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丹青允
医馆二楼厢房中。
草药清苦的香气混合血腥气在纱帐里浮沉。
“别开玩笑了。”祝之渔猜不透季行止的心思,只当他在闹脾气。
“起来,你身体压得我胸口发闷。”
她去掰少年握在颈间的手:“寂临渊,别任性了。”
寂临渊,她又在透过这张脸寻觅寂临渊的影子了……
“我不是寂临渊!”少年突然低吼出声。
他眼尾泛起猩红,咬着牙一字一顿:“不要再叫我寂临渊了!”
祝之渔被他吼的一懵,唇瓣动了动正要说些什么,突然颈下一热。
一滴滚烫的眼泪重重砸进她衣襟里。
“这是怎么了……”祝之渔一头雾水,被少年的反应惊到了。
恨。
她自少年的眼底看到了清楚的恨意。
“好好好,”祝之渔摸了摸少年的头发,耐心地安抚:“不叫寂临渊,不叫寂临渊了。那你告诉我,我应该叫你什么?”
少年眼眶泛红,掐着祝之渔的脖颈一言不发死死盯着她。
沉默。
长久的沉默。
祝之渔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你既不许我叫那个名字,又不告诉我,你想听到什么。我应当如何称呼你才合适呢?”
少年薄唇紧抿,许久才冷冷吐出几个字:“我的名字不好。”
“不好?”祝之渔不解其意,“怎么不好呢?总不会是张三,李四,王二狗?”
别说,凡事皆有可能。
联系到季耀祖的名字,祝之渔忽然沉默了。
不同于底蕴深厚的名门贵族,单从府邸过分奢靡的建筑格局来看,便能猜中季氏大约是个暴发户。这一点在季老爷的心肝嫡长子身上也得到了验证,耀祖这个名字起得简直神乎其神。
“那很抱歉了。”祝之渔叹道,“很遗憾以这种方式认识你,季光宗。不过也没关系,这名字听起来便觉光芒万丈,心里敞亮……”
“季行止。”少年忍无可忍,突然打断她的话。
“什么,”祝之渔一怔,“季……行止?”
少年按着她,嗓音冷冷:“这不是个好名字,没有好寓意。”
行止相待,犹昼夜之无穷,暗含命理中进退维谷之意。如驿马绊蹄,非富贵寿考之兆。[1]
的确不是什么好寓意,甚至透着诅咒的意味,怎么会有父母给孩子起这种名字。
“已经比你兄长拔高许多了,”祝之渔安慰道:“你爹总算用心翻阅了几本书籍,一寸光阴一寸金,这其中花费的时间也很珍贵,不是么?”
“他不是我爹!”少年突然出声,嗓音透着冷冰冰的憎恨。
“嗯……?”祝之渔惘然,惊觉自己似乎无意间窥破了什么家族秘辛。
“你不知情?”少年冷笑,“你怎么会不知情,而今宣德侯奉御前圣旨南下姑苏,闹得满城风雨。你说有人追杀我,如何能提前知晓,某非你同他们是一伙的!”
“不是,”祝之渔道,“我是在提醒你,不久的将来会另有修仙宗门的修者冲破时空封印,专程来到姑苏诛杀你,我赶在宗门行动之前抢先来到这里给你报信。”
“你承认了。”少年眼神破碎,攥住她脖颈的那只手止不住颤抖,“你也是他们当中的一员。”
“听着,”他嗓音陡然发颤,“看见这张脸了么,这张你总会叫错名字的脸,这张你总喜欢认作他人的脸。朝廷重金悬赏,现如今满城都在张贴画像搜捕我的下落,把我交出去,把我这条烂命交到官署,交到宣德侯府手上,酬金足以保你余生富贵无虞……”
“你发什么疯!”祝之渔皱眉,喝止他偏执的言语,“我为什么要把你交出去!”
“朝廷在追杀我,你的同伴们也要追杀我,我贱命一条呵,活着就是罪孽。”
因为从未被人坚定地选择过,因为缺乏安全感,他撕开伪装,在祝之渔这一相识短短几日的陌生人面前裸露出遍体伤痕。
甚至不惜用最尖锐的言语,最残忍的方式剖解自己,一遍又一遍,反反复复确认答案,只为得到她一句:不会把你抛下、不会离开你。
少年呼吸急促,眼底血色更浓。
“你不是赶我走么?不是要离开我么?来啊,动手杀了我!我死了,你就解脱了……”
他掐着少女脆弱的脖颈,情绪越来越疯,态度越来越尖锐:“为什么不动手?他们都想杀掉我,你为何不想!”
“为什么!”
“啪!”
一声清脆的耳光骤然打破濒临崩溃的僵局。
也打醒了自暴自弃的季行止。
指痕在少年苍白的皮肤上洇出清晰红印。
少年不怒反笑,唇角缓缓勾出餍足的弧度。
“高兴了吗?满意了吗!”祝之渔气呼呼盯着他:“非得挨一巴掌才能老实,不许求死,给我安静点,不管再苦再难,都要咬着牙活下去!”
少年握在颈间的手掌尽是冷汗,祝之渔甩开那只手:“我若想杀你,还能留到现在?早就动手了。”
她爬起身,隔空将新衣扔进季行止怀里。
“今日在街上成衣铺里新买的,你的旧衣被鲜血泡透了,为了不被官兵挖掘到线索,我直接一把火给烧了个干净。”
祝之渔比划了下他的身量:“喏,穿上试试合不合身。”
苍白的指节攥住新衣,僵硬收紧。
“什么意思,不喜欢?”祝之渔疑惑。
不喜欢,少年缓缓收拢指节。
只喜欢她经手的衣裳,她的被褥。
都是她的气息。
“真是让人捉摸不透。”祝之渔无奈,“你想……”
少年眸光一沉,突然倾身捂住她的唇。
“嘘,”他注视着祝之渔的眼睛,“有人来了。”
季行止敏锐地听到楼梯逐层递增的轻微摩擦声。
不止一人。
不止女子。
***
宣德侯府世子爷雷打不动,每日照常踏足医馆同辛雪霁见面。
“世子面色略显憔悴,是有什么烦心事么?”辛雪霁走过来为他按揉头脑。
钟靖拧了拧眉,沉声道:“手下办事不力,放走了到手的鱼,一群废物。”
身后传来爽朗笑声。
药柜前的青衫公子执扇而笑:“可是今日城中布告所要通缉之人?”
钟靖傲然,并不屑于搭理他,只是闭目佯装不曾听见。
“咣当——”
头顶阁楼蓦地震出一声闷响。
钟靖烦躁地睁开眼:“什么动静。”
“世子息怒,”辛雪霁解释道,“楼上住着医馆帮工的姑娘。”
“是么?”背后的青衫公子轻笑了声。
祝之渔将厢房门窗紧闭,鹤寻敲了敲扇柄,引出一缕风。
“好重的血腥气。”他忽然蹙起眉,执扇抵住口鼻,“似乎……是自楼阁间溢出的气息。”
辛雪霁与钟靖自然也嗅到了。
“不好,小祝姑娘方才回了厢房,莫不是出了什么意外!”辛雪霁担心,“世子见谅,我上楼去探望片刻。”
“嗯,”钟靖抬手,召来几名护卫:“你们随姑娘同去,若有危险速来禀报!”
第71章 你究竟闯了多大的祸?
祝之渔挪开捂在唇上的手。
“京都那边兴师动众,非要抓你不可。你究竟闯了什么塌天大祸?”
指尖还残留着唇瓣的湿润,少年并未回答她,只是用指腹用指腹反复摩挲那块皮肤。
陌生又细腻的触感,很软,很新奇。
“走神了?”祝之渔倏然凑近。
“你有没有在认真听我说话?”
少年眼睫低垂,漆黑的眼珠直勾勾盯着她翕动的唇。
祝之渔还在说着什么。
至于说了什么,少年通通听不清楚。
他只看到了两瓣唇在开合时泛起的湿痕。
柔软的,湿润的。
习惯了强硬的拳头,尖锐的刀剑利器,少女的身体让他领略到从未接触过的新奇感受。
窗缝漏进的光映着他的侧脸,季行止的喉结在阴影里上下滚动。
“我在问你话!”祝之渔恨铁不成钢,握起拳头锤了他一下。
“人快上楼了,你什么都不交代,我怎知应当如何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