,我知道从这?个男人身上结出来的这?个桃子不一般,后来在得知宛娘也中毒时,便想死马当活马医,且试一试,于是我找了个中毒的人,给他试着吃了一点桃肉,他疯长的桃枝果然停下了。再然后,我便把?这?结出来的桃子和一些草药混在一起,作出了所谓的解药,目的是让人看不出这?药到底是什么东西。然后我又发现桃叶外涂,也可以抑制这?桃枝生长,于是又做出了外敷的药。之后我便化名韩方士,来到了太守府,为宛娘和众多被我牵连的人施药。”
如此说来,这?个吴永倒也不是极坏。
宛娘目光哀痛:“你为何不早说,仙人们都在,若是说了,又何至于走?到这?一步……”
连翘回想了一下当日不小心看到吴永胸前的伤口,却道:“他不是不想说,而是不能?说,若是我没猜错,他其?实还隐瞒了一件事——他的血。”
吴永心口一震,缓缓叹了口气:“到底还是没瞒过?你们,不错,除了那?颗桃核结出来的桃子,还有一味药引,便是我的血。因我吃了那?颗原本的桃子的,所以药中若是加了我的血后,便能?药效大?增。每每炼药之时,我都会在药里加一点血,给宛娘单独调配的那?药里,更?是加了我的心头血。我老得如此之快,也正?是为此之故,每日取血实在承受不住,所以我需要进入这?山洞休养半月,日日如此,自然要老得迅速一些。”
他掀开衣服,只见胸口瘢痕错落,还有一道手?掌长的伤口正?在流血,可想而知每日都在承受多大?的痛苦。
宛娘听?后大?恸,身上的桃花簌簌掉落起来,吴永立即上前安抚她:“无妨的,我本也寿数将至,用我的一年?,换你多活几日一日,也是值了。”
两人目光缱绻,情深不寿,赵太守站在一旁倒像是外人。
吴永重重咳了咳:“太守大?人莫怪,我先前让你割血,也是想试探你对宛娘的情意,见你对她的确真心,我便彻底消了再露面的心思,但我没想到,宛娘聪慧,根据仙人们透露的一点口风,已经猜出了我是谁,我不得不现身。”
宛娘也看了眼赵太守,眼中浮现出愧疚之意:“大?人大?恩,终究是宛娘有缘无份……”
赵太守长叹一口气,到底是没多说什么。
此时,吴永又拿出了一大?包炼制好的药丸,道:“这?是这?几日我炼出的药,诸位拿去,也可暂时救一救急。我时日怕是不多了,等我死后,仙人们可以我的血肉入药,也算是偿还一点罪孽了。”
他边说边咳,面容枯槁,看起来这?些日子为全城的百姓炼药着实取了不少血,且这?回为了宛娘,伤口还没愈合便强行出来,看来也支撑不了多久了。
此时,宛娘脚底的根须也已经扎进了地里,吴永想给她喂药,她却微笑?着摇头,吴永深深叹了口气,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于是,连翘便第一次亲眼见到一个人变成一棵树了。
只见那?根须越扎越深,宛娘也缓缓立了起来,她的面庞在桃花间若隐若现,正?像周见南在桃林里乍然看到的那?桃花人面一样。
再然后,吴永抚着她的侧脸,眼睁睁看着她的面目一点一点消失,直至唇角的那?一丝微笑?也散去,最后宛娘彻底变成了一棵桃树,树叶微微摇晃着,好像在诉说无尽的哀伤。
此时,吴永也已经油尽灯枯,他将崆峒印碎片和药交出之后,靠在宛娘所化成的那?棵树旁边缓缓闭上了眼。
他的血肉便是药,窗外已经有中了毒的修士蠢蠢欲动,不过?令他们失望,也让吴永自己没想到的是——他死后从尸身上冒出了一个小芽,迅速抽条长大?,很快,便将他的尸身吸干,也长成了一株桃树。
两棵桃树并肩而立,枝叶环抱,有风吹过?时,树叶簌簌作响,似乎在轻言细语,低声呢喃。
赵太守默然长叹,最终把?这?间屋子留给了他们,打算日后将此处改成一个小花圃。
——
出去之后,连翘回望着那?翠绿的枝叶,心中一阵慨叹。
“树和树能?说话吗?”
这?时,陆无咎瞥了她一眼,幽幽道:“你很快就能?知道了。”
连翘迷茫,然后只听?周见南尖叫一声:“连翘,你头顶的花好像败了,快结桃子了。”
“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