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木沐梓
负隅顽抗。
宋子阳心中冷哼一声,内力暴涨,手中紧握地长剑用力下压。若按着谢敛往日的剑风,必然长剑格挡,与他内力相撞。此后二人必会被迫各退两步,就趁着这个空档,他可击对方太乙,此招不中,谢敛抬手必是一招掬星,再接流火,正好能叫他抓住一个破绽……
他与谢敛对招已有上百次,他在脑海中想象与他拆招的场景也有无数次,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人能够比他更熟悉谢敛的剑风,每一招他会怎么出,剑势落在何处,又该如何拆招。每一次的想象里,他都会在两百招后慢上一个弹指,只这一个弹指,他勤学苦练了多少个春秋,但每一次当他感觉自己已经迎头赶上时,对方却总能又在那一个弹指之后,再比他快上一个弹指。
但如今不一样了,经冬复历春,为这一天他已经等了太久……
想到这里,宋子阳目光一沉,以雷霆万钧之势将手中之剑劈下!但意外的是,预料中手底抵抗的力量却并未传来。
谢敛的剑随着他这一招劈下,顺着他的力道跟着压了下去,如在水波上划开一道弧线优美的细痕,叫这雷霆一招在半空中就消弭了剑势。
宋子阳微微错愕,这一招虽出乎他的意料,但不容多想便又立即攻了上去。谢敛依然在退,但退中有什么似乎隐隐发生了变化。
“这是怎么了?”人群又一次议论纷纷。
冯兰望着高台上的两人,惊异道:“谢师兄的剑势变了?!”
安知灵虽不懂剑,但也能看出场上的形式已经发生了变化:“哪儿变了?”
“我不知道……”冯兰皱着眉,死盯着场上一来一回的两人,“但很熟悉,我必定见过的……到底是哪儿哪?”
“是凝霜!”
忽然场下有个剑宗弟子大叫起来,他话音未落,场下又是一惊,议论声几乎已经要盖过场上长剑相击的声响了。
“不错,是凝霜!”冯兰不可思议地看着场上的人,“难怪这么熟悉,竟是凝霜,谢师兄什么时候悟得了凝霜?”
这是安知灵第二次看谢敛用“凝霜”,却是九宗众人第一次看他使出“凝霜”。
安知灵不耻下问:“他之前不会这招?”
这问题无论问给哪个剑宗弟子,都会收到一声鄙夷,但好在冯兰是个性情温和的玄宗弟子,而且尚在震惊当中,因此对她这常识性的问题并没有给予嘲笑性的礼遇,而是认真解释道:“四时剑一共八式,不同的人落点不同,四时剑发挥出来的功效也会截然不同。比如三清掌门他的四时剑在于寒雪,而谢师兄他的四时剑却在流火。那就说明,三清掌门之剑以柔中带刚为主,而谢师兄以刚中带柔为主。寻常人能走一派已是了不起,谢师兄如今竟然已能将两种截然不同的剑风交换自如,当真是……当真是……”
“了不起。”安知灵看她这副语无伦次的模样,适时替她将话补上。
“不错,当真是了不起!”冯兰欣然道。
谢敛何时悟得的凝霜,其他人不知道,安知灵却是知道的。不知为何,眼见着在场众人这副兴奋崇拜的神情,她忽然间竟也有了几分与有荣焉的感觉,唇角不由微微扬起。
殿下三清也感慨道:“好,孺子可教!”
“他是何时悟得的凝霜?”三山神色复杂,但也不得不承认,“无咎在剑道之中的天资,确实是这山上的头一份。”
三清这回却是摇摇头,笑而不语。
自谢敛剑势变后,场上局势已在瞬息之间发生了变化。随着他步步出乎意料的剑招,宋子阳心中大乱,原先毫无停滞的剑招也随即开始失去了节奏。到第三百二十招时,宋子阳一剑劈下,谢敛长剑却在空中挽了一个剑花,宋子阳眼前一轮银光闪过,还不待他定神看个仔细,长剑已经回到对方手中,他心中大惊,脚下踏了个空,身形一顿。若是江湖厮杀,这破绽已足够要了他性命。
只见谢敛握剑顺势一招朔风直朝他握剑的右手刺来,宋子阳心知已经避闪不及,那剑临到近前,却忽然转了剑锋,只拿剑身在他手腕上轻轻一拍,他感觉右手一麻,顿时握不住剑,只听“叮当”一声,长剑已经落在了地上。
整个偌大的广场安静了几秒,随即人群爆发出一声排山倒海般的叫好声,整个山头都仿佛有一瞬的震动,惊得鸟雀群飞,行云遏止。
在这惊天动地的喝彩声中,谢敛收回了剑,与面前的人一拱手,淡淡道:“宋师兄承让。”
第55章 西北有高楼二十四
宋子阳直愣愣地望着摔在地上的剑,脸色苍白,直到台下宣判胜负的弟子上台,他才回过神来,这才发现背后已是一身的冷汗。只望着地上被打落的长剑,心中空空荡荡,耳边一时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
谢敛见他这副神色,忽然有些担心:“宋师兄……”谁知他话未说完,宋子阳已转身兀自往台下走了。按理说这不合规矩,但他刚刚落败,旁人倒是很能理解,上来宣布胜负的弟子也未多加阻拦,只有谢敛望着他的背影皱眉若有所思。
这底下众人还未从刚刚这场比试中回过神来,还在纷纷与人议论时,安知灵忽然抬眼看见广场旁一个有些眼熟的人影一闪而过。
她立刻站了起来,往广场外走。冯兰还没反应过来:“你干什么去?”“我去去就回。”她扔下这一句,就匆匆挤出了场外。
这时候,山上其他各处放眼望去空无一人。安知灵一路追着那人影,有个猜测在心中渐渐成型。等她一直追到了白鹿岩,到了一块空旷的花园处,那人影却不知往哪个方向去了。
安知灵站在原地,不知想些什么,神色露出几分凝重。这时,忽然听见附近的树林之中传来响动,她猛地一转头:“谁?”
从树林中走出来的人似乎叫她吓了一跳,安知灵定睛一看,才发现来人竟是季涉。
季涉看见她也是大吃一惊,随即有些戒备:“你怎么会在这儿?”
安知灵觉得荒唐:“我问你才对,你在这儿干什么?”
季涉撇开脸,他显然很不会说谎,眼神躲闪,只生硬道:“没干什么。”
安知灵见他这个抵触的模样就知道问不出什么东西,便转了话题又问:“那你刚刚在这儿,可还看见过其他什么人?”
“没有,只有我一个人。”季涉答得飞快,见安知灵还是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看,遂不耐烦道,“你自己不说为什么在这儿凭什么这么审犯人似的问我?”
安知灵又左右环顾了一圈,季涉忽然喊住她:“他们之前说……你能看见常人看不见的东西?”
他欲言又止,似乎很久才下定了决心似的,将脖子上的哨笛取下来给她:“你看看这笛子是不是有什么不一样?”
安知灵伸手去取,刚一碰上就将手悬在了半空中,面色奇异。季涉紧张道:“这笛子里当真有什么?”
安知灵抬眼看他:“是谁告诉你的?”
“什么?”
“他对你说了什么?”
“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季涉有些慌乱的转开眼,将哨笛收了回来重新挂在自己的脖子上,扭头就走。
“季涉!”安知灵在身后喊了他一声,却见他脚下走得更急,怎么看都觉得那身影与其说是负气而走,倒不如说是落荒而逃。
她原地皱眉沉吟了一阵,耽搁了这会儿功夫自然不可能再找到刚刚那人,只得沿着原路回去。
到了广场旁边,文渊的比试已经结束,三清正在上头说话。等一切结束,几位长老又宣读了此次春试各宗比试的结果,以及明日簪花令的人选,广场上的人群便各自散了。安知灵回来之后始终有些心不在焉,连回去的路上,冯兰在旁说了什么其实也并没有听进去多少。冯兰忍不住问:“你刚才干什么去了?”
安知灵摇摇头:“没什么,看岔眼以为见到了熟人。”
冯兰道:“那就好,你刚才急急忙忙的,我以为出了什么事情。”
安知灵不欲多谈,便随口问道:“文渊的比试结果如何?”
“我也忘了。”冯兰笑了起来,“光想着刚才剑宗的比试了,哪还有心思看文渊在上头背书呀。”
但她紧接着又有些激动地伸手拉住她的衣袖:“不过,就在刚才,掌门亲自宣布了谢师兄为新的剑宗首席。”
“是吗?”安知灵微微一愣,冯兰看着她忽然笑了起来:“你怎么一点也不意外似的?”
安知灵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寻思了一会儿随口道:“或许我总觉得他迟早要是。”
“说得对,其实大家大概都这么想。”冯兰感慨似的,“你知道吗?许多文渊弟子将来出师之后是要走上仕途的,但卫师兄作为文渊首席,他会一直留在山上,也不准备成亲的,人人都知道他将来会接过掌门衣钵成为九宗掌门。谢师兄在他身边长大,受他影响良多,大概率也会如此。因而今日掌门宣布他接任剑宗首席,底下也没有人不服的。”
安知灵想起之前明孺曾说过谢敛不会成亲,莫非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留在山上与成不成亲有什么关系?”
“我也不知道。”冯兰笑道,“你看掌门与三山长老还有时浵长老都没有成亲,秦师兄说他们都是立志一生执剑之人,大概有了这样的宏愿,便不能成亲了吧。”
安知灵觉得这说辞莫名其妙,不过她自己功夫不济,又想想夜息那个疯子也是瞧着不准备成亲的模样,可见走上顶峰的人或许当真须得戒掉儿女情长。
冯兰见她不说话,忽然又问:“安姑娘,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嗯?”安知灵随口应道。
冯兰却斟酌了片刻才期期艾艾道:“王师弟招魂那日,其实我也去了灵堂……”
那日确实有几个弟子前去,但安知灵对她却没有什么印象,闻言也不免微微诧异:“是吗?”
“恩,师父让我在外等候,所以我没有进灵堂里面。”她低着头,“后来招魂的时候,你说要用沙盘和蜡烛,是我与其他几个人一起送进来的,那之后就站在院子里头,你可能没有留意。”
“我当时心里没底,可能太过紧张所以没有注意到你。”
冯兰胡乱点了点头:“恩,我不是想说这个。”安知灵看出她神色不对,终于也停下脚步,认真了起来。
“其实那天之后,我回去又想了很久。他们说你是谢师兄救上山来的,但是谢师兄之前为了接替秦宣去了昳陵,后来传来消息昳陵塌陷,他虽平安回山,但也受了重伤,这一路要去哪里救一个姑娘哪?”
冯兰缓缓道:“我想来想去,你便只能是那个钟大人找来接替我的人了。我听说荒草乡有个生来奇瞳能见鬼魅的人物,人称‘三更摇铃’正巧也姓安,加之那天,在灵堂亲眼看见你招来了王师弟的鬼魂,所以——”
“所以你怀疑我就是那个‘三更摇铃’?”
冯兰低头盯着脚尖,却不敢抬头看她,过了一会儿才声如蚊呐道:“恩。”
对面的人安静了片刻,忽然发出一声轻笑。冯兰有些意外地抬眼看她,只见她眉眼含笑道:“按理说,你道破了我的身份,应当是我惴惴不安才是,怎么你却还一副做错了事情的样子?”
冯兰张着嘴:“这么说,你当真是……是……”
“安知灵。”青衫女子替她说完了后头这句话,然后解释道,“此事不是刻意想要瞒你,只是我身份微妙,在这山上到底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冯兰倒是没有想到她竟这样痛快就承认了,她原以为这是什么不得了的秘密,藏在心中不安了许久,生怕辜负了师父的信任,又担心安知灵叫山上其他人发现了会有什么事情。现在才发现似乎是自己多虑,不禁长舒了一口气:“那……那就好。”她小声道,“我不会告诉其他人的。”
安知灵笑起来,经过她这一番话的打断倒冲散了一些此前她心上的阴霾。
两人继续往玄宗走去,路上冯兰感慨道:“不过你当真能看见鬼魂吗?”
“恩。”
“为什么?”
“不知道,”安知灵无奈道,“不过我听说我外婆年轻时候,似乎也能看见一点旁人看不见的东西,或许是遗传吧。”
“原来如此。”冯兰忽然道,“若是我也能有你这样的本事就好了,师父说阴阳一道最看天资,可惜我没有你这样生来就有的天资,不过是个平平无奇的普通人。”
她语气里的羡慕失望毫无掩饰,叫安知灵愣了一愣。又听她说:“虽然师父总说我刻苦用功,但这山上最不值一提的就是刻苦用功。你看宋师兄,这山上若论起勤奋来,谁及得上他,但在天资面前,这么多年他依然赢不了谢师兄。所以我偶尔丧气时,也不是没有这么想过——这天下奇能异术者何其多,我便是穷尽一生之力,也未必能及一二,但有些人,可能一出生就已窥得了天道。如何不叫人羡慕?”
冯兰往前走了几步一回头才发现身后的人没有跟上来,不由怔忪了片刻:“怎么了?”
安知灵站在离她三步远的地方,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有些苍白。听她这一问,才如梦初醒似的,愕然抬头。碰上对方疑惑的模样,她勉强扯了扯嘴角:“我想起我还有东西放在藏书阁里,我想过去取一趟。”
她已有许久不曾去过藏书阁了,冯兰闻言虽有些奇怪,但也不疑有他,只点点头道:“好,那你路上小心。”她见她身影匆匆忙忙往藏书阁走,总疑心自己是说错了什么话。
安知灵到了藏书阁一进屋子,还未松一口气,忽然听见里头有人讶异道:“咦,你怎么这时候来了?”
她一转头,就看见明孺已经在屋里。她本来就是随便找了个借口过来,谁能料到这儿竟然还有旁人,也不免气闷:“你怎么在这儿?”
“春试都结束了,我不在这儿还能在哪儿?”明孺纳闷道,他手边堆积如山的书册,看来他们二人不在的这段时间,积下了许多事情。
“明日不是还有簪花令?”安知灵确实左右无事,她和缓了一下神色走过去帮忙。说到这个明孺叹了口气:“哎,你别提这个,我正心烦。你今晚可有别的什么事情?”
“怎么?”安知灵瞥了他一眼,“你要我留在这儿替你帮忙?”
“你怎么把人想得这样。”明孺佯装不悦,又很快绷不住笑了起来,“我大哥来了,顺道让我带朋友下山一同吃个饭。”
“什么?”
明孺挠挠头:“我嫂子常担心我在山上过得不好,所以每次来我总会带几个朋友一起去见她,也好叫他们放心。”
“那你怎么找我?”
“我大哥和我大嫂不一样,”明孺一脸委屈,“今年春试第四天我就落选了,找谁跟我一块去都免不了叫他数落。”
他见安知灵面露犹豫,又忙说道:“你放心,今晚除了我们还有谢师兄和我二姐你也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