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不问参商
息棠嘴边噙着浅淡笑意,似有若无地看了他头顶叶片一眼,山风中,叶片摇曳,不知是在抖还是被吹的。
深夜,山林中燃起篝火,四下一片静寂,只隐约听得低矮灌木中传来三两声虫豸嗡鸣。
赶了几日路的陵昭躺在山石上,睡得四仰八叉,人事不知。
他实在是很累。
以陵昭如今修为,当然做不到如息棠一样不眠不休地赶路。
于是在赶了七天七夜的路后,他抱住一棵树,说什么也不肯再起身。
息棠终于意识到陵昭境界低到何种程度。
也不能怪她之前没有察觉,她身边实在很久没有过修为这样低的存在,身在丹羲境中,修行个百载千载大都能有所成,至于不能成的,就早入轮回了。
陵昭的情况,让息棠不由担心自己手中一时失了分寸,他就当场没了。
累过头的陵昭已经完全察觉不到外界情况,事实上,在她开口答应休息一夜后,他立刻原地入睡,丝毫不担心自己会不会被卖了。
火光下,息棠端详着陵昭,他浑然不觉,只有头上叶片僵硬地支棱着,战战兢兢地装着死。
息棠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掠过叶片,最后停留在陵昭脸上。
少年脸上还未褪去稚气,但骨相神秀,隐约能看出将来长成时的出众容色。
不知是不是错觉,息棠从中辨出了与自己肖似之处,隐约又还有几分不知从何而来的熟悉。
但就凭这点相似,陵昭同真正的息棠站在一处,并不能立刻叫人看出关系。
证明她清白的时候到了!
对于自己和陵昭的关系,息棠仍心存怀疑,就算是感而有孕,她也不可能全无所觉。
但在自己的记忆中,息棠没有找到任何有关此事的片段。
枯枝燃烧的火焰声中,她向熟睡的陵昭抬起手,他头顶叶片随她的动作抖了抖,却终究不敢做什么。
好在息棠并不打算对陵昭做什么,她只是需要借他一滴血。
随着灵光没入,一滴鲜血自陵昭眉心浮起,散发着幽幽光华,最终向息棠飘来。
息棠阖上眼,眉心浮起殷红印痕,神情在这一刻归于木然,让人轻易就能看出这具躯壳的异样。
火光的阴影中,鲜血与这道殷红印痕相呼应,难以用肉眼分辨的气息化作丝丝缕缕的线交缠,在数息后相生相溶。
琼玉花枝化身的傀儡体内有息棠一滴血,便是因为这滴血,她才能借用自身力量,正好也可以借此施展血脉术法。
息棠睁开眼,眉心印痕隐去,脸上木然还未褪去,她面无表情地想,看来她是没什么清白了。
不知从何而来的陵昭,的确是她的血脉。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息棠百思不得其解。
就算是直接问陵昭,大约也难以得到答案,他又怎么会记得自己出生前的事。
息棠直直地盯着陵昭,他倒是没有什么反应,显化成两片叶子的重嬴却感受到了莫大压力。
他没看明白息棠做了什么,不过直觉地感知到了她是何等危险,绝非现在的他能对付,下意识装起了死。
息棠不知这两片装死的叶子在想什么,只是看着陵昭,心情很是复杂。
任谁突然多了个儿子,都会觉得心情复杂的。
不过这也不是眼下最重要的,当务之急,是她要怎么告诉他这件事。
天光大亮,陵昭一睁眼就对上息棠直勾勾盯着自己的目光,吓得向后倒爬两步,随即才反应过来眼前是什么情况。
果然是有点儿傻,息棠看着他手忙脚乱的模样,托着下巴想道,也不知是像谁。反正不是像她,一定是随了他或许素未谋面的亲爹,她心安理得地甩锅。
陵昭没太看懂她眼里的意思,讪讪挠了挠头,举起手向息棠打了个招呼:“上仙?”
干嘛这么看着他,就像他是什么珍奇异兽一样。
“叫师父。”息棠开口,在苦思冥想一整晚后,终于决定还是暂时先和他维持单纯的师徒关系。
毕竟她从来没给谁当过娘,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干,于是最后,息棠带着几分心虚将这事儿推后。
陵昭当然不知她心里百转千回的想法,闻言双眼一亮。就凭息棠在章莪山上展露的实力,怎么想自己认这个师父都不亏,他毫不犹豫地开口:“师父!”
叫得中气十足。
看着他笑得露出一口白牙,息棠也不由勾了勾嘴角,她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隔空摄来两枚灵果给他果腹。
借昨夜,她将陵昭情况也了解了个大概。
神族生来怀有血脉之力,陵昭继承了息棠的血脉,体内力量却为枷锁禁锢。若是凭他自己的力量,没有百年根本无望破开血脉枷锁,是以陵昭在修行上都颇多桎梏,到如今境界也有限,只被人当做寻常草木妖灵。
如今既然在西荒,正好可借凤族浴火池解决这个问题,息棠毫不见外地想。她抬手,指尖灵光凝作飞鸟,眨眼已经穿越云层。
等到陵昭吃饱喝足,准备再上路时,却发现息棠改了方向,不由奇怪道:“我们不去丹羲境了?”
还是之前走错了路?
“先去丹穴山。”
陵昭在毕方鸟族待过一段时日,自然也听说过丹穴山是什么地方。
不过他们去凤族的地盘干什么?
“去见一只很能搞事的鸟。”回忆一番某只鸟从前的光辉事迹,息棠答道。
“是谁啊?”陵昭更好奇了。
*
凤族浴火池一向只为族中小辈所用,想外借,当然得找能做主的凤族,恰好,凝光便是其一。
她收到息棠传讯时,不可谓不意外。
息棠特意派仙灵前往章莪山已经让她足够惊讶,没想到如今还要亲自来丹穴山走一趟,只为向凤族借浴火池。
那自己之前的怀疑竟然也不是没有道理,凝光心下道,她多少年没出过丹羲境了,如今竟为了个不知道什么来历的少年亲自出面,指不定是真看上了。
这下,对引景濯前来的那番话她更不觉有什么愧疚。
看这情况,他是该着急一二了。
正好,自己这也算为他创造了见面机会,他该谢谢她才是。
有望逃过一顿打的凝光很得意。
“什么事这样高兴?”石桌对面,与她执棋对弈的凤族女子见状奇道。
“故友重逢,如何不值得高兴?”凝光把玩着手中棋子,勾起唇角,兴味盎然地答。
她说着,将这枚黑子落在经纬交织的棋盘上。
随着棋子落定,局面顿时为之一改。
第十一章
丹水出焉,而南流注于渤海(注一)。渡过渤海,丹穴山便近在眼前了。
这里是凤族起源之地,山中多金玉,遍植山间的梧桐经数十万载生长,最为高大的一株已经将整座山巅都覆盖。
梧桐枝叶伸展,如同接天之树,枝上筑起恢弘殿宇。
山下,没怎么见过世面的陵昭抬头望去,为眼前景象发出声感慨。
“好多鸟啊——”他忍不住开口道,感觉自己这辈子没见过的鸟都在这里了。
无数鸟雀来往,山间传来清脆啾鸣,不时还有凤鸟掠过,灿烂尾羽抖落无数灵光。丹穴山中最不缺的,当然就是凤凰。
息棠也有些意外,比起她上一次来,今日的丹穴山实在热闹得过分。不过随即记起前日霁望来丹羲境的缘由,算算日子,赤羽君苦心为自己幼子谋划的生辰宴是快到了。
如今天下承平日久,连神魔都恢复了往来,凤族设宴,四海八荒的神魔仙妖多会给面子,奉凤族为尊的诸多羽族当然没有缺席的道理。
凤族一向以翎羽划分氏族,赤羽君便是凤族赤羽氏的族长,认真论起来,地位仅在凤皇之下。
息棠已经活了九万余,他做赤羽君的时间却比这还要长。
这些年来费尽心思,终于生下个有望上神的幼子,低调做鸟的赤羽君顿时又抖擞起来。在凤皇默许下,凤族上下都为这场生辰宴奔忙不停,毕竟对于凤族而言,这也的确是件值得庆贺的事。
息棠当然对这场生辰宴没什么兴趣,就算赤羽君请动了霁望做说客,她也无意凑这个热闹。
不想因为陵昭,她此时到丹穴山,正好撞上了这场还未开始的生辰宴。
记起缘由,息棠也没太放在心上,只带着陵昭入山,尽快将正事办了。
或许也是因设宴之故,为迎来客,丹穴山内外撤去禁制,入山也就没有什么阻碍。
息棠已经有些年月没来过这里,不过凝光住的地方还算好找,就在山巅梧桐上。
只是才走过入山的路口,便见两方雀鸟对峙,堵住了去路。
一方身披红羽,周身像是燃起烈焰,正是毕方麾下从族火雀,另一方则是青翎绿尾,姿态高傲。
孔雀麾下从族青鹮和火雀因属地相近,多有资源之争。虽然不是深仇大恨,但久而久之也就成了宿怨,尤其两族小辈之间,更是针锋相对,总要比个高下。
不过最近时日以来,火雀族却因为一件事稳稳压了青鹮一头,很是得意。如今在丹穴山中撞见,本就心性不稳的两族小辈一言不合又起了口角。
此时在场的火雀和青鹮羽翼还未长成,分明都没成年,此时头顶翎羽倒竖,七嘴八舌地叫嚣着什么,像是随时都要打起来。
“乌樵入选紫微宫又如何,能不能留得下来尚且两说,你们得意什么!”开口的青鹮昂着头,努力表现出不屑姿态。
话是这么说,但四海八荒谁不清楚,能入选紫微宫是何等难得的机会。
乌樵是火雀族少族长,但即便是这样的身份,以他天资,原本也没有入选紫微宫的机会。要知道,就连凤族中,能入紫微宫修行的也只有各氏族的佼佼者。
真不知道他是走了什么运!在场二十余只青鹮不约而同地想,心中既羡且妒。
对面火雀族鸟何尝不知道他们的口不对心,得意道:“至少比你们青鹮族强,换作你族,连踏入紫微宫的门都做不到!”
闻言,在场青鹮气得浑身翎羽都要立起了,这实在戳中了他们心中痛处。
大约是太过得意,这些火雀忘了自己这方相比青鹮,至少在数量上并不占优。
被激怒的青鹮交换过眼神,默契地向两侧散开,打定主意要给这些逞口舌之快的家伙一个教训。
陵昭正探头望着他们在吵什么,没想到一错眼就打起来了,只见几十只大鸟飞扑互啄,红绿两色翎羽乱飞,场面顿时热闹得过了头。
这本与息棠不相干,但乱飘的鸟羽中,一头比人高的火雀被踹飞,头晕眼花地砸在了陵昭面前。
头上已经秃了一块儿的火雀抬头,正好对上陵昭目光,眼中流露出愕然:“陵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