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太极鱼
这月饼小小一个,晶莹半透,有碧色托粉色团花式样的,亦有通体雪白如凝脂的, 样式繁多,种种都好看极了。于是金凤蕊的月饼匣子一层八个,允许客人自己挑选花样口味,一时客似云来。
“好巧的心思。”凤姐笑道:“也只有她们这些闺中的女孩子才想的出来。”
送东西过来的梅月笑道:“其实是这种皮子新鲜,再有各种颜色匹配,都是从前少见的。这模子倒都是平常的糕模子。”
平儿笑道:“口味也好,软滑细爽, 皮子糯弹,馅料也比平常的清爽, 吃几个都不腻。”说着拈起一个两色的, 笑道:“这细致的,得多费功夫?”
梅月就告诉道:“青色是艾汁子,绿漫天星的是龙井茶粉,黄色的有窝瓜面儿,粉色的掺了洛神花汁子……这种青糕托粉花的不过是压模子的时候在包好馅料的青团子上放一点粉色剂子, 那种两色的就更容易了,做皮子的时候将两种颜色的面剂子扭到一起,做出来之后就如山水画儿似的,还个个不同。”
说的凤姐和平儿都笑起来,其实这冰皮月饼做起来比寻常月饼还省事儿呢,既不必烤制,还不用刷蛋液,更无需烤好之后需得一二日功夫好叫饼皮回油软润。省功夫不说,这用料也不贵,合着人只想出一个点子来,就成了今年独一份的买卖,赚的盆满钵满。
梅月过来,既为送东西,也有事情要打听,因说道:“这糕饼千般好处都补不上那一处不好——这皮子原是以水磨的糯米粉和别的调出来的,因此必得放在冰窖里存放,若是搁在外头不管它,不上一个时辰就粘软成一团了。我们姑娘打发来送东西,这还有一匣子要送给薛姑娘呢,我怎么听说薛姑娘不在这里了?”
凤姐脸上的神色就收了收,打了个叹声:“姨妈家搬回她们自家的房子居住了,说家里的老宅院好容易整修完了,不好生赖在亲戚家里。这不,因赶着要在自己家里过八月节,不顾老太太挽留,执意走了。”
梅月叹道:“怪不得呢,薛姑娘打发人送来一盒子吃食,留了个小团锦巷子的地址,还说日后请我们姑娘过去吃茶。”
凤姐叹口气:“老太太为着薛姨妈搬家的事,好一阵不自在。妹妹们各自都家去了,别说老太太,连我都觉得府里一日比一日冷清起来。”
一个新提拔的丫头小红就笑道:“俗语说得好‘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奶奶历来通达,怎的这会子也伤怀起来了呢?”
凤姐笑起来:“可不是,我也魔障了,便是今日仍热闹呢,难道姑娘们永远不出门子的。况且说起来,你们家姑娘的喜酒是头一个请我们吃的罢,吃完了杜丫头的,另外几个也便不远了——哎唷,这说起来,岂不是流水一般,年年都有喜酒了!”
平儿忙问梅月:“果然定了吗?”
梅月点头笑道:“如今定了,其实大爷心里早做了打算,只不过舍不得妹子,便有意等一二年再过礼,只先将亲订了。”
凤姐屋里的人素来多与云安交好,那些不知情的都围过来问:“定了谁家的?”
梅月道:“是大爷至亲的师弟,那位宋大爷。宋大爷的人品能为,无不说好的。宋大爷请了定城侯府的一位长辈说合,又有官媒人为证,好不容求得大爷同意,将亲事订下了。”
众人有听说过宋辰的,亦有不知道的,那知道的就道:“原来是宋大爷,果然是好亲事。以杜姑娘的品格儿,什么人家说不得,这宋大爷最难得是知根知底,本就与杜大爷亲厚,如今亲上加亲,杜姑娘终身有靠了。”
凤姐也觉这门亲事做得好,那宋辰自己出息不说,又是定城侯府的假子,同杜丫头一般,靠山雄厚却又不显眼儿,合该两人相配。
就有平儿顺儿几分最亲密的闹不着云安,便拉着梅月闹一闹,两个忙笑道:“咱们也别管这男家如何,只是姑娘怎么说?你别跟我们妆样儿,虽说是长兄媒妁定准的,但哪家私底下不问过姑娘的,比如我们奶奶,当日嫁二爷亦是她点头了才算。好丫头,你说说杜姑娘怎么中意的?”
这话说出来,先气的凤姐啐一口,骂道:“小蹄子们,你们皮又松了不是,敢拿我们取笑了!”
说罢,她自个先拢不住笑了,因对梅月道:“好丫头,你说给我听,我不告诉你姑娘。你只要告诉我听,等你姑娘嫁了,我替你也相个小女婿,可好不好?”
羞的梅月直跺脚:“二奶奶也这样不正经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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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至梅月回到别院,带来四色回礼:“一包红糟鲥鱼,一盒鲜枣子,一瓮烂炖鸽子,两匹妆花织金缎儿。”
此时云安正听花婆子回禀铺子里的事情:“……冰皮月饼卖的最好,掌柜伙计都照吩咐将如何保存的话一一告诉客人,月饼匣子里底下都铺着碎冰的,那些买得起的客人家里也多有冰窖的,姑娘不必担心坏了招牌。”
云安翻看账本儿,盈的利润叫她也吃惊,本以为不过是种不好存放的新鲜吃食,大家只图个好看新奇罢了,却不料竟成了本季度里最赚钱的一种货物,这可才新上货卖不到二十天呐。
荷月倒深知那些富贵人家的心思,因笑道:“正因不好存放,所以台盘儿高。我还听有人为这糕饼作诗写赋呢,说什么如夏雪,又如幽昙,稍纵即逝,品格可贵。”
云安就知道了,这大抵也算种“富贵病”了,怪不得卖疯了。
花婆子倒有些忧虑:“好叫姑娘知道,咱们这冰皮吃食才新添了这些日子,别的点心铺子就有仿作的了,虽不如咱们的好,但便宜不少。”
拍拍账簿,云安心安理得了:“让他们仿去,我们只趁今年赚够本儿了。荷月先记下这条,明年时候只少少做些应景,我料想那时必然满京城的点心铺子都要一窝蜂的卖这个了。”
荷月活泼,一面记在金凤蕊的货物条目上,一面小声笑说:“只不知道明年姑娘还在不在家里了,许是就成了别家少奶奶了……”
“打嘴!”梅月进来点荷月的额头:“怎么好打趣姑娘。”
云安倒落落大方的,哥哥早将宋师兄求亲的事悄悄告诉了她,云安想了一年,才点头答应的。只是这样,亲近的人也都看出她其实并未开窍,杜仲因此不肯将亲事过明路,还是京城生乱的那几个月,大家在庄子上相处时候长了,忽然有一日,云安对宋师兄不会说只会做的笨拙讨好红了脸……后来,宋辰方敢请母亲说合,宋家请的官媒才敢登门提亲。磨到如今,杜仲方点头应了这门亲事。
梅月进来后,回明了送东西的事,又说荣府的趣事:“进国子监读书是多大的幸事,林老爷将荫监的名额给了宝二爷,谁知道了不替他感激高兴的!这位宝二爷却真真是个奇人呢,已接连几日懒进饮食,听说又发热起来,是为不忍别家塾挚友的缘故,更兼要离家惊悲所致,如今已不能起来。他病的卧床不起,只恨的贾二老爷咬牙切齿,二老爷说下月国子监进新之时,只要他还没死,便是用背的抬的,也要他入监读书,不然立刻打死。”
“老太太没拦吗?”连荷月等众丫头都知但凡贾政教训儿子,贾母必然要劝说拦阻,不肯太过逼迫。
连母女相认喜事当头的香菱也奇道:“不是说宝二爷十分用功了吗,怎么去好地方读书又不肯了呢?”
梅月听闻,忍不住“扑哧”一笑:“那里来的用功?原来宝二爷先时点灯熬油的是看些个话本杂书,政老爷进他书房,翻出好些糊上正经书皮子的闲书,据说还有戏折子,将政老爷气个倒仰,连老太太这次也不帮他说话了。每日只命延请医生诊脉吃药,叫奶娘丫头好生服侍就完了。”
花婆子在旁就摇头失笑:“这宝二爷还全是小儿性格呢,通无半点担当志向,老太君呐,怕是被伤了心了。”
……
贾母可不正被伤了心。不止贾母,连宝玉房里那几个忠心伏侍的丫头,也都觉被辜负了,晴雯是个爆碳脾气,当下就扔了绣活,死活要回贾母房里去:“二爷做是什么事?我们每每深夜不睡剪灯捧茶,熬的心血都干了,可二爷却欺侮我们不识字,看那些下流东西,却哄我们是圣贤书呢!我并不管什么上进用功,只不能忍这做派,二爷看我们一个个蜡黄干瘦,于心何忍呢!你若告诉了我们,哪怕因此跟着受罚,我也不怨!……”
话未说完,已哭着跑出去了。
宝玉脸上下不来,气的如金纸一般,当下断喝:“让她走!你们也是,若要走的,我一并回了老太太,都打发你们出去!日后、日后,我只当你们死了,咱们两相干净!”
袭人忍下怨气,忙忙的劝了一句,赶紧去追晴雯。
追至院中,晴雯正对一棵木芙蓉哭呢,袭人因上来拉她的手:“你这性子越发厉害了,明知他正不自在,又说那些话,怎叫他下的来台?”
晴雯用帕子抹抹眼泪,冷笑道:“我还管他下不下的台矶来,我成圣人了?”
袭人不叫她大声,忙劝道:“他是主子,我们是奴才,本就该伏侍尽心。为这个恼他,不但理站不住,只怕还叫人笑话我们轻狂。”
晴雯想起什么来,伸出自己做针线戳到的手指,又指袭人黑青的眼下,哭道:“我们倒真是尽心了,拿着命熬呢,可那位小爷呢!素日里千好万好,都抵不过这种骗法儿!我是灰了心了,不能在这屋里待了,我劝你也想想罢。”
袭人想起自己因为宝玉知道用功上进了,感激的谢神谢佛,每日不仅陪到深夜,天不亮就起来张罗吃食补品,收拾学里的东西,连他上学去了,也不敢休息,只想着让他各处都舒服体贴,操不完的心,做不完的事。若早露个音儿出来,叫她知道这用功只是做个样样哄老太太和老爷呢,她也不至于如此……
况且如今还又添了个碧痕,袭人想起那日和晴雯瞧见的两人厮混情景,亦悲从中来,掉下眼泪来。当真是心使碎了都无用,屋里的小爷并不领情。
其实贾宝玉也并非有意欺骗,他原本书塾友处里借来那些闲书,一看入了迷,偶然熬到深夜,却不料几个大丫头个个娇声软语、嘘寒问暖的着意伺候。这等红袖添香夜读书的事情叫人着迷,贾宝玉一方面被那些才子佳人的话本吸引,一方面乐得丫头们都围着他转,晴雯炮仗性子都温柔了,袭人也不说那些劝诫的糊涂话了,更有麝月、碧痕几个从前不大近身的,亦被袭人分派了贴身的事。这屋子里丫头各有各的小脾气,还常生些口角争吵,何时这样齐心协力的只一心伏侍他过?贾宝玉沉迷于这等温柔香乡,不免贪心多享受几日,谁知叫老太太知道了,老爷也知道了,他骑虎难下,只得每夜都看那些闲书到很晚……
这宝玉亦劝过袭人晴雯等,不叫她们这样熬着,只是贾母心悦之下,连赏了几次他屋里的丫头们,众人安敢松懈?于是事态一发不可收拾,直到贾政撞破这挂羊头卖狗肉的勾当。
晴雯执意要去,鸳鸯只好回了贾母:“宝二爷屋里几个针线已学了出来,倒是老太太这里用老的那位绣娘先前放出去了,我们做的不如晴雯丫头好,不如先叫她回来,支应些时候?”
贾母精神不好,听鸳鸯的话,也就同意了:“我知道这丫头生宝玉的气呢,宝玉呢,也着实该打!罢了,叫她回来罢,过两个月好了再去不迟。”
听了这话,鸳鸯心内越发明白:晴雯原来才是老太太属意给宝玉的姨娘,不然不至于如此宽泛优待。只不过鸳鸯心里也打鼓,晴雯那丫头一根死脑筋,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的,这会子既灰了心,那八成是难以回转的,她竟想不出日后会是何种情形了……
八月节的前一晚,贾母派去请张道士的人才回来。
张道人拜见了贾母,贾母因笑道:“老神仙,一向可好?此番请你来,原是有不得不请的缘故——当日连你也说宝玉最肖似国公爷,可这孩子长到如今,竟还是懵懂糊涂。我请你来,一是请你占一卦,看看是不是有什么小鬼蒙蔽的暗患,二则求你这老神仙给他出个主意。”
“原本宝玉寄名干娘马道婆,被查出了使小鬼害人的事,如今官府锁了秋后发落,我只恐怕宝玉也受了她的魇镇。”贾母将事情说出来,就看张道人。
那马道婆有几分本事张道人不得而知,但这老道士却是知道贾家小公子那块通灵宝玉是假的消息。
这老道士从前被封为“大幻仙人”,当今又封了个“终了真人”的号,修道多年,确有一些本领,在他看来,那块通灵宝玉真是祥瑞之物,但天子口衔天宪,可封鬼神,一旦圣上说它是假的,那宝物的灵气也就散去了。相伴的宝物失灵,定然会有些影响。不过这外物庇佑毕竟有限,因此失去灵气会使小公子行事不如从前吉顺,但却不至于蒙蔽灵台清澈。
清虚观张道人早年做过老国公的替身,如今还是荣府的供奉,一贯亲厚异常,因此倒给出了两个主意:一是尽快给哥儿定亲成婚,定要配个八字相合的女子,已达到“中和纯粹,五行流通畅达”之效;二就是借文武之气庇护,待哥儿自己学文或习武有成,便好似鸿儒武官,自是百邪难侵,也便无忧了。张老道士想那玉至坚,辅助宝玉命格,因此一旦失灵,便要从这一处想法子补齐,他给的二法正是如此。这老道士进府前已得了嘱咐,虽按此提议,却并未给贾母泄露消息。
贾母眉头紧皱,张道士头一个法子立刻叫她想起薛宝钗的那金锁。贾母暗暗摇头,把这念头压下不表,只问道:“国子监可是文气汇聚之地,可能庇佑宝玉吗?”
张道人捋捋长须,笑道:“正是,正是!只还需哥儿自己用功些。”
好生送走了张道人,贾母就立意不许宝玉辜负了林姑老爷的心,这亦是为他自己的好处。
只是仅仅十、十一、腊月三个月里,但凡国子监休沐,贾宝玉回来就病上一场,三个月不到,人就瘦了一圈儿,可真把个老人家心疼死了。贾母无法,只得重新想起老道士给出的第一个主意,此时因宝玉在国子监表现实在不佳,贾母也知林家的婚事定然难成了,因此对与薛家结亲倒不若先前抵触。
正月吃年酒,贾母特特治席请薛姨妈母女,但来的唯有薛姨妈一人。贾母按下不安,席上将“金玉良缘”欲结亲的心思吐露了些,薛姨妈一点就知道了,只见姨妈不接话,反说今年皇室采选之事,末了笑道:“宝丫头也可参选,名儿已报了上去……”
贾母闻言,心堵眼黑:这两头的算盘,到最后竟一个都没抓住,全散了!
第66章 五万两
仅仅数月功夫, 双玉姻缘、金玉良缘尽皆成空,这两个天下少有的好女孩儿宝玉竟都无缘,叫贾母怎不恹恹。亲上加亲已不可为, 贾母不得不开始思量别家, 因世家作亲礼仪烦冗, 需要数年功夫,除非那等要子孙先立业再成婚的人家,否则大都早早就打算起来了。
男子加冠后方成亲的有的是,但那种亦是早就行完了前“五礼”, 只等亲迎了。真正等到二十岁之后才从头相看亲事的是有,但这样的王孙公子真是少得很,这亲事也并不好作, 譬如谢鲸, 他因几番守孝生生耽搁了这么几年,此时开始相看女婿的世家女多才不过刚留头不久。纵然有相中他的, 却也需他再等数年;而那些个年纪、门第、人品都相匹配的贵女们, 多已有了人家了。
贾母唯恐宝玉也落到如此境地,况且贾家不如谢家人丁兴旺,贾母也不许宝玉耽搁狠了, 因此便有些紧迫起来。再者, 贾母虽自觉身子骨还好, 但老话说“人生七十古来稀”, 她亦是古稀之年的老人了, 贾母不能不先把心中这最大的一件事定下了,才能放心安享晚年。于是这个年节,贾母便不像往年那样一概不会来贺节日亲友宾客,不仅在荣府请的年酒上露面, 更破天荒的应下别家年酒的请——明为吃年酒,实为相看勋贵家中的女孩儿们。
老太君已多年没有亲自管事,这一次亲力亲为才发觉当真老了,力不从心多矣。宝玉的亲事并不好成,别看他在荣国府里是天字第一号的小爷,阖家上下都捧着,但拿到外面去,实实在在的去给女家相看,其实是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最尴尬的那种。
论门第,抛却国公府的风光,说到底也不过是个五品官之子。大房贾赦才是承爵的人,贾宝玉不过二房之子,何况等贾母过世,这国公府招牌也就该摘下来了,到那时,贾宝玉论起来最多是一等将军的侄儿。论根基,在礼法上,贾宝玉其实不如嫡长孙的贾兰尊贵。论个人才干,更无甚好说的,自贾宝玉入了国子监,着实又给国子监中那波纨绔荫生里头添了好大助力,端的是“于家于己无望,天下无能第一”里头的翘楚。
这样门第、根基、才干样样寻常的人,实在不是天底下丈母娘眼里好女婿的人选,唯二出挑的,只剩下相貌和家私两样儿了。相貌没得说,这家私还是贾母有意露出口风,说她百年之后她所有梯己中有七成都是要单留给宝玉的。
贾母此举,倒真有些内囊已尽,只勉励维持外面架子的女家有意结亲,偏贾母又看不上人家。她一心相中的那些个四角齐全的女孩儿家里,却又都眼皮儿不肯夹一夹宝玉。贾母辈分高,身份也尊贵,从没受过的这么多明里暗里的推拒,不过一旬日之间,全都生受了。就连贾母垂问的一皇商家的小姐,人家家里父兄都极能干,于是也倾向于与内府、鸿胪寺的官员作亲,心中并看不上工部的只员外郎升郎中一步就蹉跎多年的贾政。
史太君无法,只好暂且在京中作罢,转而把目光放到外放官员勋贵之家,尤其是原籍金陵本地的豪门世家。因此不免感叹一句:“若是甄家还好,他家三小姐倒正配宝玉。”
贾母这里感叹,却不知自己这偏心之举早已触怒了多人,更是埋下无数祸根。她也是在贾家说一不二惯了,更是偏心成了习惯,着实没料到只在府里面自家的偏心,和主动露到外面当着遍京城承认的偏心,实际是两回事情。一家之主要紧的就是公正,就连太上皇都不敢露出偏向哪个儿子,更何况贾母这个荣国府说了算的老封君呢。
义忠老亲王的死教会了太上皇一碗水端平的道理,可贾珠的早夭却没能让史太君明白。
因此无怪乎贾赦将不满不平挂在嘴上,每每趁酒不管场合的发作,益发比从前更荒唐十倍。就连向来肯体贴孝顺贾母的凤姐也私底下向平儿抱怨:“难道只宝玉一个是亲儿孙不成?这老人家,长房长孙不疼,重孙不管,满心满眼里只他一个,日后倒真指望宝玉一个顶上五台山也罢了,可怕只怕梯己都给了人,偏还就是这一个不中用,终究是要靠那些不受疼的子孙!”
“况且这会子要替宝玉张罗,难道就一丁点儿也想不起比宝玉还年长几岁的二姑娘了?一旦宝玉的亲事落准了,未免上头的姐姐耽误了他,多半会胡乱择选户人家把二姑娘发嫁了事,有这疼宝玉的心,便狠心到不肯略赐以孙女半点儿了!”凤姐抱着熟睡的大姐儿,恨道:“由此方知,老太太平日说的那些个疼爱孙女更甚的话都不作数的,养在膝下的女孩儿尚且如此,更何况我的大姐儿呢!”
平儿也不知如何劝,只道:“这个年节过去,我才知道了原来世族家论亲事如此繁琐,老太太看的那些小姐可都比二姑娘小呢!这家里大姑娘那一则不作数,可轮到二姑娘,怎的还不着急呢,若再耽搁下去,那作准亲事走完六礼得多大了呢?”
凤姐闻言冷笑:“大凡世家结姻,唯有两种是简单的,一种是亲上做亲,一种是不讲礼仪没有规矩的人家。有宝玉的亲事催着,得在他前头作完亲事的二姑娘是当不成老姑娘的,于是只能走仪礼简单的路子,或是嫁去亲戚家里,或是低嫁给那等没规矩的人。亲戚家里,因我的缘故的王家已不算在里头,史家偏没合适的男儿,只有个薛大傻子勉强在里头。若是低嫁,那大抵是吃祖宗的老底子,寻个行伍里一官半职的武夫……真真是可惜了二姑娘的品格!”
一时平儿也急了,忙道:“这可如何能行!二姑娘怎么样也是二爷的亲妹妹,我们大姐儿的亲姑姑,这若给胡乱嫁了人,姐儿以后?况且二姑娘也替奶奶出了不少主意,咱们自家的铺子买卖这会子也离不了‘金凤蕊’和三位姑娘的帮扶。”平儿不亏是最了解熙凤的人,她也不论姑嫂素日的情分,只从切身上说,正说中了凤姐的心。
熙凤也正是忧心呢。不只情分,这利益纠葛着实也不能不管,凤姐自家知道自家的事,她最看重的三个来钱的私铺儿,实在是倚重别人良多,那边姊妹三人的新点子新货物都不曾落下她,她便真是那等无情的小人,也不敢眼看着金佛落进火坑里。况且王熙凤此人,向来得王家一脉真传的护短儿,很分得清内外,这迎春、云安和黛玉便是被她划拉进‘内人’范畴里的。因此凤姐低头思索半晌,说道:“老太太不管,那咱们自家接管,依你们二爷的交游,虽攀不上什么显贵门第,但终归能找个好人!总好过如薛大傻子那等混人强……”
只是贾母并非忘了迎春的事,就在凤姐主仆说话的次日,贾母叫了贾赦和邢夫人过去:“你也别镇日荒唐胡闹,眼里且放进一两件正事去!我也不指望你好生做官,也不劝你保养身体了,总归我说了你也只当耳旁风,如今只一件事交代你,迎丫头已大了,这亲事很该好生看起来了!我年纪大了,精力一日不如一日,顾不得也还罢了,怎的你们做老子娘的也心宽至此,女孩儿的终身是怎样的大事,年华更不等人,还要我这把老骨头来提醒!”
可这不忘还不如忘了的好。
——贾赦心中十分不称意。他左一个小老婆右一个小老婆的纳进来,古董玩意更是买了无数,他私库的银子早已亏空了许多,从去年开始,益发连其祖母留给他的私房里的银钱都不剩多少了,于是贾赦难免打起来贾母梯己的主意,才说如何多吃多占呢,就听闻老太太在外面说她的梯己七成都给宝玉,可不把个大老爷气个倒仰么。这会子听见贾母这话,因不轻不重的笑着顶一句:“二丫头福薄,当不起老太太这般为她的心。”
邢夫人秉性最愚从,惯来顺着贾赦,因此也不过脑子的道:“去岁中秋前有个孙少爷提亲,我才接了帖子,还未来得及命官媒婆进来说话,老太太就不许问了。我们想着许是老太太有章程,便不敢再问二丫头的事……”
话未说完,就被贾母和贾赦母子俩个瞪来的眼神逼得不敢再说了。
贾母这几日各样好听的婉拒话儿听多了,对邢夫人这等蠢妇直勾勾的话反倒不吃气,她并不肯与邢夫人废话,只问贾赦:“你怎么说?”
贾赦到底畏惧母威,忍下不平,垂手道:“儿子知道了,会给二丫头打算起来。”
史太君想二孙女越发出落的不俗,因又白嘱咐一句:“务必好好打算,二丫头很好,别委屈了她。”
贾赦强笑道:“咱们家世交府上很有些人品家当都厮配的侄儿们,必然挑个好东床,不负老太太的慈心。”
贾母听闻这样说,才罢了,挥手叫他们回去。
可这贾赦是个极糊涂不知好歹的人,他心里正有气,偏贾母又在这当头叫办迎春的事,一个迎春一个宝玉,如同他和贾政,在老太太心眼里正是天壤之别。贾赦就钻了牛角尖儿,同新买的小老婆厮混过几夜后,不知是自己想的,还是听了别人的调唆,在一次宴席上露出了择婿的口风来:有那人物家私差不多的,只要能拿出五万银子的聘礼,他便考虑选做将来之东床。
这贾琏正得了凤姐的嘱咐,还在与自己有交情的王孙公子里挑拣择选妹夫呢,忽然听到这一消息,登时头晕眼花,气的跳脚:“老爷这是学穷户卖女儿呐!越发沦为遍京城的笑柄了!”说完,羞的连门也难出,也就无谓相请什么王孙旧友了,急忙忙的家去了。
凤姐听他说了,也慌了神,一面好言劝说贾琏去打听可有什么赶势力的人真奔过来,一面急忙禀告了贾母。姑娘们那里,凤姐不敢把事情告诉迎春,恐她脸面挂不住,也禁不起这样打击,想了一个遍,只得命平儿悄悄告诉给已定下亲事的云安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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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年节金兰三姊妹并未能一起度过,黛玉和迎春都在自家,而云安因定下亲事,在城里受的约束愈大,因此搬去了庄子上。正巧陈老县君因不耐烦做官样文章,也躲到杜仲师兄弟给陈子微置办的庄子上来,这三个庄子本就在一处,陈老县君便仍旧带着云安居住了。有女性长辈在,戴在云安头上的规矩勒子又松了一松,倒难得过了个松快舒畅的好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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