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苏幼白
风律一早醒来就出了门,找地方吃过饭,便坐在茶摊听了一天的书,到黄昏正准备回院子,却被冲进城的流民挤进了这间铁匠铺,所幸就地藏起来等风波过去。同路的还有两个樵夫和一个卖烤芋头的小贩,即便情况如此混乱,小贩也没忘了他的独轮车,如今车上的泥窑还烧着炭火,散发出甜蜜的芋头香气。
风律晚间没有吃东西,此刻望着泥窑里明亮的炭火,眼睛也和火光一样亮起来。她从斗篷里摸索出一个螺钿小梳子,翻来覆去看了看,却想不起从哪里得来这东西,但不重要,她天生不懂得惜物。
“哎!我能不能拿这个换你的芋头?”
小贩楞了一下,万没想到这种情况她还能吃得下东西,他接过那梳子细瞧,用料上乘,做工精细,看样子能卖不少钱,便收了。
“我可没有钱找给你,你真要买的话,这些芋头就都给你了。”
风律痛快地应下,随手把芋头和大家分了,连桌子下的狗都得*了一个,小贩和铺里的铁匠正怕的要死,接下芋头也没胃口,但另两个樵夫装扮的男人却很淡定,一边吃一边与风律攀谈。
“你住哪儿?等会儿外边散了我们送你回家。”
“用不着,我自己走回去。”
“现在外边可都是杀人狂徒,你不害怕吗?”
“怕什么,我又没招惹他们,他们也不该招惹我。”
“嚯,口气不小,你家里是做什么生意的?”
“我家里不做生意。”
“或当什么官?”
“也不当官。”
卖芋头的小贩极有眼色,听着樵夫们话茬不对,抢进来打断了他们的话。
“姑娘,我这里还有几个栗子你要不要?”
风律高兴地扯过半边斗篷挽成一个兜,盛住了小贩从炉灰里铲出来的栗子,栗子刚脱火,油亮滚烫,把贵重的皮裘烫得冒烟,她却只管自己吃得开心,也就自然不与那两个樵夫攀谈了。
约过了半个时辰,天色完全暗透之后,两个樵夫默默对了下眼神,忽而同时从怀里抽出了缠着白布的牛角尖刀。离风律最近的樵夫伸手来捉她的胳膊,被她轻盈地躲开了,另一边,芋头小贩早察觉到两人举止鬼祟,这时赶快抄起了先前就瞄准的草叉,后边的铁匠也及时抡起了他的大锤,两个人一起吱吱哇哇地抵住了那两个“樵夫”。
风律踩着木箱跳到后面的草垛上,慌乱间还不忘扯高斗篷的一角,护着衣襟里的栗子一颗都没有掉。
她站在高处惊讶地问:“你们要做什么?”
小贩急得大叫:“傻姑娘,这两个是土匪啊!”
风律恍然大悟,一把捏碎了右掌心的栗子:“原来如此!”
她护着一襟栗子左蹦右跳,随意把稻草踢向下面的土匪,糊了两个人一头一脸,他们看不清方向,小贩和铁匠便趁机又锤又砸,但架不住他们皮糙肉厚,折腾了半天都没能将他们放倒。
五个人围着熔炉吱哇乱转,叫骂声传到了铁匠铺外,但当下人人自顾不暇,别指望旁人能来施救,正当一个土匪爬上草垛,把风律逼到墙角预备下手时,她背后的墙上忽然悄无声息地翻进一个人来,却是赤手空拳的江崖。
江崖撑着墙顶跳进来,顺势踢中土匪的小臂,一声清脆的骨裂声后短刀落地,他越过风律跳到土匪面前,手肘横击他的咽喉,丈二高的壮汉哽咽一声栽下了草垛,胸腔因窒息而凹陷,一张黑脸也憋得发紫。
江崖同样跳下去,抬腿踩住了土匪的脖子,然后抬眼看向风律。
“你没事吧?”
“我好得很。”
“不错,呆在上面别动。”
江崖并不废话,倾尽力气下压踩中土匪的右腿,鞋底碾碎颈骨,土匪嘴里登时吐出一口血沫,他结果这名匪徒之后,弯腰捡起了缠着白布的小刀,甩开臂膀掷向另一名正与铁匠和小贩周旋的土匪,三寸刀刃瞬间没入后心,那土匪来不及哼声便踏上了黄泉路。
争斗戛然而止,两具尸体躺在了地上。
小贩用草叉比划着江崖,悚然问:“你是土匪不是?”
“我像土匪吗?”江崖反问一句,又回头看风律,“你说我像土匪吗?”
风律想了想,作答:“你与土匪有三分神似,与好人有七分不同。”
江崖笑了笑,折回铁匠铺门前,挪走了挡住大门的铁砧,把外边的于番放了进来。
小贩见他与风律说笑,知道他们认识,便将信将疑地放下了武器。
江崖对风律解释道:“我料想匪徒会留人看守退路,所以在这一带耐心找了找,果然找到了你们,赚两个人头也算不白吃了官家饭。我现在出去找裴徽,看看能帮上什么忙,你和小番子就藏在这,锁好门,我晚些时候再过来接你们。”
风律点头应下,摊开兜着栗子的斗篷对于番献宝:“好吃的!”
江崖拿走土匪尸体手里的刀,随即走出了铁匠铺。
夜幕之下,火光明艳,到处都是哀嚎与惨叫,他一时不知道该往哪里去找裴徽,忽见城中东北角兵营的方向高高挑起一面大旗,中军立定,四面高地也渐次竖起军棋,失序的城市开始一点点夺回它的权力。
江崖见状便不再向兵营的方向走,反而折回城门前,登上守卫死尽的城楼,系上了被土匪砍断的罗盘绞链,摇动轱辘收起了城门,然后又拾起落在泥泞雪地里的旗帜,搓去污渍,顺手捡了支枪杆把旗挑到女墙上,最后寻了把弓站到中央城台,只等着流寇自投罗网。
不多时,被官兵驱赶出来的土匪陆续抵达城门,却发现留下守门的同伙不见踪影,而城门已被牢牢锁死,无所适从之际,头顶箭矢忽如啄隼,一支支不疾不徐地射向流寇,速度不快,却箭无虚发,只打眼睛和脖子,匪徒们怒生杀意,想要登楼寻仇,然而打头那人刚走到半程就被一箭射中了眼睛,打着滚把后面的同伴一起撞回了楼梯下面,断胳膊断腿缠成一团,余下的人立刻抱头鼠窜。
可惜他们才鼠窜出几十米,不巧撞上一支骑兵队,被马队一围,通通捆了起来。
带队的什长打马上前,抬头打量一番坐在女墙上的江崖,江崖身后的大旗适时随风振起,衬出了一道修长的影子。
什长问:“上面的朋友可是江崖?”
江崖点点头。
什长笑说:“裴小将军看见城门这边竖起了旗,特叫我们来的时候留意着他的两个兄弟,我观你的长相身手必是江兄弟无疑了,另一个姓于的朋友可是走散了吗?”
“不必担心,我把他藏起来了。”
“那便好,小将军和九哥这时也在巡城,他说若见到你们,就护送你们回大营,若你们现在不想回去,也可以留在城门等他,他迟些会来这边清点战果。”
江崖答应:“我知道了,我在这里等。”
“兄弟好箭法,你肯留下可帮了我的大忙!”
什长吩咐手下摆好城门前的拒马,展开队列,重新设置了城防。
与此同时,城内火光开始一处处熄灭,取而代之的是渐次扬起军旗,四处逃散的土匪们被往来穿插的巡兵驱赶向城门,然后又在这里被守株待兔的城防一一擒获,时间很快来到后半夜,各处的打斗声、喧嚣声趋于止息,巡逻队将散落的尸体通通收敛到城门前的空地上,将带白布的土匪和百姓分两列排开,摆成了蔓延一里地的长阵,土匪放置不论,百姓则由家眷认领回去安葬。
哀哀哭声中,一只马队来到了城门处,打头的正是九不够和裴徽,九不够一进场就去找部下核对双方死伤数量了。裴徽环视一周,从人群里找出了江崖,彼时他正忙着帮一位年迈的老妇人把儿子的尸体抱上板车,两只手上蹭的都是血。
江崖见裴徽过来,便扬了下头:“城里收拾干净了吗?”
裴徽答:“面儿上看着是干净了,但必有遗匪藏在房舍里或隐匿处,真想找就得关上城门一家家地找,都能找出来。”
江崖看了看推着板车踉跄远去的老妇人,又看了看兴奋地从尸体口袋里掏钱、甚至直接扒走尸体衣装的士兵们,心想真放他们进了百姓家,无异于引狼入室,于是叹气:“给百姓留条活路吧!”
裴徽知道他担心什么,笑了一声:“几个蟊贼而已,找或不找都不碍事,天亮一开城门他们就逃了。对了,你把于番藏哪了?”
江崖遥遥一指街尾的铁匠铺:“他和那个神神叨叨的姑娘都躲在铺子里,这边既然没事了,我先带他们回去。”
裴徽闻言从马上跳下来,将缰绳交给江崖:“你牵马去,要是那两个人走不动也好驮着,还有,我回去有事和你商量。”
“好。”江崖牵着马走了两步,又忍不住回头叫裴徽,“哎,天亮叫他们开城门!”
裴徽背对着他举起手摆了摆,继续走向人群里的九不够。
第162章
铁匠铺里,风律安逸地坐在火炉边吃着栗子,于番则焦急地走来走去,时不时趴着墙沿偷偷观察街道上的情形。
他的身材又小又瘦,江崖能够只手翻过的墙头,对他而言却如同无法逾越的山峰,他在墙边蹦蹦跳跳的样子就好像一只翻不过藩篱的兔子,逗得风律忍俊不禁。
“你还笑呢!”于番走到风律身边,愁的直拍掌,“外头也不知道怎么样了,万一土匪赢了,咱们可一个都跑不了!”
风律说:“银城里驻着五六百的官兵,那些土匪不过是趁乱赚点便宜而已,断然不敢久留,天一亮他们就逃了。”
于番觉得她的话确实有理,坐到风律身边,盯着鞋尖叹气:“可裴徽和江崖还在外面呢!”
“那你就更不用担心了,那两个人行运正盛,怎么可能死在这里?”
于番惊讶地看着她:“你真会算卦吗?”
风律不置可否,反而问他:“你会吗?”
“和干爹学过一些,我干爹于瞎子,同行都叫他瞎八卦,意思是十卦里能算准八卦,我该也差不多。”
“会就是会,不会就是不会,十卦里能算准八卦,不能叫会算,只能叫会猜。”
于番虽然对于瞎子没有什么感情,却对自己的本事颇为自傲,听她这样说,心里便有些不痛快,他不服气:“那你说怎样才叫会算卦?”
风律扑了扑手上的栗子皮,闲闲说:“天理命数,算是算不出来的,这人的命运就好像一本书,看过就是看过,没看过就是没看过,你读过开头能猜出后文走向,那我只能算你见过的人情世故太多,看破了千篇一律的套路,但这世上总有人不作寻常诗,凭猜是猜不到的。那你呢?你的卦象究竟是看出来的,还是猜出来的?”
于番被她说红了脸,好像这几年摆摊算卦赚的铜板真是骗来的一样。
他问:“你的卦术又是从哪儿学的?”
风律眉梢轻挑,笑说:“胎里带的。”
“好啊,原来你在逗我,我还当真和你聊呢!”于番接过她递来的栗子,也笑了,“你说的确实不错,一个卦象交给一千个卦师,能解出千般的说法,何尝不是在赌呢?若我真有那种通天晓地的本领,可以一窥天机,看清这荒唐世道的来龙去脉、前因后果,不必蒙头在尘寰里乱撞,哪怕只看一眼也好,便叫我死了也甘心。”
风律听到他的话,似有深意地长长看了他一眼:“不要耽于虚妄。”
于番被她盯得心里发毛,于是从草垛上站起来,继续去墙角盯梢了。风律安心吃完最后一颗栗子,掸了掸衣襟,扯起宽大的斗篷将脸一蒙,直接躺在草垛上睡起了觉。
临近拂晓,城里的大火俱已扑灭,巡逻的骑兵队不再频繁,马路上的尸体也差不多收敛完毕,卖芋头的小贩察觉情势已经平定,急不可耐地与几人告别回家了。铁匠不敢劳烦那二位神神叨叨的小太岁,自己壮着胆子把两具尸体拖出了门,不料这可疑的举动惹来了巡逻队,六名官兵破门冲进来,差点把他当成窝藏在此的匪徒。
一片混乱中,江崖出现在了门外,他的衣袖和衣襟浸了血,血又凝成冰,看起来不免有些狼狈。
“那两个土匪是我杀的,不关店家的事,你们不要砸他的东西。”
院子里的官兵不曾到过城门,所以不认识江崖,却认出了他身后的马,今夜城里只出现过一匹这般高大强壮的战马,军中四个屯长都叫马的主人小将军,想来不是他们能得罪的人。
几个官兵对了下眼神,立刻放下手里的东西离开了院子。
江崖对铁匠点了点头,站在门口,招呼寄放在此的两位小朋友出来。
此时风律睡得正香,于番伸手揭开她蒙头的斗篷,但那斗篷下却空无一物,只余一腔无从分辨距离与方位的黑暗,好似迎面扑来一张猛兽的嘴,于番来不及思考便被黑暗吞没,跌进了分不出东南西北的奇怪地方,好在有人及时捉住他的手向前一拉,又把他从黑暗中拉了回来,他甩了甩头,黑蒙蒙的视野里重新出现了色彩,抬眼看去,救下他的人正是刚被吵醒的风律。
待他重新站稳,风律便松开了手,她跳起来后看到了江崖身后的马,朦胧的眼神忽而变得灵光,撂下于番就朝外跑:“我要骑马!”
他们只有一匹马,自是先到先得,江崖把风律扶到了马上,于番就只能在马下跟着走。于番偷偷观察着风律,搞不懂刚才是因为饥饿而产生了错觉,还是因一夜未睡而产生了眩晕,却终没有挑明去问她。
三个人回到大营不久,裴徽也回来了,他把江崖叫到一间隐秘的屋子里,稍后四个屯长到齐,六个人开诚布公,将守城都尉和参军双双临阵脱逃,城内布防空虚、粮草不济等种种事情都交了底。
银城驻军满编八百人,都尉逃走之后,陆续也有一些官兵叛走,现今城内应该只剩下六百人了,而这六百人中只有三分之一上过战场,余下的都是就地征召的本地兵员。所谓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那酒囊饭袋的都尉哪懂什么带兵打仗,这四百新兵基本没有受训,别说阵型队列,他们甚至连弓弩刀剑都使不明白,真拉到战场上去,只怕征鼓一响就地解散。
兵源如此,军饷更加无以为继。
都尉在时,早把上面拨下来的军饷中饱私囊了,本地既缺马匹又缺兵器,虽然没钱,但中下层军官还是想方设法筹措了一些粮草,尚且养得起这么多张嘴,然而昨夜一场大火过后,粮草损失过半,只怕剩下的粮食最多也就再撑二十天。
银城驻军群龙无首,难以上通下达,他们这些守军留下来没吃没喝,撒手不管又成了逃兵,无论被程享抓住还是被程樵抓住,结局都难逃一死。九不够原本打算要是请不回都尉,就带兄弟们另寻活路,没想到天上掉下来一个裴徽,这可真是送上门来的买卖。
九不够说:“若从上面捋下来,我们这支守军也能归属到陈循州陈将军的麾下,现今兄弟们实在走投无路了,烦请小将军帮帮忙。您是尊过路的菩萨,我们自知庙小容不下大佛,但无论如何请您暂住几日,代为向上面周转周转,便能救下我们和这一城百姓,哥几个如能活过此遭,日后必当结草衔环以报。”
裴徽来到银城之后颇受优待,九不够又言辞恳切,叫他实在推脱不得,只能答应帮他们想想办法。
他决定给陈循州写一封信说明此间情况,但眼下兵荒马乱,对面不知何时才能回复消息,所以还得先想个办法解决粮草问题。他随身所带金银光养着哥仨绰绰有余,可要养活几百个士兵纯属痴人说梦,思来想去,他把主意打到了过路的商队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