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木沐梓
“好吧好吧,此事原也是我们不对,姑娘也戏弄了我一番,如此一来就算是扯平了如何?”
安知灵笑道:“公子如此大度倒显得我十分小气。”
方旧酩嘴甜道:“姑娘家小气些有什么关系,像姑娘这样的计较起来更是合情合理。”他这话换个人说就显得轻浮,偏偏由他嘴里说出来倒是一副很真心实意的感觉。
安知灵便道:“我原以为江湖中名门正派的弟子都是一副克己端方的做派,不想也有公子这样的。”
方旧酩不动声色地同她套话:“这么说来姑娘也是江湖中人了?”
“我可不算什么江湖人,我顶多只能算是个生意人。”
方旧酩又与她套近乎:“那巧得很,我也是个生意人。”
“既然如此,下船的时候,公子可要把船钱结清了。”安知灵四两拨千斤,又随口问道,“你们要去哪儿?”
“要寻个客栈落脚。”
安知灵知道他这是不愿叫自己知道二人的行踪,倒也不在意,于是道:“既然如此,我原是要去对岸看烟火,那有个渡口,你们到了地方,再自行想办法吧。”
方旧酩笑吟吟道:“如此甚好,多谢姑娘。”
如此小船又在江上行了一刻,终于划进了一片芦苇荡里。等靠了岸,就能看见离岸不远的地方隐隐有火光和人声传来。安知灵靠岸扔了竹竿,蹲下身子准备将竹筏系在渡口的木桩子上。
方旧酩先上了岸,等谢敛终于也从船尾过来,便听见耳边一声破空巨响,只听“咻”的一声,紧接着远处绽开一朵烟火,瞬间点亮了半个夜空。显然对岸的烟火大会已经开始了。
安知灵低头加快了手上的动作,可惜忙中出错,反而把绳子缠在了一起。她微蹙着眉,盯着那打了结的麻绳,手上有些失了章法。
有人矮下身从她手上接过了船绳。她愣了愣,盯着那双白净修长的手,也没有看清他是怎么动作的,只觉得不过三两下,就已经解开了原本还缠在一起的麻绳,干脆利落地栓在木桩上打了个结。
“……多谢。”她讷讷道。
谢敛不应声,起身顺手将竹筏上的灯笼递给她的时候,恰好远处接二连三烟火相继升空,正映亮了她的眉眼。
藏在夜色里的确实是记忆里那张脸,只不过两年不见,已完全褪去了旧时的童稚。如今眼前的女子雪肤乌发,一双猫儿眼,秀挺的鼻尖上还沁着一层薄汗,几分血色倒更添得颜色生动。因为猝不及防,这一瞬间,脸上还有几分未来得及掩饰的怔忪,不知怎么的倒和记忆中那个一派天真的灰衣少女,有了模糊的重叠。
但也只有一瞬,安知灵便已经反应了过来,她伸手接过灯笼,不易察觉地往后退了半步。
方旧酩将准备好的银钱给她,又道了声谢。安知灵对他倒是神色轻缓,作别时还多了一句:“那便后会有期了。”
谢敛听到这句话,不知怎的眼皮就轻轻一跳,脱口道:“慢着,你要去哪儿?”这可算是他今日以来对她说得第一句话。
安知灵一愣,又突然间笑了起来:“你这么问可没道理,我亦没有打听二位的去处。”
谢敛神色不定地瞧着她,只见她掂了下手上的银钱,冲他笑了笑,转身钻进了前头的草丛里,只一眨眼,便消失在了黑黝黝的丛林里。
转过头却见方旧酩亦是一脸探究地望着他:“这姑娘是谁?”
谢敛摇摇头:“我也不清楚。”方旧酩显然不信。谢敛只能又说:“说来话长,若有机会,下次与你细说。”
他这样就是当真问不出什么了。
眼见天色确实已晚,方旧酩总算没有再仔细探究,二人循着大致的方向找了一家客栈落脚。此次下山,方旧酩另有事情在身,于是第二天清晨,二人在镇上驿站雇了马匹,一个往东进城,另一个往西向着皇陵而去。
昳陵在长安西郊,若是坐马车从城中出发,差不多半日可以赶到。
谢敛到昳陵附近时,正好快近午饭。他按着信中标注的地点,找到了山脚下城镇中的一处宅邸,门外果然有官兵把守。
他表明了身份,跟着这府中的下人来到了书房。
户部侍郎钟礼,今年大约已是二十有八的年纪了,这年纪能官居正四品,可谓是年轻有为。事实上,他看上去确实还相当年轻。身高七尺,白面无须,一身常服,若不是知道他的身份,还要以为这是哪家学堂里的先生。
他见谢敛进屋,也忙起身迎了出来,两人互明了身份,又客套几句之后,他便说道:“谢公子一路辛苦,我已派人为你备好了房间,公子不如先稍作休整,顺道也可以去看望一下府中另外两位同门。等到晚间,我们再详细商谈一下明日的打算。这中间,谢公子若有什么需要或是为了明日有什么准备的,尽可吩咐府中的下人去办。”
他即已安排妥当,谢敛心中也确实挂念着这之前下山的二人,便也不多做停留,很快就从书房退了出来。
离开书房之后,下人将他带去了备好的房间,等他安置好行李,没过多久,就有人来敲门。
谢敛推门一看,屋外站着个一身堇色长衫的姑娘,见了他,不由满脸的惊喜:“谢师兄,门中竟派了你来!”
谢敛对她略一点头:“我正要去找你们,秦宣在哪儿?”
提到秦宣,对方的神色不由黯了黯:“我带你过去。”
两人一路上交谈了几句,这女子是玄宗弟子冯兰,而另外一名还负伤在床的则是剑宗弟子秦宣。他二人下山后,不久之前刚下过几次皇陵,可惜下去之后每次没走多远就要发生意外。上一次下墓,一行人更是伤亡惨重,其中秦宣就是为了保护她身受重伤,如今还躺在床上下不了地。
说到这个,冯兰还是一副愧疚的神色:“都是我不好,若不是为了救我,秦师兄也不可能受这么重的伤。”
“剑宗执剑就为救人。”谢敛简单安慰了一句,推门进了房内。
屋里躺在床上的人听见动静,朝着门口看来,见到是他,也是愣了一愣,随即也是满脸的惊喜:“谢师兄,竟是你来了!”
他身上重伤未愈,腹部还缠了绷带,见到他就想起身。冯兰忙上前几步按住了他,小心地搀着他坐起来,嘴上还不忘抱怨:“你这伤口要是又裂开了可怎么好!”
秦宣知道自己受伤之后,她心中一直愧疚,也忙道歉安抚,过了一会儿才又转头问道:“这次下山就师兄一个人?”
谢敛点了点头:“钟侍郎只请门中再出一位剑宗弟子,并未有其他请求。”
冯兰闻言低头道:“是我学艺不精,给师门丢人了。”
秦宣忙道:“这怎么能怪你,你已是玄宗如今最得力的弟子了,要怪也只能怪那皇陵古怪的很,便是一尘法师都着了道。”
九宗如今以玄宗一门最为式微,宗长青越多年以来无心门中事务,门下弟子寥寥,以至于至今首席空缺。这次朝廷来信,提出请九宗派玄宗弟子下山相助,正逢宗长青越游历,便由冯兰作为玄宗大弟子下山。但她自己自己虽是大弟子,但是天资并不如何出众,钟礼大概也是看出了这一点,所以第二次写信上山的时候,只请九宗再派一名剑宗弟子下山替代重伤的秦宣罢了。
冯兰听了秦宣的安慰,只摇摇头。
谢敛对此事倒没有多大感怀,只道:“你们将墓下的情景详细说与我听。”
第22章 鬼影重重三
“我们前几次下了墓道之后,没走多远,就触发了机关,不得不折回来。上一次,钟大人做了万全准备,下去之后,终于过了最初的一段墓道,往里进了第一个墓室,这可算是我们走得最远的一次了。
“可惜进了墓室不久,同行的十几个人中,有几个像是被魇住了一般,忽然发起了疯,见人就砍。他们出手刀刀都是不要命的砍法,嘴上还都念念有词,活像是鬼上身。
“我们这边出手多有限制,所以一时间抵挡不住,许多人受了重伤,只能转头先撤出来。等到了地面上,那几个被打晕了带上来的转醒之后,面色发青,对刚刚发生的事情,却是全不记得了。”
秦宣回忆了一遍,冯兰又补充道:“其实每次下墓,我都能感觉到这墓中有古怪,越往前走,这种感觉越是强烈。一尘大师之前也说,这墓中怨气很重,常年徘徊不去,那几个被魇住了的人,多半是碰着了墓中什么不该动的东西,才会被夺去了神智,只是具体是什么,就连一尘大师也看不出来。”她说完,又有些担心地望着谢敛,“谢师兄,我总觉得这墓凶险异常,平常人下去多半是九死一生,你……”
秦宣知道她也是为谢敛着想,所以不太愿意他也下去涉险,但到了这种时候,哪里是谢敛想不去就可以不去的,事到如今也只能故作轻松地安慰道:“放心吧,谢师兄哪里是平常人。我如今这样也是因为自己学艺不精,你看钟大人身边的那个侍卫武艺高强,可不就还能护着钟大人全身而退吗?”说罢,见她面色还是隐含担忧,他又道,“听说这回钟大人重新召集了一批高手,你不信我,总不能不信我谢师兄的。”
他这样说完,冯兰才勉强挤出一个笑来,只是神色间还是隐含担忧。
谢敛临走的时候嘱咐秦宣好好养伤,再养几日,就由冯兰陪同着回去。
他在府中无事,回屋休息了一阵,等到晚上用过饭后,钟礼果然便命人来请他到前厅议事。
他走出屋外,才发现他午间在屋内小憩的时候,外边不知何时竟飘起了小雪。雪花窸窸窣窣,落到地上还没积起来就化了个干净,只有落在衣上,才融得慢些。
等到了前厅,发现屋中已坐满人,他进屋之后落座,就听钟礼将他介绍给了屋中众人,又回过头来与他介绍。
厅中右手边从上往下数第一个是“大刀口”杜万项,他生得高大魁梧,面阔口方,皮肤黝黑,满脸络腮胡,一看就是个习武之人。谢敛听过他的名号,传闻中他的佩刀重有三十斤,寻常人提都提不动,他却能舞得虎虎生威,实力不可小觑。
第二个则是个年纪不大的青年人,他相貌普通,衣着打扮也极为朴素,神情内敛,介绍到自己的时候,也只快速抬了下眼又很快垂下去盯着脚下的地面,仿佛十分怕生。他身上并无佩戴任何显眼兵器,才知道他的身份原是机关师端阳。
第三个是一个身材矮小,枯瘦干瘪的小老头名叫申天工,听说是这一带有名的盗墓人,他们祖上三代就是干得盗墓生意,之前几次下墓,他也是其中之一。他模样生得丑陋,一双眼睛滴溜溜地在屋内打转,像是暗中观察每一个人,落到自己身上时总叫人有些不舒服。谢敛心中思忖:盗墓不管放到哪朝都是重罪,这次官府竟还招了黑道上的人来,看来对此事确实是十分重视。
最后一个,则是一位女子,名叫红滟。她一身红衣,生得娇艳如花,可惜神态高傲,不免给人不好相与的感觉。据钟礼所说她轻功极好,又擅各种□□,因此也在明日同行之列。
这四个加上谢敛一共五人,杜万项心直口快,等人一一介绍完后,便冲着钟礼问道:“听说之前你们下墓少说也有十几人,如今怎么只有我们几个?”
钟礼微微一笑道:“自然不止五位,明日还有我与钟游也会同各位一道下墓。”
他这样说完众人都是一惊。钟礼一个正四品的户部侍郎,若是在墓中出了什么差错,谁能担待得起。申天工就第一个反对:“还不知这墓中到底有什么古怪,我看钟大人还是在地上等我们的消息为好。”
钟礼自然知道他们几人的顾虑,安抚道:“各位尽管放心,下墓之后,几位不必多顾虑我,钟游自会确保我的安全,即使有什么意外,也万万不会怪罪到各位头上。”
他一说完,其余几人的目光不免又往他身边的侍卫身上多看了几眼。只见那侍卫面目肃然,从头至尾眼观鼻鼻观心站在一旁,沉默不语,听他呼吸吐纳几乎微不可查,便知此人确实是个高手。谢敛又忆起下午秦宣话中提到的那个武艺高强的侍卫,想必就是此人。
钟礼既然心意已决,旁人便也再没什么话说,这一行人个个都是江湖中小有名声的人,一起下墓,到时候谁也不服谁,若是没个领头的也确实不方便。
七人既然各自见过,本以为就该开始进入正题,谁知钟礼却只望着门外,迟迟没有开口。
杜万项又不耐烦:“钟大人可是还有什么事耽搁?”
钟礼歉然一笑道:“我这儿倒是没有别的事情,只是明日下墓的队伍还有一人,看时辰她应该也快到了,不妨再等等。”
红滟闻言也看了过来:“难道是代替一尘法师之人?”
“正是。”
他正想解释,屋外有下人匆匆进来禀报:“大人,有客到了!”
“看来正是说曹操曹操到。”钟礼笑着起身,“快请进来。”
听说是代替一尘法师之人,谢敛也不免有了几分好奇,他转头望向门外,没过多久,屋外一个身披白袄,头戴帷帽的身影,挟着雪花一块进了屋里。外头的寒风吹得屋内烛火微微一暗。房门很快就被人从外头带上,里边又暖和了起来。
她身上簌簌雪花,显然也是一路冒雪赶来,进了屋子,先同这厅中上首的钟礼行了个礼:“路遇风雪,不免来迟了些,还望钟大人见谅。”
“哪里的话,要安姑娘千里迢迢赶来相助,钟某不胜感激。”
谢敛的眼皮轻轻跳了一下。
果然那女子将头上帷帽摘了下来,映着这满屋子的灯火辉煌,露出了一张明艳动人的脸庞来。这面容与昨晚夜色下相映之下的那张一致无二,绝不可能叫人错认。
大概是因为谢敛的脸色有些太过难看,钟礼陪着安知灵将她介绍到谢敛面前时,都不由顿了顿才道:“这位便是九宗门下谢敛谢公子了。”
安知灵倒是面色如常,如同二人第一次见面一般,笑着拱手道:“久闻谢公子大名,明日下墓倒要多仰仗公子。”
谢敛微抬了抬手,话都没有一句。他一贯是这副面沉如水的神情,钟礼看了他一眼,只以为先前只是自己的错觉,便也没有多问。
如此一来八人便算是正式聚齐,钟礼正式开始交代了一下将众人聚集在这里的原因以及明天的一些安排。
其实也很简单。
昳陵本是前朝宣平帝的陵墓,近年来据住在这附近的百姓所说,常能听见墓中半夜发出异动,扰得四周人心惶惶。
这本不是什么大事,朝廷之前也派人巡视过几次,都没什么收获,此事也就不了了之。但是这几年,出现异动的频率越来越高。有一伙盗墓贼曾在皇陵附近打了洞穴准备入墓洞里带些财物出来,可是没想到,下去五个人,四个都死在了下面,只有一个浑身是伤满脸是血的从洞中逃出,一路飞奔下山,嘴里喊着“有鬼”,不久也死在了半路上。
此事一传十十传百,不但这附近十里八乡都传了个遍,渐渐竟也传到了长安城里。先帝的帝位是宣平帝所禅,因此不知怎的,民间竟有了一种说法,说这几年皇陵不安,与当年宣平帝禅位之事不无关系,现如今正是鬼魂作祟来了。
圣上听此传闻震怒,这回派了户部尚书钟礼前来,正是为了查清楚这件事情,以绝悠悠之口。
钟礼说完了原由,又站起来与众人行了个礼:“此事圣上十分看重,还望各位鼎力相助。”
众人自然纷纷还礼答应。
谢敛最后一个从屋里出来,出门之前,钟礼喊了他一声。他回过头,就见钟大人似是微微沉吟了一阵,才道:“我刚才见谢公子见到安姑娘时神色有异,二位之前莫非有过交集?”
谢敛倒没想到他留自己是说这个,微微一愣之后,摇头道:“只是没想到‘摇铃人’是位姑娘。”
他这倒不算说谎,钟礼显然也接受了这套说辞,不免略松了口气:“原来如此,我刚刚倒还担心二位是有什么间隙。”他说着又笑道,“不瞒谢公子说,我本想请公子下墓之后多多照拂安姑娘的。”
见他神色微异,钟礼又解释道:“此行凶险,其余几人勉强能够自保,只有那位安姑娘,她精通阴阳鬼魅之术,在队伍当中不可或缺,但听说身手寻常。想来想去,剩下的人里,也只有公子或有余力能在危急之时分出心力照应几分了。”
谢敛闻言淡淡道:“几人同行,相互照应也是应该。只是安姑娘也是行走江湖之人,既然答应前来相助,应对墓中凶险必定心中也有打算,钟大人多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