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不问参商
息棠抬头看去,只见悬挂的傩面多以樟木斧凿粗雕而成,线条粗犷,显出剽悍之气。
她随手指了个青面獠牙的傩面,景濯从摊主手中接过,为她戴上,自己也将赤色鬼面覆在脸上,融入了人群中。
错落楼阙前,众多戴着傩面的祭者着赤衣现身。傩自古有驱鬼逐疫之意,傩舞又被称作鬼戏,西荒人族于岁末跳起傩舞,是为逐疫酬神,祈求安庆。
乐工擂动大鼓,鼓声浑然雄壮,声震八方。挂在腰间的铜铃轻响,起舞祭者随高低起伏的鼓点而动,手持刀斧,呼号跳跃,动作矫健凶猛,随乐声不断变阵。
灯火下,他们脸上的傩面更显狰狞可怖,莫名又有肃穆意味。
在这样雄壮的鼓乐中,原本嘈杂的人声不由低了下来。
直到最后一道鼓点落下,肃穆威严的气氛才就此散去,只听到一重高过一重的喝彩。
随着红衣祭者先后退去,衣着锦绣的青年男女相携而出,灿烂灯火中,他们面上含笑,拂袖低头,旋身踏歌。
昔葛天氏之乐,三人操牛尾,投足以歌八阕(注二),自上古传袭至今,到如今在大渊帝都夜游宴上形成踏歌之俗。
踏地为节,吹笙和弦,踏歌的动作往往简单有力,于是越来越多戴着傩面的行人加入其中,联袂踏歌为戏。
歌从载民唱至玄鸟,景濯拉着息棠的手,也混入了踏歌的人群中。
傩面掩住了她有些错愕的神情,息棠在茫然中随着景濯的动作旋身。脚下踏过,与踏歌的曲调相和,她裙袂扬起,像是在灯火中开出了一朵花。
身形交错,通衢上充斥着踏歌声,燎炬照地,无数人族戴着狰狞傩面,相对而舞,以贺佳时。
在这里,息棠是不是上神,有着何等身份,似乎都不怎么要紧了。
顿足拂袖,她与景濯侧身相对,傩面下,现出些微连自己都没能察觉的笑意。
直到八阕歌都唱尽,天街上悠远的琴瑟声才为之一止。
踏歌的人停下动作,相顾而笑,这才逐渐四散,不过却没有立时打道回府的意思。
“亥时将至,天宁城中会放千余架烟火,以庆夜游宴。”景濯解释道。
他带着息棠向临水的楼台走去,打算找个合适赏烟火的地方,周围无数行人交错,言笑晏晏,无论平日有什么烦忧,此刻都被抛诸脑后。
因着周围都是想留下一观烟火的人,桥上桥下都显得异常拥堵,人头攒动,息棠身边忽然失了景濯身影。
她转头望去,诸多形貌各异的来往行人,或有脸覆傩面,并不见熟悉身影。
身边有戴着赤色鬼面的青年走过,却并非景濯。
息棠顺着涌动的人潮走上长桥,或高或低的人声在耳边响起又飘远,她没有动用神识感知景濯所在,只是安静地打量着她第一次涉足的人间盛景。
忽然,一声闷响盖过嘈杂人声,息棠停住脚步,自长桥上望去,只见烟火升空,火树银花将漆黑夜空点燃。
她仰头,烟火映在眼中,如同碎星。
就在无数人都抬头一观夜空烟火时,有道身影提着灯,从桥下向息棠缓缓走来。
像是有所察觉,息棠回过头,覆着赤红鬼面的景濯看着她,即便看不见脸上神情,目光分明也透出柔和笑意。
在他手中,正是虹桥射灯中悬得最高的那盏连枝攒星阁。
身后,绚烂烟火再度升上夜空。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注三)。
每一次,他出现的时机好像恰到好处。
景濯抬步走近,停在息棠面前,抬手将手中的灯向她递了来:“我想,你也该有一盏灯才是。”
见这夜游宴上的女子大多都提了盏灯,他便想,她也该有一盏才是。
息棠却没有接,她抬头看着景濯,在两息静默后,突然伸手,取下他脸上赤红鬼面。
身后有烟火盛放,如金砂喷洒,在夜色中飞掠,目光相触,天地间的一切好像都安静了下来。
景濯眼中夹杂着未能料及的意外,息棠好像到此时终于发现,他原来生得是很好的。人声渐远,她听到自己的心跳微弱而急促地多跳了一拍。
她心动了。
原来这就是心动——
息棠后知后觉地想。
这些时日的心烦意乱好像都找到了答案,原来她是这样的心情。
景濯不知她在想什么,迎上她傩面后的目光,手顿在空中,有些回不过神。
就在这个时候,息棠取下了自己脸上所覆的狰狞傩面。
在无声对视中,她轻轻笑了起来,欺近前,如同蜻蜓点水一样在景濯唇上亲了亲。
原本就觉得惘然的景濯僵直了身形,神情只剩一片空白,不敢相信发生了什么。
息棠却没有给他更多反应的时间,她退开身,从他手中接过花灯,施施然地走开,完全不觉得自己方才做了什么足以让他失魂落魄的举动。
“阿棠——”景濯终于反应过来,转身唤道,甚至在这时就已经开始疑心起方才发生的事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她这是什么意思?
息棠没有回头,她提着灯,嘴角现出些微笑意,似乎让满城烟火下都为之失色。
“阿棠!”景濯看着她的背影,口中再道,抬步跟了上前。
在她身后,他再次唤:“太初息棠——”
他终于伸手,捉住了息棠指尖。
息棠没有挣扎,任他握紧自己的手,淡淡嗯了声,算作回应。
景濯倏然也笑了起来,他牵着她的手,走进灯火阑珊处的溶溶夜色中,身后是神都夜游宴的盛大烟火。
第七十二章
“成婚?”封少殷指着自己, 像是不敢相信听到了什么,“我和桑枝?”
他脸上现出不加掩饰的迷惑,显然对这件事没有任何准备, 满心只觉得不可思议。
登位数十载的大渊天子此时正坐在上方桌案后, 手中握着呈奉上的竹简,闻言向这个儿子瞥来一眼:“怎么, 你还不愿意?”
“当然!”封少殷理所当然地回道, 并不觉得自己的拒绝有任何不该。
他当然不愿意。
“为什么?我记得你同她自幼相识,关系亲近, 前日不是还一起去逛了夜游宴?”大渊天子意外于他的答案,不由放下了手中竹简,抬眼看向这个素来不怎么放在心上的儿子, 打算听一听他的理由。
“我也不是只和她出去啊。”封少殷没想到他还知道这一点,应声答道,“就是因为从小就认识,所以我和她成婚……也太奇怪了吧!”
“有什么不好?”话说到这里,大渊天子还是理解不了他脑子里在想什么,“以她出身,生得出众, 又有不俗修为, 配你足矣。”
甚至可以说是绰绰有余。
不是做父亲的看不起自己的儿子,但封少殷实在是资质有限,说句不学无术也不为过。除了出身皇族, 他身上实在找不出多少值得称道的地方。
至于桑枝,不仅父亲是大渊九卿之一的廷尉,桑氏也是天宁城中颇有底蕴的世族,她自己更是修为出众, 容色颇佳,天宁城中倾慕她的少年不在少数。
所以当桑氏透露出想将她许配给封少殷的意思时,连大渊天子也觉出乎意料。毕竟以现在的情况看来,封少殷前程有限,将来或许只能做个有皇族身份的闲人,怎么看也不是桑枝最好的选择。
但封少殷没有一口应下,也更让大渊天子意外,他忽然有些看不透这个心思简单的儿子了。
“她是很好,除了皇族这个身份,我什么也比不上她。”封少殷长叹一声,并不讳于承认这一点,“可是我并不心悦于她——”
就算她再好,他既然不喜欢她,又怎么能和她成婚,将剩余不知多少载的生命都绑在一起。
“她应该去找个真心喜欢她的,比我好得多的人。”封少殷这样总结道。
正因为他真心将她当朋友,所以不会应下这件事。
在身居高位,生杀予夺的大渊天子看来,这样的想法幼稚得有些可笑,比起儿女情长,从这桩亲事能得的好处才是真的。
这天下男女成婚,又有多少是因为彼此欢喜,多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利益权衡后的结果。
“别人如何,同我有什么关系?”封少殷并没有被他带偏,听完这番话,斜眼看过去,有些微妙地道,“父皇,难道你已经混到了要卖儿子的地步吗?”
大渊天子被他这句话气笑了,抬手将竹简扔了来,被封少殷蹲身灵活躲过,走位堪称熟练。
“罢了,既然你不喜欢,此事就作罢。”大渊天子开口道,也无意勉强。
反正只是桑枝的父亲隐晦地透出了这个意思,他也还未答复,这门婚事也不是非要成。
得了他这句话,封少殷松了口气,捡起竹简放上桌案,向父亲讨好一笑:“父皇英明!”
看着他狗腿的嘴脸,大渊天子略带嫌弃地扫来一眼,开口道:“你近日课业学得如何……”
竟是有意要考校他的课业。
闻言,封少殷浑身一凛,不等他话说完,飞快行了礼,转眼已经退到了殿门处:“父皇我还有事,先退下了!”
说完,转身溜了。
大渊天子深吸一口气,总算忍下了将他抓回来打一顿的想法。
罢了,左右也没指望他能有什么出息。
封少殷还不知道在他一念之差下,自己逃过了一顿打,走出殿外,只见宫阙殿顶尽数覆上霜白。
冬日寒意渐深,昨夜下了一晚雪,直到破晓才渐渐停了,宫城内外都见一片皑皑雪色。
封少殷伸了个懒腰,踢踢踏踏地踩着薄雪往自己殿中走,作为近侍的如意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如意,下雪了,我们去寻摸些鹿肉烤了吧!”封少殷兴致勃勃地开口。
不过一个人吃未免无趣,还是去学宫,邀大家一起才热闹。
也是在昨夜一场雪后,天宁城外红梅灼灼盛放,引来诸多游人赏玩。
梅枝掩映间,中年世族于梅林中的轩阁设宴,亲自引着陵昭上座,身边奴仆奉上各色珍馐,简直如流水不绝。
“此番真是要多谢少侠,若无少侠出手,我便不可能平安回到天宁。”中年世族感慨开口,说着,举起酒盏向他一敬。
陵昭连忙也拿起酒盏回礼。
紫微宫弟子寻常不可擅离门中,不过他会出现在这里,还当真不是私自从紫微宫偷溜出来的。
他此行,是奉紫微宫之命,与诸多同门入世历练——其实就是有凶兽从九天偷渡到了八荒之地,为免其殃及无辜,需要及时抓回来。
因着这些凶兽修为并不算太高,紫微宫干脆将此事交由门中弟子来办,正好当做对他们的小小磨砺。
陵昭没有多犹豫便选了来西荒抓那群青纹恶鹜。
距他离开西荒已有数载,如今借这个机会,陵昭便想来见一见聂逐。
聂逐虽然也踏入道途,但他修为微薄,在分开这些年也不知有没有进步,能活上多少年实在是个未知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