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不问参商
“这便要看小左他们什么时候合适,”闻言,封少殷抬手招呼着远处走来的二三少年,扬声道,“你们哪日得空?”
因着他的举动,桑枝脸上笑意微不可察地淡了淡,封少殷并无所觉,还摩拳擦掌地走来的少年道:“今年夜游宴上,我一定要先你们之前在虹桥上射下一盏灯!”
少年戏谑道:“就你的准头,恐怕有些难啊。”
就封少殷的射术,也就比没习过箭术的人能强上一点。
学宫楼阁上,息棠望着下方,指尖不自觉地在阑干上点了点。
景濯站在她身旁,右手负在身后,开口道:“有都天印在身,盗宝的狐妖若有心遮掩,便难以从这些凡人中分辨出她。”
如果真如霁望所言,狐妖对封少殷执念深重,定会出现在他身边。
要找到都天印,恐怕还要费上些时日。
息棠没有接话,看了他一眼道:“你这么闲?”
既是有差事在身,这两日还跟着她来蹲封少殷。
“皇族武师事少钱多。”对此,景濯真诚回道。
这就是他为什么最后选了这差事。
*
神都夜游宴堪称天宁城每年最大的盛事,提前两日,城中上下便已经开始筹备。无论长街陋巷还是楼阁亭台,都巧作装饰,以待佳时。
及至寒冬岁末,月半之时,神都夜游宴也自今日始。
夜色降下,天宁城中张灯明烛,辉煌灿烂更胜满天星斗,将城池映得恍如白昼。
诸如世族公卿及下隶工贾,都相约夜游,香车宝辇阻塞通衢,人声嘈杂,喧闹中甚至难以顾及周围情况。
父母抱起稚童走过街市,便是再节俭的人也不吝买些饴糖给孩子甜甜嘴。青年男女并肩而行,手中持灯,言笑间有薄红漫上脸颊。世族少年打马行过,衣着锦绣,举止尽显意气。
大渊正值最强盛之际,天宁城也就尽显盛世气韵。
封少殷披着厚重氅衣,在临河的白石桥上与早已约好的少年男女汇合,谈笑着走入灯火中。
息棠看着这一幕,不觉有些失神。这是九天上不能见到的光景,也是她第一次见这样的景象。
“可否请上神赏光,与我同游夜宴?”
就在她失神的刹那,树上忽有声音传来,息棠抬头望去,只见景濯斜靠在树上,含笑看来,姿态洒脱。
灯火下,他的眉目似乎也蒙上了朦胧暖意。
在不顾息棠退避,向她逼近无数步后,景濯却在只差半步就能如愿的时候,选择了退让。
或许为心中愧疚,息棠会容忍他们的关系更进一步,但这何尝是景濯所求。
爱是什么?
至少不是只为遂自己心愿。
爱要两厢情愿。
如果不是因为爱,只是为愧疚凑作一处,那就算结成道侣,终究还是会意难平。
那不如还是朋友。
不过是朋友,也可同游夜宴。
息棠抬头望着他,忽然指尖微挑。
于是下一刻,身无灵力的景濯就猝不及防从树上栽了下来。好在他及时反应,总算没有落得个脸着地的狼狈下场,只是屈腿半跪下来。
就算封了修为,以魔族身躯之强,寻常仙君的灵力对他都没什么效用,偏偏出手的是息棠。
见他没了方才的从容,息棠才觉心气略顺,她看向景濯,轻飘飘地开口:“既然你行此大礼,本尊允了。”
景濯无奈起身,也没在意方才那点小意外,跟上她的脚步:“你难道就这么去?”
“怎么?”息棠反问,不觉有什么不妥。
“既是要赏夜游宴,便该如寻常人族一般行事,否则未免失了兴味。”景濯不疾不徐道,今夜,烦请她陪他做一夜凡人吧。
第七十一章
窄袖素锦衫, 织金长裙曳地,裙裳上有大朵大朵的荼蘼花盛开,艳色衬得息棠脸上也多了两分柔和暖意。
腰间环佩垂落, 叮铃作响, 很是清脆。人族的裙裳实在有些繁琐,息棠抬手, 低头打量着自己这一身, 心下不由想道。
不过终究也没有换下来。
待她从帷帐后走出时,景濯的目光随之投来, 眼底顿时闪过不能掩饰的惊艳。
“很好看。”他默了默,才想起对息棠开口,话说得很是真心。
是么?
对于这等夸赞, 息棠并不如何放在心上,对于上神而言,好不好看早就不是什么要紧事,她也就不可能对这话有太多反应。
景濯也没有多说的意思,他伸手展开赤红斗篷,披在了息棠肩上,又近前半步, 为她系上飘带。
息棠仰脸, 看见了他垂眸时意外认真的神情,心中忽然冒出点从未体会过的情绪,像是湖面上悄无声息地冒出几个气泡, 轻飘飘地浮了起来。
这是什么心情?
景濯难以觉出她心中所想,站直身道:“好了。既是冬日,还是要应景些才好。”
息棠的脸陷在斗篷领口蓬松的雪白绒毛中,眨了眨眼, 没说话。
见此,景濯的手无意识地抬起,又在察觉了自己的动作故作无事地收回。将手背在身后,同样披着厚重白狐裘的他开口道:“走吧。”
他寻常多着玄裳,如今穿月白,倒是少了两分持重,多了几分从前还是神族的意气。
与息棠站在一处,他们看起来同冬夜出游的寻常青年男女并无分别。
走出景濯在天宁城中暂居的小院,息棠抬头,第一眼便注意到前方缀满琉璃灯盏的七重高塔。
夜风吹过,灯盏摇晃,传来清脆声响。
息棠的视线越过高塔,只见前方明灯错落,宝马雕车充街塞陌,来往行人衣饰光鲜,昂首谈笑,尽显盛世景象。
“此处是常乐坊,往东,便能走到天街。”景濯开口说明道,他在天宁城待了两月,对这里也算有所了解。
天街是直通大渊皇宫的通衢,逢夜游宴,也是最为热闹的地方,巡游、傩舞、踏歌等仪式都在此处。
息棠漫不经心地应了声,跟着他向前,并未提出什么异议。目光扫过周围,她眼中流露出几分兴味。
息棠甚少踏足人族王朝,从前也就没有机会见识这等热闹的场面。
大约是察觉到她的目光在前方摊位的糖画上多停留了两息,景濯很是知趣地掏出钱袋,主动开口,要了两支糖画。
糖稀画出的棣棠花有些粗拙,息棠举起来对着灯烛看了看,果断咬了口。
要说味道如何好,实在是算不上的。
凡俗世间的饴糖又怎么能与九天上的瑶果琼浆相提并论,不过的确是很甜。
见她感兴趣,景濯又买了些夜游宴上特有的丝笼、玉梁糕之类的点心,与她分了吃。
他对这些市井吃食原本没有什么兴趣,但若是与她一起,也不妨一尝。
一念可颠倒山海的神魔穿行在夜游宴的人潮中,看上去与身旁交错走过的男女老少并没有什么分别,如同水滴汇入大海,难以寻得踪迹。
不远处鸣鼓聒天,引得来往行人驻足,街市上有百戏陈设,既见吞刀履火,又有绳戏、寻橦之技,围观人群中不时爆发出一阵叫好声。
不远处,乐声从楼阙上传来,唱弹弦索,女子歌声宛转,像是乘着河水飘向夜空。沿岸缀满灯火,映在水中,像是星汉尽坠人间。
正对长桥的河面坐落石台,石台上架起灯轮,由各色灯盏满缀而成,白鸾转花,黄龙吐水,金鬼,银燕,浮光洞,攒星阁(注一)……天宁城中时兴的花灯式样,大约都可以在这里找到。
这里便是虹桥。
虹桥射灯也是夜游宴由来已久的习俗了,只要能举箭射中悬挂灯盏的环扣,这盏灯便归出箭的人所有。
不过越是繁复精巧的灯,挂得便越高,环扣也越小。最上方那盏连枝攒星阁,环扣更是小得只有箭尖大小。
长桥上,封长殷弯弓搭箭,正与同行几名少年比试,谁能更早夺下这石台上的灯。
他们都出身世族,当然不会缺买一盏灯的银钱,但买来的灯,又怎么比得上自己赢来的。
封少殷对自己的射术如何也还是有几分数的,没打算挑战不可能,只对准下方环扣足够显眼的灯。
但就算如此,还是三发三不中,引来倚在长桥阑干上的桑枝一阵笑声,眉间花钿灼灼,她神情生动。
人潮涌动,有如巨鳌的花车被牛马拉动,缓缓行经长桥。车辇上以簇簇鲜花为饰,在冬夜中显出蓬勃春意,乐师鼓瑟吹笙,衣着锦绣的舞姬翩然而动,巡游过城中。
也因为近百乘花车经过,桑枝视线被遮挡,在她不及看清的一瞬,封少殷手中弓弦振响,长箭疾飞而出,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后,偏移了目标。
他脸上不由现出丧气之色,但谁也没想到,射偏的箭落下,正好射中下方那盏灯的环扣。
原本以为又要落空的封少殷瞪大眼,脸上立时浮起得意,扬声向身旁尚无所获的少年炫耀了两句,就急不可耐地去取自己的战利品了。
兴高采烈地取下自己射中的第一盏灯,封少殷转头,灯影阑珊间,竟然正好看到求月带着白隼向这里来。
果然是命中注定的缘分啊!
“求月姑娘——”没考虑太多,他开口唤道。
求月闻声看了过来,认出了正欢快地向自己挥手的封少殷,走上前,向他回以一礼。
刚要说些什么,白隼便张开了翅膀,好在求月反应及时,抬手就将它抓了回来,引得白隼发出两声不满嘶叫。
叫得真难听啊,封少殷心下道,还不知自己侥幸逃过了白隼的利爪。
看求月空着手,又看看自己手中这盏灯,他抬起手来:“求月姑娘是第一次来夜游宴吧,不如带着这盏灯?”
于是桑枝越过花车,正好看到了从封少殷手中接过莲花灯的柔弱少女,她脚步一顿,神情有说不出的怔然。
她以为,他在夜游宴射中的第一盏灯,理应是自己的。
“看起来,局面还挺复杂的。”景濯站在长桥上,远远看着这一幕,不由感叹道。
息棠站在他旁边,对这话不置可否。这等少年幽微情思,她实在体会不能。
花车从身侧行过,她收回目光,跟着花车的方向向前。景濯陪在她身边,将最后一块玉梁糕吃了干净,顺着人潮向前。
行至天街,只见来往的人大多戴着粗拙鬼面,色彩艳丽,有狰狞之貌,实在谈不上好看。
不过大渊人族的傩面本就是仿鬼神威严之貌,并不追求好看。
景濯停在摊位前,手中拿起凶恶的赤红面具,向息棠问道:“你喜欢哪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