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袖侧
“你爹怎么说?”竹生问。
“爹爹支持我的。”翎娘道,“我们家、我外家,都出过好几位终身不嫁的姑奶奶。”
她道:“便是我母亲,若不是为了照顾我,早就终身不嫁,在家专心治学了。”
竹生就想起了那位气度高华的女子。她与她相处的时间很短,留下的印象却极深刻。
提起她来,翎娘的眼圈便红了。这是她继母、姨母,于她心中,其实便是亲娘。
“早先,两家的意思,其实是想让我母亲嫁给我叔叔的。”她给竹生讲。“不意叔叔看上婶婶,一意求娶,母亲便留在家中,一直未嫁。”
两姐妹嫁两兄弟,这等事,小门小户才有。若是太平年间,信阳范氏,涿州毛家,自然不会做出这等决定。
但两家隐居乡野间,毛家二女慧如明珠,无人可匹配。幸范家有二子,年龄、相貌、学识皆可匹配。条件所限,两家长辈便有了二女配二子的默契。
孰料范家长子娶了毛家长女,范家二子却偶遇一女子,一见钟情,必要求娶。
这等事强扭易结苦果,范父只得同意。向毛父致歉,毛父拒不接受:“我有明珠在掌心,珍爱于自家,何故要范兄致歉?”
默契只是默契,又未曾下过文定交换过信物。毛家的女儿,嫁不嫁都是家中瑰宝,不需要不相干的人为她的不嫁道歉。
范二也愁此事,跑去找了小毛氏。
小毛氏道:“你既决定了,便去求娶。男子汉大丈夫,做甚瞻前顾后。”
范二道:“那你怎么办?”
小毛氏道:“我自在家修我的书,你管我作甚。”
范二不吭声,眼含期待的看着她。
他们四个人从小一起长大,熟稔得不能再熟稔了。小毛氏看着范二饱含期待的眼神儿,忽然醒悟,大怒:“你是想让我和她共侍一夫?”
男人在这种事情上,总是有些贪心的。他偶遇美人,一心想娶。却也放不下小毛氏的兰心蕙质,志趣相投。便寄希望于小毛氏能容人。
小毛氏先是掷出了笔,后又砸出了砚。
范二顶着一头的墨汁和额角的大包狼狈逃窜。回到家里,叫他哥撞见,问明了缘由,按在地上臭揍。大毛氏闻声出来,问明缘由,立刻转身回房,取了洗衣捶衣的棒槌递给范大。范二便在床上趴了好几日才能躺着睡。
待伤好,便去求娶美人。
小毛氏便在闺中专心治学。待事情都过去,四人还是常常聚在一起研讨学问。范二娇妻在旁陪伴,每每听得头昏脑涨。
及至后来,大毛氏生翎娘时难产,虽未殒命,却伤了根本,之后几年,身体每况愈下。
待再起不了身,唤了妹妹到床前,与她道:“翎娘是我心头宝,我只搁不下她。除了你,我再不放心旁的人来照顾她。我走后,家翁必会为哥哥求娶你。你若愿嫁最好,哥哥是可托终身之人。你若不愿,将翎娘带在身边教养。勿使她失怙。”
小毛氏握住姐姐的手:“有我。”
大毛氏遂放心而去。
一如大毛氏所料,她去后,待范大守满一年,范父为范大求娶小毛氏。
毛父爱女,心甘情愿愿意养女儿一辈子,但范大人品可期,遇到这样的人,毛父也不愿女儿错过。何况还有外孙女的缘故在其中。
小毛氏在这乡野地方,已经是老姑娘。乡野间从来女子早早出嫁,早早生孩子,于这等宁可不嫁也不将就,只在家读书的,自是无法理解。
毛父便去问小毛氏的意思。小毛氏道:“问问哥哥可愿娶我。他若愿,我便嫁。他若不愿,将翎娘交于我教养便是了。就隔一道院墙,这么麻烦作甚。”
范大闻知,沐浴更衣拜见岳父:“蒙岳父垂青,以欣娘贻我。若幸再得阿莹,必珍之爱之。”
毛莹遂嫁范大,二人志趣相投,琴瑟和鸣。待翎娘亦如亲生。
只生未逢好世道,于这乱世之中,终是一缕香魂散去。
翎娘道:“我娘亲和母亲,一直在合力修书,至母亲去前,已至收尾处。我现在所学尚浅,还无此学识接手。只有慢慢学,慢慢提高,将来替娘亲母亲将此书收尾刊行。我这想法,已经跟父亲说了,父亲亦支持我。所以,我不打算嫁人,我想在父亲身边,专心治学。”
“只是,在那之前……”她道,“我还得先练好我的刀,叫人再不能欺了我去。”
第76章 076
范大先生与金太妃之间变得紧张了起来。
“太妃想要我撰文颂扬王次子至孝至纯,礼贤下士。”他说。这便是要用“信阳范氏”的名声替王次子的品德做背书,鼓吹他以“贤”得位。
竹生问:“那要怎么办?”
范大先生压根就没打算在王次子身上押注,他简单粗暴的道:“跑。”
于是他们就跑路了。
在傍晚时分,城门将要关闭之前,一行人出了城。天黑了便打着火把赶路。不到一个时辰,身后传来马蹄声。
“先生留步——!”后面的人高喊。
金家那个中年人带着两个年轻人和一队护卫追了上来。中年人勒马,责备道:“太妃待先生不薄,先生何故夜奔!”
竹生一行六人,范大先生亲自御车,车上坐着翎娘和七刀。其余如竹生、阿城、阿城二叔都骑着马。对面护卫约有二十余人,个个体格彪悍,然这边的六个人并无惧色或是紧张。
范大先生下车,抱拳道:“太妃错爱,某自感激。只某尚未决定出仕,不忍当面拂却太妃一片爱惜之意,故才不告而辞。”
中年人正待说话,身后一个年轻人已经不耐烦道:“父亲还与他啰嗦什么。这人不识抬举,看不起我们金家,直接绑回去就是了!”
金家,也就是如此了。范大先生心下微哂。
中年人略一犹豫,叹道:“先生这是逼我,太妃有命,无论如何,要带先生回去。只好委屈先生了。”他说完,一众护卫便拔了刀,顿时一片仓啷之声。
范大先生提着衣摆,向后退了一步,道:“莫伤人命。”
金家子以为这书生怕了,心下鄙夷,正要再说两句有气势的话,范大先生身后却有一骑提缰上前,回答道:“我有分寸。”
那骑士体型窈窕,身量却不足。一张面孔在火把光照下,清艳迤逦。虽然年齿尚幼,却已经是个美人。范大先生那句“莫伤人命”,原来却是对她说的。
金家两子不由一呆。
竹生也是无奈,之前两次事件,她似乎给别人留下了很强的“嗜杀”的印象。然人若不来杀她,不踩她底线,她又何故要杀人。
没人想做杀人狂魔的。
竹生貌美,惹得众人都忍不住多看她一眼,在心底暗赞。
竹生却道:“你们先走。”
范大先生便登车,一甩缰绳,带着几个人就要离去。
中年人见状,沉了脸色,手一挥:“带先生回去!”说罢,也嘱咐了一句:“勿要伤了先生家眷。”
他的一个儿子得令,一夹马肚,就冲竹生冲了过来。竹生已拔刀。
范大先生等人听到身后响起轰然一声,随后许多马匹嘶鸣,听着瘆人。阿城频频回头。
过了片刻,夜色中响起马蹄声。竹生骑着马追了上来。
阿城打量她身上并无溅射的血迹,试探着问:“没、没杀人吧?”
竹生转头,森然道:“若不灭口,叫他们知道了我们去向,必成后患,都杀了。”
阿城骇然。
阿城的二叔已经不忍看。翎娘捂眼,七刀低头憋笑。范大先生无语的看着自己这憨厚弟子。
竹生“噗嗤”一笑。
阿城这才反应过来被耍了,恼得一路哼哼唧。心下偏又好奇的紧,待寻了宿营之地,终是憋不住去问:“我听见好大的马叫声是怎么回事?”
竹生道:“他们人多,一个个来有点麻烦,我削了所有的马脚。”
听着比杀人仁慈多了,但阿城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忽然胃中食物上涌。
金家人爬起来,呆呆的看着地上横在眼前的那条沟。
那个少女在马上一刀斩出,便是一道阻了马匹的横沟。她一个侧翻下马,单膝点地,一手撑地,又是一刀横着挥去。众人只看到绿影一闪,便觉得身体一歪,纷纷跌落在地。没人送命,只有一人受伤,是跌下马时被自己的刀划伤了。
二十护卫,不战而败。直到那少女又翻身上马离去,众人还呆呆的。
“她是什么人?”中年人被人搀扶着,喃喃道。
没人能回答他。大家只记住了那少女的美貌和她那柄又长又阔的绿色的刀。
范大先生小睡了一觉,睁眼醒来,火堆另一侧,竹生还在打坐。他揉了揉眼睛,起身向她走过去。
竹生睁开了眼睛。
范大先生道:“可有进展?”
竹生摇摇头。
范大先生道:“我反复研读,你这功法甚是奇怪。我也读过几本养生练气之法,虽略有不同,但所依之根基都是一样的。道家讲究人体有窍,气在窍间行。你这功法,却根本全不相同。”
竹生心中微动:“你还读过那样的功法?”
“算不得什么功法,养生练气的法子罢了。”范大先生道。
“可有照着练?”竹生问。
“年轻时候和舍弟一起钻研过一阵,没研究什么结果。舍弟倒是曾说过,他似乎摸到些门道。他说某一日照着书中吐纳时,忽然觉得空气似乎不一样了。”范大先生道。
竹生心脏跳得微快,问:“怎么不一样了。”
范大先生却道:“我当他吹牛,他这家伙惯会吹嘘的,我就没理他。他一阵子热度过去,后来也没再练过。”
竹生微感失望。
范大先生捕捉到她这一点情绪,沉吟了一下,道:“那些书原都是我家书库藏书,我们誊抄来的。据说我高祖极是热衷此道。他老人家活到九十二才仙去,一直便说是这等养生练气的法门能延年益寿。曾留下遗命,令范家子弟都要修习。可下面几代人,再没谁练出个所以然来。渐渐也就没人去练了。”
竹生双眸深如潭水。
如果范大先生的高祖修炼的所谓“养生练气”的法门就是炼气之术,且能引气入体,那么便说明,这个凡人界还是有灵气存在的。
只要狐狸没有骗她,也没有自己搞错,那么她……她相信她迟早能够踏出那一步!
范大先生盯着她的眼睛。
“怎了?”竹生才回过神来。
“有时候,不看你面孔,便不能相信你才将将十三。”他叹道。
那双眼睛里有着超乎年龄的成熟和沉静。是要经历了什么样的事情,才能让一个未及笄的少女拥有这样深邃的眼睛。
七刀那个孩子,也是有一双与年龄不符的成熟的眼睛。而翎娘……想到翎娘,他便心中疼痛。他的阿翎曾经多么的无忧无虑,天真烂漫,是他这作父亲的没有保护好她。这短短的日子里,那孩子竟已经有了几分欣娘的冷静,莹娘的血性。
便是阿城那孩子,看着依然憨厚如往昔,可眼神中也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这些孩子,就像是璞玉,落入这俗世红尘中打磨。不知道将来是会放出光彩,还是碎作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