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初云之初
有的被人精心地打理着,有的坟前还残留着烧纸的痕迹,有的木质的墓碑已经腐朽发烂,还有的坟前已经杂草丛生、青苔浓密。
错非还有个凸起的小坡,已经无从知晓地下竟然还有人长眠了。
卢梦卿看得叹一口气,掉头回去,看九九已经不再烧纸,而是抱着墓碑默默地流眼泪,便走过去,蹲下身,温声道:“那边有好些无人祭拜的孤坟……”
九九红着眼睛看过去,从身后提了一提纸钱:“去吧,二弟。”
卢梦卿便提着过去了。
他专找那些坟前没有烧纸痕迹的坟墓,看一眼墓碑上的文字,烧纸之前问候一声,说上几句。
至于那些墓碑腐朽,亦或者根本没有立碑的孤坟,则只是简单地烧几张纸。
到最后纸钱烧光了,他也没急着回去,拔掉坟头上那些过高的野草,又找了根硬质的树枝,将石碑上杂生的苔藓剥去。
如此为之,不知走了多远。
等卢梦卿再度停下来,席地而坐,暂且歇气的时候,他惊觉发间有湿润的水珠滚下,这才意识到已经过去了很久。
雾气还朦胧在山间,不知哪里传来了压抑着的哭声,大抵是在这埋葬了无数亡者的山间,有人在送别挚爱亲朋。
眼睫上似乎也如同宿雨后的蛛网一般结起了雾,他眨一下眼,忽然间到远处不知何时,竟多了一道寂寥伤心的影子。
卢梦卿盯着看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那原来是个人。
那个人正在向这边走来。
再近一些,卢梦卿望见了他的脸孔,不由得大吃一惊!
这年轻人穿一身再寻常不过的玄色圆领袍,踩一双皂靴,孤零零地行走在这巨大的坟墓之中。
他的脸孔浸润了山间的冷雾而显得苍白,嘴唇却是红的,形容昳丽,世所罕见。
卢梦卿为他神采所摄,不觉失神,反应过来之后,下意识自语道:“是定国公府的人……”
那年轻人转目看着他,那眼神几乎能叫世间所有人都毫不犹豫地回答他的问题。
他说:“您与这些亡者非亲非故,为什么要替他们做这些呢?”
卢梦卿怔了一下,才意识到这过分俊美的青年见到了自己先前的所作所为。
他顿了顿,如实道:“不仅仅是为了他们,也是为了我自己可以心安。”
那青年轻轻地“啊”了一声,缄默几瞬之后,朝他点一点头,继续向前走了。
卢梦卿有些莫名,但还是叫住他:“喂。”
他走过去,像是熟识的朋友一样亲热地拍了拍这年轻人的肩膀,而后主动地握住了他的手:“你看起来不太好。”
卢梦卿很社交悍匪地邀请他:“要不要找个地方,跟我一起喝杯酒?”
那青年怔了一下,旋即微微一笑。
他沉吟片刻,而后拱手朝卢梦卿行个礼:“恭敬不如从命。”
卢梦卿便像是牵着一个苍白魂魄似的,拉着他一路走回去,跟还在坟前抽泣着烧纸的九九介绍:“我新认识的朋友!”
九九回过头去,红着眼睛和鼻头,抽泣着看了看那青年人,同样很社交悍匪地说:“新朋友,你长得可真好看——我叫九九,你叫什么名字啊?”
那青年默然了几瞬,而后告诉她:“朱宣,我叫朱宣。”
九九吸着鼻子朝他点了点头,而后转过头去,跟温氏的墓碑说:“阿娘,我的新朋友也来看你了,他叫朱宣……”
朱宣:“……”
朱宣赶忙下拜,向温氏坟前的石碑行后辈礼。
九九又问他:“我是来探望我阿娘的,朱宣你呢?”
朱宣眼睛里跳动着悲哀,更深处是一团不为人知的燃烧着的恨火。
他垂下眼睫,说:“我也是来吊唁亡母的。”
九九就叫他稍等一下,用木杆拨弄着面前的烧纸堆,眼瞧着都烧干净了,不会引起山火之后,才站起身来。
她说:“有来有往,我也得去拜祭一下你的母亲才行。”
朱宣定定地注视了面前二人一会儿,终于应了声。
定国公夫人的坟茔较之温氏的,自然要显赫宽阔许多,那墓碑也漂亮,端正地写了她的名字,后边还有长长的、褒美的墓志铭。
九九很认真地过去跟定国公夫人打了声招呼:“夫人,你好,我叫九九,是朱宣的朋友,我跟我二弟一起来看你了!”
一边下拜,一边又说:“朱宣看起来有点不开心,不过你放心吧,我们待会儿一起去喝酒,陪他说说话,他会慢慢好起来的!”
第39章
朱宣起初应允卢梦卿所邀, 是怀抱着一种相对轻松随意的态度的,然而在见到九九,乃至于九九与卢梦卿一道往定国公夫人坟前郑重拜过之后, 他却有了反悔的意思。
朱宣向二人行礼:“素昧平生,两位特意前来祭拜亡母, 在下感激不尽, 情分已经尽了,喝酒就不必了……”
九九讶异地“哎——”了一声:“可我们是朋友哎,朋友在一起聚一聚, 这不是很正常的吗?”
卢梦卿也说:“相逢何必曾相识?”
朱宣眉头微蹙,正待言语。
九九却很认真地看着他,说:“不要再拒绝我们了, 朱宣。你看起来很难过很难过, 好像到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就会流出眼泪来一样,跟我们一起说说话,会好很多吧?”
她看一眼定国公夫人的墓碑,轻轻道:“别让你阿娘担心你呀!”
朱宣听得心头一颤。
一股尖锐的隐痛袭来,他险些落下泪来, 仰起脸来, 说:“九九小娘子, 你不明白……”
九九歪一下头, 瞟了瞟不远处神色古怪的卫荣, 而后说:“不,我明白的。你是不是遇到了很大的麻烦?”
她说:“刚才卫荣看见你的时候,明显吓了一跳,他对你行礼, 又好像迫不及待想要避开你似的,所以我猜想,你一定是遇上了什么难题,既然如此,就更要跟人说一说了,我跟二弟虽然力弱,但说不能也可能帮一帮你呢?”
卢梦卿也附和说:“旁人也就罢了,我这位结义姐姐可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说不定,她真能帮到你呢?”
朱宣摇头,苦笑道:“实在是不必了……”
九九便叫起来:“朱夫人,你看!当着你的面朱宣也不听话!”
朱宣听后笑的像是在哭。
他转动那双动人的眼睛,看看卢梦卿,再看看九九,最终轻叹口气,由衷道:“这时候同我相交,实在不是什么好事,或许是会掉脑袋的。”
九九听得疑惑:“为什么呀?”
朱宣脸上显现出一种凄楚的痛苦来,却是无言。
卢梦卿在后边悄悄拉了九九一下。
九九有所会意,便问他:“你是犯了什么大罪吗?”
说完又觉得不对:“可即便是犯了罪,也不至于叫跟你交朋友的人都有可能掉脑袋啊!”
朱宣目视着她,语气坚定,甚至于有了几分凛冽地说:“我可以对着天地起誓,我无罪!”
“那还有什么好迟疑的?”
九九嘿嘿两声,主动拉过他来:“走,喝酒去!”
……
待漏院。
雷尚书还在絮絮地跟兄长叙话,说当时跟费家来往的过程:“我们太太是相中荣学士啦,你也知道,她可比我聪明,女儿的婚事又是大事,我更得听她的呀!”
彼时雷小娘子单相思宣告失败,实在伤心气馁,雷夫人反倒不觉得有什么,朱少国公是很好,但自己的女儿也不差呀!
尚书之女,又是大长公主的孙女,容貌也美,才华不俗,多得是想求娶的人呢!
她在东都城里观望了一圈儿,最后选定了费家。
雷小娘子饶是心灰意冷,也有点疑惑:“听说万家也有这个意思呢,宫里边太妃娘娘还替他们说话了……”
雷夫人对此看得很明白,马上就开门见山地告诉女儿:“就算没有费家,万家也一定不行!”
她的眼界比年幼的女儿开阔多了:“万大郎的母亲纪氏夫人,是一个手腕非常强硬的人,你不要觉得她为了你把儿子身边的丫鬟打发掉是件好事——这只能说明她这个人生性狠毒,秉性残忍,同时对于儿子的身边事也有很大的话语权。”
换言之,今天纪氏夫人能把万大郎身边的丫鬟塞进井里,来日雷家若是失势,她照样可以把雷小娘子也塞进井里去,再娶一个新的进去!
雷夫人告诫女儿:“不要进入一个没有道德底线的家族,即便这个家族看起来很光鲜亮丽。”
又冷笑道:“纪氏夫人不是善茬,万大郎呢,连自己睡过的女人都护不住,再往上,万相公虚伪无情,去了的庄太夫人乖张跋扈,他们真是天生的一家子……”
万家那些旧事,雷小娘子先前也有所耳闻,尤其是经历了英国公太夫人之事的发酵之后,整个东都城的上层圈子几乎可以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那边雷夫人不再说万家,转而谈起费家:“你还年轻,不知道找个好婆婆有多要紧。万夫人是宰相的孙女,出身显赫,瞧着要强过荣学士不少,可依我之见,荣学士比万夫人强多了!”
雷夫人说:“荣学士出嫁的时候,也有二十四五岁了,费家当初主动过去提亲,成婚之后也仍旧尊重她的选择,让继续当值,这说明费家人心舒朗,家风开明。”
又说:“你不要觉得荣学士只有六品,没什么了不起的,能走这条路,说明她的眼界开阔,不会只盯着丈夫和孩子,把儿子当成一切——一个能撒手,自己也有事情做的婆婆,打着灯笼都难找!”
雷小娘子听到这里,已经有了七八分的意动,只是听母亲说起荣学士的时候语气推崇之余,又透出些微的一点黯然,不由得道:“可是阿娘你也很厉害呀!”
她说:“你可是朝天女出身呢,荣学士都不是!”
所谓的朝天女,是本朝的一种选才制度。
地方州郡每年都可以往帝都进献才子才女,年纪最大不能超过十岁,宰相考校之后,他们会被领去拜见天子,所以男童又叫做“朝天郎”,女童则唤作“朝天女”。
雷夫人当年,也是被选入京的朝天女之一。
只是这时候听女儿提起来,雷夫人脸上却也没有多少欣慰之色,更多的反倒是落寞与羞惭:“既嫁了人,在一心打理后宅,何必再说当年之事呢。”
她叹口气,有些神伤,察觉到女儿担忧关切的目光之后,复又温和一笑:“有琴,如果以后你也有了女儿,她若是生出来想要入仕的念头的话,就放开手叫她去飞吧。”
雷夫人默然几瞬,才继续道:“荣学士的天资并不如我,但她的心性,比我要强得多了。”
朝天女是很好嫁人的,因为朝中显贵们都觉得聪明的母亲会生下聪明的孩子。
雷夫人就是因此被长兴大长公主选中,嫁给雷尚书的。
她的父亲官阶只有八品,是个芝麻小官,她可以嫁给皇朝公主的儿子,出入钟鸣鼎食之家,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只是有些时候,当她见到荣学士,见到这个寒窗苦读多年,终于进入国子学,而后艰难入仕,终于在快四十岁做到从六品直学士的时候,会不可避免地生出自惭形秽的感觉来。
她知道上山的路难走,所以就选了一条好走的下山的路。
只是当她回过头去,望见有人艰难地向上攀登时,却不知怎么,忽然间湿了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