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苏幼白
绥州翡城有一门经营米面生意的刘氏家族,太祖辈也曾是贺国勋贵,说起来甚至还是裴相的同乡。裴徽曾在路上遇见过刘家的商队,听说了他们的行进路线,不过他往昔和刘家并无交情,到底能不能借来粮食,那就要走一步看一步了。
他打定主意明日出发借粮,为安抚军心,免得他们以为自己借机开溜,所以特意把江崖留下来帮九不够训练部曲,另叫他想办法配齐驻军的兵器和甲胄。
这样繁重的任务传来下,一直闷声不响的江崖居然点头应了。九不够偷偷看向他,惊讶于他竟敢承下这么大的责任,不知道这位小兄弟究竟是深藏不露,还是妄自托大。
他们谈完要紧事,时间已经到了下午,六个人各自散了,裴徽找了个僻静地方去写送给陈循州的信,江崖留下九不够商议军械事宜。
九不够问江崖:“现在军中差着至少二百兵器,尤其缺弓箭,要怎么才能备齐?”
“慢慢来。银城这么大一座城池,只要人□□动起来万不可能缺东西的,但你们先前只顾城防,没有经营政务,导致钱粮空耗,这才一天天捉襟见肘,如今必须补上这一课。”江崖淡定陈述道,然后掰着手指数,“你现在要派人去统计出城内各家人口,分出男女老幼,再将有功名在身的读书人和有锻造、木工、建造、编织手艺的人另列一册,然后把其他壮丁也组织起来,去城外伐木、烧炭、采石、加固城墙,本地不产铁和煤,所以还要从外面采买铁矿和煤炭,之后造工坊熬制胶漆……”
九不够听他滴里嘟噜说了一堆,茫然挠了挠头:“哎呀!这可有够麻烦的!”
“翘着脚等敌人杀过来,伸头一刀最不麻烦,可你不是不想死吗?”江崖对他笑笑,“此外我还要知道本地有几亩田、几口井、多少牲畜——”
九不够打断他的话:“您还是别费这个心思了,城里的情况我最清楚,老百姓家再也征不出多余的粮食了,头几天为这都闹出过人命。”
江崖摇摇头:“纵使你有通天的本领,也不可能从百姓嘴里套出他们有多少存粮,我问田亩数量也不是为了断他们最后的活路,而是要算算去年大概产了多少粮,去掉收上来的数量,剩下的就是百姓手里的存粮,万一银城被围,我们必须知道城中百姓们到底能撑几天。”
九不够恍然点头:“竟是这样!”
江崖掰完了两只手,接着排起了茶盘里的茶杯:“还没完呢!你还要统计城里有几家医馆、酒坊、油坊、糖坊、商号,有几口大锅、有多少大房子,等有了人丁和材料,我们不只能造兵器和弓箭,还能造弩车和大型器械……”
第163章
江崖一口气把茶盘里的杯子清空,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子,九不够看直了眼睛,稀里糊涂问:“江兄弟,你让我统计糖坊做什么?”
江崖知道他是行伍出身,一辈子没有接触过政务,这时便好脾气地解释:“民间制作糖和酒都需要大量的粮食,万一日后粮草不济,或许能从他们身上缓个三五天,而且熬糖和酿酒都要用大锅大灶,如果战情危机,这些地方立刻就能改成熬制胶漆的场地,咱们现在先记好他们的位置,免得用到时候想不起来。”
九不够点点头,脸色渐渐端正,他接着问:“大房子又是做什么的?”
江崖徐徐道来:“有钱人家盖房子用的都是上好的硬木,若真不巧事到临头没了材料,拆了这些房子就能得到现成的木头,不论造兵器还是造车都很够用,一根梁就是五百支箭,就做这个。”
一番问答下来,九不够再看时江崖的眼神已与先前完全不同了,昨天他还当江崖是裴小将军的随侍,如今方才明白是自己眼拙了,眼前这位也必不是等闲之辈。
九不够当即叫来一个识文断字的小兵,把江崖的吩咐一一记录下来,然后开始按条派遣人手。
两人把政务分派明白后,江崖又对九不够说,既然裴徽叫自己训练部曲,那他便不客气了,他想趁下午还有时间,在城内外四处走走,一则熟悉地形,二则看看城中的布防。九不够无有拒绝的道理,亲自带江崖出了大营,有他的介绍,江崖很快和守军大小头目都混了个脸熟。
两个人巡游到城楼上时,城门果然已经开了,江崖放下了心,又对九不够说:“往后除了公派任务,城门只上下午各开半个时辰,宁愿人等门,不可门等人,以免再被流民冲关。”
九不够闻言笑起来:“若早如此,兄弟你可就进不来了。”
江崖伏在墙头上看着人来人往的城门,叹了口气:“九哥说的是,唉,可这世道总是雪中送炭的少,过河拆桥的多啊!”
他正感慨,却从进出城门的人群中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是那日因征粮被官兵殴打的农夫,此时那农夫搀扶着另一个面色憔悴的老男人,两人行至城门前,被官兵拦住盘问,农夫说身边人是他的父亲,得了头痛急症,城内无人可医,听说外边村子有一个大夫专治这种病症,所以出去碰碰运气。
江崖微微皱眉,他分明记得那天见到的农夫父亲比今时这位老人更瘦更矮,明显就不是同一个人,而且这位陌生老汉面孔苍白,缺乏血色,走路还歪着身子,两腿虽然完好,腰间却用不上力,还总是若有若无地用右手护着右腹,显然是受了伤的样子。
受了伤、想要出城,还要隐藏真实身份……这人怎么看怎么像是个土匪!
正与官兵交涉的农夫似乎感觉到了有人在看自己,猛然抬起头,恰与江崖四目相对,便也认出了这个曾给过自己一吊钱的好心人,他眼珠顿时一震,神情不由得紧张起来。
但江崖没有说话,他静静看着进进出出的人流将农夫从官兵身边挤开,而后农夫带着老汉低头混进了忙碌的人流里,随众消失在了城外茫茫的山林中。
九不够问:“你看什么呢?”
江崖收回视线:“没什么,昨天抓住的土匪该杀就杀吧!”
“啊?杀降……不吉利吧?”
“几只蟊贼而已,算什么降兵,配不上。”
江崖用一下午的时间走遍银城,对本地情况已然了然于胸。
日落之后,他回到落脚的院子,屋内只见于番一个人,裴徽不知道又忙什么去了,风律也不见了——这女人处处透着奇怪,说话奇怪,办事奇怪,他本能地想要敬而远之,却又被那股奇奇怪怪的气质吸引,不自觉地想要探寻她的秘密。
江崖从风律的门前离开,回到院子里环视一圈,意外发现不远处的塔上隐隐有一个人影,似乎就是风律。
这座石塔有五层高,从造型上看,应该是一处功德塔,但昨天夜里不知被哪个倒霉货放了把火,完全烧毁了里面的木质楼梯,后面大家为了救火向塔上泼水,冷热骤然交替,又崩碎了几块基石,摊倒了一面墙,以致这处危楼变得摇摇欲坠,不知什么时候就要彻底粉身碎骨。
虽然塔内没有楼梯,但凭江崖的身手,还是能够踩着石砖的缝隙勉强爬上去,他花了些时间来到功德塔最顶端的平台,果然看见风律坐在一张被火熏黑的八角桌边,面前放着一壶一盏一包点心,而她则透过被大火烧去一半的窗帷,闲闲地看着天上的月亮。
江崖拍了拍手上的灰烬,拉了把椅子坐到她对面。
“叫我好找,你怎么上来的?”
“风吹上来的。”风律从竹叶的包裹里取了一片云片糕,笑吟吟送进嘴里,“你要吃吗?”
江崖果真拿了一块糕点尝起来:“说起来,律字罕见于女儿名讳,风性无常,律合规矩,倒有点属性相克的意味。”
风律轻笑,解释道:“风律是一种上古的占卜方法,据说能够根据风向占定吉凶。”
“这么说你还真会算命了?”江崖对她伸出手,“那你算算我将怎样?”
风律不去看他的手,只注目着天空中皎白的月亮:“你杀星入命,天生就是要拿剑的,一辈子刀口舔血与命相搏,若不能一将功成万骨枯,便只能马革裹尸无处回,注定做不了普通人。”
江崖收回手,声音沉下来:“那我到底是会一将功成,还是会马革裹尸呢?”
风律摇摇头:“你的命运若从我嘴里说出来,可就无可转圜了。”
她拿起酒壶倒了一盏酒,酒里面泡了海棠果,颜色泛红,浮在酒杯里的月亮也因此变成了红色,她把酒杯推到江崖面前,用食指弹了弹杯沿。
“你这一世撞了红月煞,要是能斩红月夺气运,则前途不可限量,但如果红月压过了你,那它就会夺了你的气运。所以若遇上血月,千万不要忘记带上你的剑,不然拿什么去斩呢?”
江崖吃云片糕的动作顿了顿,呼吸间不慎被粉末呛到,掩口干咳起来:“我听不懂你说的这些。”
“没关系,到时候你就懂了。”
风律两指夹住酒杯,突然将盛满酒的杯倒扣在桌面上,而酒却一滴都没有洒出来,她这一手着实令江崖惊叹,简直像戏法一样。
她点着杯底问:“你对剑法了解几何?”
江崖谦虚道:“略知一二。我幼年时村里来过一个老兵,他瘸了一条腿,干不了重活,我替他挑了几年水,他就教了我几年剑法和兵法,但我身在穷乡僻壤,并不知道自己学得怎么样,后来认识了裴徽,与他交手时半数输赢,想来就还过得去吧!你既然问我剑法,难道你也有功夫?不知你对剑法了解几何?”
风律一手托腮,一手去拿竹叶里的云片糕:“略知□□。”
江崖啊了一声,听不出来是惊讶还是讽刺:“那你使什么剑?”
“我五行拒铁,一辈子没碰过兵器。”
江崖忍不住大笑:“好个略知□□!你这算是纸上谈兵吗?”
风律淡定地从糕点下抽出一片干净的竹叶,捋顺后夹在两指之间,柔软的竹叶微微摆动。
“世人说善使剑,无非指三件事,第一是运剑之快,但这是占了速度的便宜,速度够快用筷子也能杀人。第二是运剑之稳,但这是占了身法的便宜,身法精准也能把石子送进人的眼睛里。第三是挥剑之沉,但这是占了力气的便宜,力气够大,不如抡起锤子把人砸扁,说来说去,都和剑有什么关系呢?你若修这三样,就修偏了。”
听到这里,江崖觉得她根本不懂剑法,只是拿自己取笑而已,顿觉索然无味。
风律却继续说:“剑意本真,在于持剑之人的斩杀之意,剑意到处,当斩则斩,不论人还是物,或许能够躲开有形的剑,但却躲不过无形的杀意,这就是为什么你该以剑意斩杀,而不该去和人比拼挥剑的速度和力量。”
江崖耐着性子听她一本正经地胡说,正准备调侃些什么,却看见她将指尖的竹叶点在了倒扣的酒杯上,随即轻运手腕,动作舒缓地用竹叶切开了瓷制的杯子,事毕松开手指,竹叶安稳地夹在两半杯子中间,依然是一滴酒都没有漏出来。
“江崖,切记剑不离身,你的生死全系于此。”
江崖当场愣住,死死盯着竹叶和酒杯,许久不能回过神,片刻后他才意识到对座少了一个人,腾地起身寻找风律,却只来得及看见黑色的衣角一闪消失于立柱之后,他顾不得其他,拔腿便追,两人前后不过三步的距离,但他追到楼梯口向下望时,却根本没看到风律的身影,忽而他灵光一动,快步跳到了塔边,愕然发现风律已经出现在了塔下,正沿着空旷的小路走回他们所住的院子。
他低头看着身边的八仙桌,屏住一口气,伸出一指轻轻碰了下竖起来的竹叶,那两半酒杯啪地各自翻倒,桃红色的酒水顿时撒了一桌子。
江崖只感觉心脏轰然一震,抓起竹叶,转身就跳下了楼梯口,但当他跌跌撞撞冲出功德塔后,风律却已经又一次不见了,他沿路追回院子,果然看见风律房间里亮着一缕幽幽灯火,影影绰绰似有人影,可他准备叩门而入时,却看见门环上别着一朵竹叶折成的菊花。
以菊代拒,这便是谢绝见客的意思了。
他的手因而停在门环上,犹豫着看了看窗后的熹微灯火,不妨那烛火忽然熄灭,门内变作一片黑寂,他再无办法,只得悻悻离开。
江崖心里揣着塔楼上的谜团,一夜辗转难安,连凌晨时分裴徽前来告别都心不在焉的,那片竹叶在他的指间千回百转,却始终悟不出怎么斩断酒杯,如此纠结到天色大亮,他最后还是来到了风律的门前,然而此刻屋子里已经空空如也。
于番正持帚收拾着空屋,见他神情茫然,便开口解释:“风律跟裴徽一起走了,听她的意思,应该不会再回来了。”
“走了?”
“她本来就是要去和州的啊!”
是了,他们原本就是陌路人。
江崖低头看见了落在门槛前的竹编菊花,心中若有所失,转身默默离开了。
下午巡城的时候,江崖跟九不够要了一条黑漆牛皮绳,傍晚闲下来,回到房里,便把从功德塔上的捡回来的竹叶缠绕在剑柄上,再用牛皮绳压着竹叶编织出剑柄缠绳,一圈圈将竹叶藏到了绳圈下。
他做完这些,从椅子上站起身,面向空处用力挥了挥剑,*从今往后,这就是独属于他一个人的秘密了。
第164章
这次出门,裴徽总共带了七十个兵,个个弓刀齐备,又备了十天的干粮,显然此行除了筹措粮饷之外,他还有些别的打算,因此离开银城之后,他并未急着追赶商队,而是沿途挨个拜访临近的城池,与其他五州守将照面通气。
他假了祖父和陈将军的威望,又带着自己的队伍,到哪儿能混到三上薄面,由此细致摸清了战线上敌我双方的底细。
这一带城郭均依梧江而建,城墙十分坚固,又因为有梧江这道天堑为屏障,所以往昔南北交战都不会选择这这一带作为突破口,如今的城防也惯性袭承了这种依赖,各城虽有成建制的驻军,但兵员都不充裕,一旦打起来变数良多,为防万一,裴徽提前与他们约定了往来通讯的时间和暗号,以备守望相助。
风律一路跟着裴徽到处吃吃喝喝,也不急着分道扬镳,直到这天他们抵达了此行最西端的一座山峰,翻过这座山,另一边就是去往和州的官路了。
队伍停在丁字路口,白雪里隐约可见一条蜿蜒的山路通向彼方山鞍。
风律望着延绵的山峰慨叹道:“这座山上长了许多的海棠树,若逢春夏,一定山花烂漫,不知道此山叫什么名字?”
裴徽答道:“这座山叫做雒棠山,往昔太平的时候,这里可不是什么荒郊野岭,而是一条繁忙的商路,山中最大的镇子雒棠镇被称作海棠花都,专贩珍奇花卉、草木怪石,这条上山的路便是贩卖花石的商队开凿出来的,可以走马,你沿着这条路走上一个时辰,就能去到雒棠镇了。”
风律眼中露出疑色:“你又不是本地人,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我娘喜欢海棠,所以我贺国的家里种了很多的海棠树,我小时候还跟着叔叔到雒棠镇采买过花石。我家里的海棠树成百上千,一棵棵一种种都有来历,其中最难得的是一株雪海棠,有市无价,是我爹托关系弄来的。”裴徽回忆到了童年乐事,脸上不觉露出温暖的笑容,“说是雪海棠,其实只会开红花,无非是花多一些、香一些罢了,据说雪海棠只有在产地才能开出白色的花来,真正的原株雪海棠和世间的海棠都不一样,那花开在树上几个月都不会枯萎,花丛如云如雾,风吹花落时,犹如暴雪遮目,三丈之内不可视物,而落下来的花瓣也不会干枯,只会像雪一样慢慢变得透明,然后消失,跟融化了似的,融在空气里。”
“你见过?”风律好奇地问。
裴徽却摇头:“没有,我觉得雪海棠就是花商编出来骗我爹钱的鬼话,他惯爱上这个当的,不过听花商说,那棵雪海棠的老树就在这座雒棠山里。”
风律随口许诺道:“那我如果见到了,就折一支回来给你。”
“可惜现在是冬天,你什么花也看不见。”裴徽笑了笑,对她抱拳,“我知道你敢在乱世独行,必定有不凡的本领,所以就不说什么路上小心了,就此分别,只祝你一路顺风!”
风律回他一礼:“你也一样。”
而后她摸了摸座下白马的马鬃,马儿便主动踏上了覆满积雪的山路,起先它还走的小心翼翼,但熟悉了山路坡度后便大胆起来,开始在林木间放肆奔驰。
裴徽对着那渐行渐远的背影大喊:“哎,别再迷路了!”
送走风律,裴徽便让队伍在丁字路口下马暂歇,同时安排了前后暗哨,这条路是去往绥州的必经之地,他们三人来时人轻马快,肯定要比大型商队早到许多天,算算日子,刘氏的马队应该快要来了,果然又过了小半天的时间,遥远的前方忽然随风飘来一声婉转的鸟啼,正是暗哨如约给出的消息。
裴徽第一个摘下了马背上的长槊,随即吩咐众人:“这是探路的,先把他抓了,大队伍当在三里外,咱们分成两支前后把商队堵住,我再和他们的管事慢慢谈借粮的生意。”
两天之后,当裴徽把粮食押运回银城,江崖已让各项事务走上了正轨,城内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