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木沐梓
是她领着他,一脚踏进了这场漩涡里,也是她自说自话地将她认为好的都给了他。他们一同入了地狱,一同手刃至亲,背负着不可洗脱的罪孽,现在,这个少年长大成人,低头跪在她面前,对她发誓,说要一个人继续走下去。
孑孑而行是一件痛苦的事情啊,她伸手拂开了他鬓边的碎发,我们到底是谁欠了谁哪?
安知灵望着眼前的人,目光复杂,但也终于忍不住在心里长出了一口气。霍芷会松口的,在董寄孤点头的时候她就知道了,这个女人一生都在为了至亲牺牲自己,到了这最后一步,也没有例外的可能。
活着的总要比死去的要来得重要。
她低头看着这屋里另外的两个人,罗绮自打刚才就是像是已没了魂魄,麻木地卧倒在屋内。另一个……
安知灵双手背在身后,退到了谢敛身旁。刚才之后,他就再没说过一句话,仿佛知道大局已定,只一味的低头望着屋中的烛火,像这屋里无论发生了什么都已置身事外。
安知灵开口道:“你刚刚故意激他,是想带骆琪雅回九宗,好替霍家堡接手这个烫手山芋是不是?”
谢敛默不作声,像是只将她当做空气,自打她进屋以来,他就没怎么看过她。安知灵盯着他看,忽然间轻笑了起来:“你在生气吗?”
她笑起来的样子,很像这段时间里,那个后山院子里守墓的姑娘,一派天真,目光清澈地仿佛一眼就能看到底。
谢敛终于看了她一眼,突然道:“从这儿到岭南山高路远,你有把握能将她顺利带回去?”
“这你就别管啦。”她转了转眼珠,“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你莫非还指望着岑先生什么时候能过来?”她伸手指了指自己,“可惜我就是今晚最后一只黄雀了。”
她察觉到他眸色一沉,又道:“我没把他怎么样,不过我劝你们还是尽早离开,你们二人都已知道了霍家二十年前的事情,保不准霍家堡会对你们如何。”她狡黠地笑了笑,真像是误入夜色里的黄雀,转眼就要扑扇着翅膀消失不见。
谢敛一瞬不瞬地望着她,忽然又问:“吴灿华的尸体是你收走的?”
安知灵不答反问:“你就是那时候开始怀疑我的?”
谢敛又问:“武遗书出山的消息也是你故意放出来的?”
安知灵回避道:“如今金蟾教已没了入侵中原的本事,这总算也是一件好事吧。”
谢敛却依旧咄咄逼人道:“那天在胭脂铺子你也看见了我与霍思远就在对面?”
安知灵无奈地叹了口气:“你那天在外头看见我去传消息,回来还故意要我带你们上山,就是为了传消息出去好引武遗书现身?”
谢敛默不作声。
安知灵轻笑道:“你看,我都不记恨你利用我。”
屋外传来马车的声音,马蹄“哒哒”的声音渐渐远了,不过一会儿终究消失不见。谢敛在衣袖下收紧了手指,眸色映着屋内的烛火明明暗暗。倒是少女临走时,那句戏谑般的“江湖再见”犹言在耳。
车铃一路向南,只是不知这句“江湖再见”是否早在此时就已经为了重逢埋下伏线。
作者有话要说: 霍家堡篇到此就全部结束啦~接下去进入正篇就是女主视角了,但在此之前要停更两天,喘口气让我攒攒文。
以及我构思的时候脑子里过了很多细节,写的时候可能给写忘了,以为自己已经说过了,但其实并没有……所以,对霍家堡这一部分还有什么疑问发现我没有交代的话,欢迎提出来,也算是给我捉虫了,谢谢大家!
第20章 鬼影重重一
冬后还未开春,天气依然冷得厉害,早上簌簌地下了一场小雪。
镇上各家的铺子临近饭点才开张,茶舍的掌柜往大堂的火炉里加了点炭火,偌大的屋子总算是暖和了些。
农忙后的这段时间本就是最清闲的时候,午饭后,茶舍里便聚了不少人。两个陌生打扮的年轻人掀开帘子进来的时候,大堂里静悄悄的,一群人中间站着一个说书人,昂着头正说到精彩处:“那猎户心中大惊,仓皇之间正想逃跑,哪想到林间又是一阵巨响,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忽的瞧见一双碧绿的眼睛,竟有他拳头大小,正幽幽地注视着他……”
刚进茶舍的两人选了个临窗的位置坐下,听见下头的茶客正纷纷起哄。
小二提着一壶水打着哈欠从人群中过,到了两个新进的客人跟前,问要什么招呼。那两人点了壶热茶,要了盘点心,其中一个饶有兴味地打听:“今日在说什么?”
店小二打量了他一眼,见他锦衣玉带,眉眼细长,开口自带三分笑的模样,猜想是外乡进城赶货的商贾,才连这事儿都没听过,遂答道:“不就是皇陵闹鬼的事情。现如今长安城哪一家茶馆不在说这事。”
那人听了觉得有趣:“都是怎么说的?”
“喏,不就是下头说的那些嘛。”店小二撇撇嘴,显然尽几日已经听得耳朵生茧,“要我说,还不如前一阵玉秋娘捉鬼,摇铃人识妖那些个稀奇古怪的江湖轶事来得有趣。”
“这两个又是谁?”
那小二露出几分为难来,眼前的人嘴角一翘,从袖中取出了三个铜板给他,店小二眉开眼笑地接了过来,爽快道:“玉秋娘就是之前白云观中的素真女冠,她前几年还了俗,下山嫁人。不料不到一年丈夫死了,夫家说是被她害的要将她送官。她气不过,招魂引了丈夫的冤魂回来,当场指认了凶手,之后便名声大噪,不少高门大户都找她帮忙,出了不少奇事。”
那公子感慨道:“你这样说,我倒想起来。这位女冠未还俗前,我还与她有过一面之缘,不想她之后竟是这番际遇。”
他接着又问:“那另一个又是怎么回事?”
“这另一个就更神秘了。他出身荒草乡,也是两年前才声名鹊起的人物。传闻他身配一个金色铃铛,铃声一响鬼魅毕现,因此得了一个‘三更摇铃’的称号。只是此人专接一些雇主不明但出价奇高的单子,因此江湖上见过他真身的人少,听过他名字的却多。是以才不到两年时间,便已是荒草乡黄纸榜上一等一的身价了。”
这桌上另一个玄青色锦衣长衫的青年,看模样也不过二十出头,领口绣着梅花暗纹,玉冠束发,双目点漆,腰间配着一柄长剑。从刚才进店开始,便始终一言不发,这时候却微微动了动眉目,忽然开口道:“此人叫什么名字?”
听他出声,一旁的方旧酩倒是不由多看了他一眼。那小二锁着眉细细回忆了一阵:“这一时倒也想不起来,只记得大概姓安。”
那青年闻言垂下了眉眼,继续端起桌上的茶水来饮。方旧酩见他再没什么要问的了,便挥手让小二退下,接着便凑上前问:“此人你认得?”
谢敛手中捧着杯子,抬眼看了他一眼,淡淡道:“我两年未下山,如何能认得。”
“这倒也是。”方旧酩举着茶盖在杯上摇了摇,却思索道,“不过听店小二这话,若这二人真有传闻中这么大的本事,那位户部钟大人为何不找他们前来相助,却非要从我九宗调派人手?”
谢敛却忽然有些烦躁道:“什么时候荒草乡也到了能和九宗相提并论的地步?”
方旧酩倒是少见他这师弟言辞如此刻薄,顿了顿,又问了一次:“你当真与此人不认识?”
谢敛显然也是自知失态,抿着唇过了片刻才冷硬答道:“不认识”
他既这么说,方旧酩也没有再三怀疑的道理,便很快就将此事抛之脑后,说起了正事:“再往前走就是雾江,天黑前就能到下一个落脚的地方,明天一早,我们就在客栈作别。”
谢敛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
方旧酩却有些不放心,又问:“你当真不用我同去?”
谢敛看了他一眼:“你要和我一同下墓去?”
对方噎了噎:“话不是这么说,起码在和户部那群人打交道上,我肯定能帮上些忙嘛。”他说着又正了正神色,严肃道:“皇陵闹鬼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怎么也是天家的事情,为何会召集了这么多江湖人?何况管事的还是个户部侍郎,怎么想都透着古怪。”
谢敛语气放缓了些:“我知道,到了那边,我自会见机行事。”
九宗表面上也是皇家道场,在江湖中能有如今的地位,很大原因也是背后有朝廷的支持。这种时候,自然无法推辞。
方旧酩也清楚这其中的利害关系,他略一沉吟,取了一块玉牌递给他:“那你带着这个。这是我方家的玉牌,你若有事可带着它到任何一处方家的商行,他们会给你方便。”
谢敛知道他一片好意,但还是推辞:“若是掉在墓里,岂不麻烦。”
“掉了重刻一面也就是了。”方旧酩财大气粗,故意笑道,“下山之前岑源送了你一瓶解毒丹,我要是比他小气,岂不是丢了金石宗的脸。”
谢敛轻笑一声,知道推辞不掉,这才将玉牌接了过来。
二人骑马到了驿站,黄昏时赶到了渡头。
冬天日头短,算算时辰还早,渡头上却都已是收网靠岸的船工。二人上前打听,却见船上的人摆手道:“入夜之后不行船是我们这儿不成文的规矩。二位今晚还是在江边寻个住处,明早再来吧。”
方旧酩道:“哪有这样的规矩,送上门的银钱也没人赚吗?”
船夫指了指这岸边的船,笑着对他说:“这一带一共十二艘船,现在全在这儿了,公子不信可以再问问他们。”
方旧酩转过头,果真冲着船队又喊了一声:“你们真没人去?我们可以出双倍的船钱。”
听到这句渡头上确实有人露出了犹豫的神情,可惜,二人等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没有人出声响应。
那船夫一副意料之中的模样:“确实不是我们不愿做这生意,只是入夜后江上就要起雾。这一带江上闹水鬼,实在没人敢冒这个险。”
“水鬼?”
“可不是,特别是这个时节,闹得最厉害。”
方旧酩一时皱着眉也没了办法,这时却听身旁的人问:“那人是谁?”
船夫闻言朝他指的方向看去:那儿有一艘小竹筏子靠在岸边,竹筏上站着一个人,正撑着船篙竟是正准备往对岸走。
“这……可能是哪个新来的不懂规矩,你们要是不忌讳,倒是可以让他送你们过去。”那船夫显然也是大感意外。
方谢二人闻言也不再耽搁,急急往那小竹筏出发的渡口赶去,可惜赶到近前的时候,竹筏已经划出岸了。
方旧酩冲着竹筏喊了一声:“船家,我们也要过江,麻烦回头载我们一程!”
声音顺着江风传了老远,船上的人也听见了动静,收了杆回头看他们。这时候,太阳还没完全落下去,落日的余晖还映在山头上,在江上洒下一点冷光。隔了这么几丈的距离,只看见对方逆着光冲他们摆了摆手,便明白这意思是不愿再折回来带人了。
本以为山重水复之后是柳暗花明,没想到竟又落了空,就是谢敛也忍不住皱了眉。他盯着那水上的筏子,忽然道:“他既不愿回来,我们过去也是一样。”
方旧酩闻言一愣,笑着拍手道:“你不讲道理的时候确实也是很不讲道理。”
谢敛却没工夫听他接着调侃,眼见着那筏子渐行渐远,率先飞身朝着水面掠出,足下轻踏了几步,眨眼功夫,就掠出了几丈远,待方旧酩赶忙追上去时,对方已先一步稳稳的落在了那竹筏上。
两人接连落地,竹筏吃不住力,往下沉了沉,晃得厉害,在江面上荡开了好大一圈涟漪。竹筏上撑船的人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先落地的男子眼疾手快地拉住了对方的手。
方旧酩舒了口气:“我二人皆为九宗弟子,并无歹意,还望船家见谅。”
他说完,才察觉这一方小小的竹筏上气氛不对。他看不见背对着自己的谢敛是个什么表情,倒能瞧清楚站在谢敛对面的竟是个姑娘。
天边是紫色的云霞,有星星已渐渐的亮了起来,像是落在了眼前人的眼睛里,扑闪扑闪的,一派无辜无奈。
一身玄青色长衫的青年已松开了手,对面轻叹道:“我刚刚可是拒绝过了。”
第21章 鬼影重重二
小小的竹筏行在冷月映照下的江面上。
划船的姑娘站在船头,谢敛站在船尾,方旧酩从上了这艘小竹筏开始就察觉了气氛隐隐有些不对,但这小船一共就这么大点的地方,便是船尾的人轻轻咳嗽一声,船头也能听得一清二楚,也实在不方便这时候问问这师弟到底是什么时候还认识了一个摆渡女。是以船行了大半,竹筏上都没人说话。
月亮升起来后,江上果然开始起雾,没有一会儿工夫,就再看不清四周的景致了,但站在前头撑船的人,却好似全然不受影响,竹竿破开水面,发出“哗啦”的声响,倒是衬得江上更安静了。
方旧酩左右张望了一会儿,突然开口问道:“天这么暗,姑娘怎么不点灯笼?”
安知灵闻言瞥了眼脚边的纱布灯笼:“这是我上岸之后用的。听说这江上闹水鬼,入夜后不能点灯免得将它招了来。”
“听说?”方旧酩一下抓住了重点,“姑娘不是原本就在这江上摆渡的船夫?”
“这时节江上入夜之后,本地的船夫可不行船,公子不知道?”
方旧酩竟叫她反问的语塞了一下,又问道:“那姑娘这竹筏子是哪儿来的?”
“自然是我向别人借的。”
“你借别人的船来划?”
“划船有什么难?你若是想学,现在也能划。”
方旧酩的语气可谓是惊异了:“可你既然不是江边的船夫,你怎么认得路送我们过去?”
“我什么时候说过我认得路?”她一头雾水地问,“不是你们莫名其妙的上了我的筏子,我何时说过我要到哪里去了?”
“……”
这船上静默了片刻,安知灵瞧着对方目瞪口呆的模样,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方旧酩这才意识到自己被她耍弄了一番,回过神来竟也毫不生气,跟着她一道笑了起来,便是始终站在船尾的人听了他们这一番牛头不对马嘴的对话,眼中也有流光闪动,如同碎玉入水,转瞬即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