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初云之初
万道靖也好,学士也好,俱都是惊愕之中带着一丝迷惘的看着这一幕。
啊?
怎么回事?
我们不存在吗?
没有人要来就当下这个局面来说句什么吗???
门前落下来一片阴翳,万道靖与学士齐齐仰头去看,目光聚集在那一片浓紫上之后,又不约而同地为之震惊失神。
来的竟然是一位紫衣学士!
九九正拽着木棉给她洗手。
木棉很不自在,板着脸说:“不用。”
九九说:“那马鞭上一股粪味儿,你动了,手上肯定也有,赶紧给洗洗吧,客气什么!”
木棉没好气道:“我手背上有伤,怎么沾水?”
九九就避开她的手背,只帮着她洗了洗掌心,打完香胰子之后再洗掉,末了,又用手帕擦干净。
木棉板着脸说:“你可真是无聊,多此一举!”
九九一边给自己洗手,一边絮叨着说:“木棉啊木棉,你这个性格真是得改一改。”
“明明很感动呢,偏偏还要恶声恶气地说话,你就大大方方地说‘好’,然后再谢谢我嘛!”
木棉脸上有点赧然,闷闷地看了她一眼,扭头去看另一边了。
九九也不在意,哈哈一笑,又跟来客打招呼:“哟,裴熙春!”
裴熙春靠在门框上,懒洋洋地朝她摆了摆手,算是打个招呼:“九九小娘子好。”
万道靖与学士都已经惊住,呆滞如两只木鸡。
九九将那条马鞭也泡进水盆里,同时说:“都好,都好。”
裴熙春瞟了一眼屋内的场景,却不在意,而是问九九:“九九,你有没有想过加入我们?”
九九一边给马鞭打香胰子,一边问他:“你们是谁,中朝吗?”
裴熙春说:“对。”
九九搓搓搓,同时摇了摇头:“多谢你的好意,只是我对中朝不感兴趣。”
裴熙春听得一怔,转而大奇:“为什么?”
他有些疑惑:“对你来说,加入中朝,可是有很多好处的。”
九九将那条马鞭从水盆里拎起来,目光四下里搜寻着,才刚那么一转,在地上匍匐了许久的那位学士便已经慌忙站起身来,从书架旁边扯了条干净的抹布递给她。
九九稍觉惊讶。
学士善解人意地朝她一笑,同时鞭辟入里地开始反省自己:“九九小娘子,之前真是一场误会,我这个人作风太老旧了,思想也很肮脏恶臭,这很不好,需要大力地改造才行!”
又低眉顺眼,很没有节操地说:“我姓闻,望闻问切的那个‘闻’,以后您叫我小闻就好了……”
万道靖相当震惊地看着这位前不久还跟自己同病相怜的学士。
小闻学士连余光都没有给他,只是专注又恭敬地看着九九。
九九瞟了他一眼,犹豫着说了句“谢谢”,又开始低头擦拭手里边湿漉漉的马鞭。
她转而同裴熙春道:“你这个人还不错,之前在英国公府,我还见到了另一位学士,人和本事都很不坏,只是不知道该如何称呼……”
裴熙春轻轻告诉她:“那位是杨学士。”
九九了然地“哦~”了一声,而后说:“之前,也是在这儿,就在弘文馆,有位小娘子邀请我一起就读,她说我是宰相之妹,按理说也是可以入读弘文馆的。”
裴熙春默然几瞬,终于说:“你拒绝了。”
“是啊,我拒绝了,”九九结束了擦拭的动作,将目光从那条马鞭上抽离,叫上木棉,边向外走,边道:“我跟她说,先前在万家,我曾经接触过很多弘文馆的学生。”
“弘文馆是东都城里最好的学馆,弘文馆的学生多半都是三品及以上显贵门庭的子女,可是那又怎么样呢?”
“那时候万道惠在公然羞辱我,只有一个人站出来替我说话,主持公道,只有那么一个人。”
盛夏的阳光洒下来,照在九九的脸上,十分明媚。
九九很平静地看着裴熙春,说:“所以在那之后,那位小娘子邀请我来弘文馆入学的时候,我对她说,弘文馆也不过如此,没有来的必要。”
裴熙春定定地看着她,轻声道:“对你而言,中朝也是这样的,是吗?”
“我不会强求别人做超出能力的事情。”
九九说:“上一次我要来弘文馆的时候,于妈妈和木棉拦着我,我不会也不能怨恨她们,因为她们没有能力改变这一切。”
“但是当日在万家,弘文馆的学生们,是有能力制止万道惠的,但是他们没有。”
“纪氏夫人和万家儿女们草菅人命,横行霸道,万相公是有能力制止他们的,但是他没有。”
“东都城内权贵不法,纲纪涣乱,中朝是有能力制止的,但是你们没有。”
“你们所有人一起,把东都搞得乌烟瘴气,还很奇怪,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九九说:“纪氏夫人和那几个姓万的小崽子蠢的蠢,坏的坏,他们的蠢和坏有五千,那万相公的恶就有一万!”
九九说:“他明明有能力制止,但是他没有,那他就是在默许他们那么做,就是在鼓舞他们那么做!”
九九说:“中朝也是废物,你们明明身负奇能,你们完全有能力改变这些,澄清宇内,但是你们没有。”
“你们默许这一切发生,默许权贵们视人命如草芥,你们就是在鼓舞他们这么做!”
裴熙春像是第一次见到九九一样,惊愕又专注地看着她。
“让我加入你们?真好笑,中朝是什么很体面的地方吗?”
九九两手抱胸,像只骄傲的小孔雀似的抬着下巴:“我九九要是沦落到了要与你们为伍的境地,那才真是完蛋了!”
大概是盛夏的阳光太过明亮刺眼了,裴熙春无法直视,不得不短暂地错开了视线。
良久之后,他带着一点无奈与喟叹,低声解释道:“九九,你说的很对,只是,中朝也有中朝的难处……”
九九看着他,问:“什么难处?”
她的眼睛黑白分明,眸光认真又固执,叫裴熙春想起春日的燕子来。
他心里软的像是春泥:“中朝夹在皇室与朝臣们之间,也很难做。”
九九断然道:“那就制定明确的规则出来,谁违反规则,就杀了谁!”
裴熙春没再就这个话题说下去。
他问九九:“你今天来弘文馆,事情可都办完了吗?”
九九有点不高兴,气鼓鼓地指着他:“你这家伙故意转移话题呢!”
裴熙春笑吟吟地看着她,没有分辩。
九九便悻悻道:“办完了!”
裴熙春温声劝她:“以后要是再遇上过什么事情,就去找我,我来替你办,总是这么风风火火的,事情容易不好收场。”
九九没好气道:“我管你好不好收场呢!”
裴熙春听了也没生气,好脾气地笑了笑,说:“所以我请了一位大概能管你的人来呢。”
“哈?”
九九听得嘴巴一撇:“还有人能管我?”
裴熙春指了某个方向给她看。
九九瞧了一眼,脸上的嚣张神情就褪下去了一点,怏怏地瞪了裴熙春一眼,跟木棉交代一声,小跑着过去了。
是荣学士。
上一回来弘文馆的时候,九九的脑袋还不是很清醒,这段时间好转一些之后再去回想,她才意识到荣学士的善意和帮扶有多大。
荣学士没有和稀泥,也没有拉偏架,甚至于冒着得罪宰相夫人的风险,帮九九讨到了公道。
她是个有仁心的好人。
这会儿九九又来弘文馆寻衅,还叫她见到了,脸上不免有些讪讪的,起初小跑着过去,等真的靠近了,又有点赧然地放慢了步子。
荣学士见状,就主动上前几步,从头到脚瞧了瞧她,倒是松了口气:“看你精气神儿都还不错,我也算是放心了。”
说着,她和蔼地笑了笑:“之前还跟杨仙仙打听,她说你过得不错,我也就没有登门,毕竟以我的身份去相府拜会,总显得不合宜。”
九九听得脸上有点发烧。
她不是爱跟人解释的性格,但是这会儿却觉得一定得给荣学士说清楚才行。
九九给她看自己的手,像是小孩子在跟家里人告状:“万道靖坏得很,他故意踩我的手,看,还留了疤!”
又气愤地说:“他还打了木棉,木棉背上全都是伤,血淋淋的!”
万家的家风,荣学士多多少少有所耳闻,这会儿听了,也不评价,只是攥住九九的手,轻轻握着,跟她说:“万府并非善地,别回去了。”
荣学士说:“上一回见你跟万夫人一起回去,我心里边就有点打鼓,只是看你那时候还有些懵懂,不知如何立业,到底不好多劝。”
“今日再见,看起来倒是比之前好多了,既然如此,还回去做什么?”
九九听得高兴起来,觉得荣学士这话是说到了自己心坎上:“我盘算着先去赁一处房子,暂且安置下来,再去想后边寻个什么营生过活,我有手有脚,难道还能饿死吗!”
荣学士听得有些讶然,又觉得欣慰:“今天就走?”
九九说:“我已经走了呀——我再也不会回去了!”
荣学士由衷地替她高兴,想了想,又请木棉在这儿捎待一会儿,领着九九进了附近的值舍借用笔墨。
她写了自己的住址给九九:“安置下来了,过去跟我说一声——要是没安置下来,亦或者遇上了什么事,也可以去找我。”
九九瞟了一眼纸上的地址,将其记在心里,清脆地应了声:“好!”
那边值舍里发生的事情,荣学士一句都没问,九九也没再说。
两人做了约定,痛痛快快地分开了。
九九小跑着回去,叫上木棉,协同裴熙春,一道出了弘文馆。
闻学士殷勤地一路送了他们出去。
走在青石路上,裴熙春还有点无奈:“我还指望荣学士劝劝你呢,哪知道她什么都没说。”
九九发自肺腑地说:“她真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