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太极鱼
熙凤啐道:“胡说!这么个如花似玉能唱小曲儿的丫头,在他们这些男人眼里,身价儿越高越信的,不然大老爷如何就信了八百两买的她!你瞧罢,就算这碧合脑子肿了自己说自己三十两买来的,屋里这位爷和那边的大老爷也必然不信的。”说着就朝贾赦院子方向冷笑:“你瞧大老爷八百两一个丫头都愿意抛费,却不舍得拿出几千银子给亲生女儿置办嫁妆,天底下再没这样狠心的人了!”这大老爷狠到什么程度,他方收了杜家五万聘银,回头就将迎春办嫁妆的事推到公中了,一点儿不沾手,好好歹歹拿三五千银子做面子情的事都不干,无情无义冷心冷肺到人皆咋舌的地步。
平儿正要笑回,忽听家人慌里慌张的道:“大内来人了!”
紧跟着赖大亲自跑来:“有旨意要宣,命二爷前去听旨。”
凤姐唬的脸色苍白,丹桂苑中皆惶恐不安,正此时,李夫人的心腹陪房李松家的到了,当即扶住凤姐:“太太一会子就到了。姑奶奶别怕,快给琏姑爷收拾了穿戴,送到前面听旨。”
周太监到来离去不过两刻钟时间,荣国府就天翻地覆,恍然间日月倒悬,除了一个爵位落到头上的贾琏夫妇之外,其余人等皆悲多喜少。
落到贾琏头顶上的是三品威肃将军之职爵,与东府还在贾珍头顶上戴着的三品威烈将军、治国公孙子马尚的三品威远将军类同。只不过这个“肃”字并非常用封字,所谓“好德不怠曰肃,貌恭心敬曰肃”,这是有意敲打贾琏勿行其父之道。
此时荣府诸人却都无法细想这道理,贾母气的头昏脑胀,险些用螭纹沉木拐敲破贾赦的头。就连贾政也怔愣楞的跌坐在荣禧堂楠木交椅上,不知如何是好。在正房东跨院静养礼佛的王夫人尖嚎一声,就因刺激过大人事不醒。贾琏晕坨坨的入朝谢恩并至各衙门处领各种事情,凤姐忙着招待赶来的李夫人,这里只有贾宝玉还不知事情严重,一会子安抚老太太,一会子去看他母亲,倒比平日小儿形状略有担当。
可这叫贾母看进眼里,越发悲从中来,恨铁不成钢:这伯父袭爵和堂兄袭爵如何能一样!这家中上下都知剧变,唯独宝玉还不能解其真意——便如史太君本人,儿子袭爵和孙子袭爵就很有不同,孙子毕竟又远了一步。
这不同落到贾政一家子身上就如同灾祸了,贾母能因自己身上的超品诰命和孝道压着大儿子去住荣府旧园,而让次子跟着自己居住,甚至因选贾政当家的缘故含含糊糊的把荣禧堂让出来给他居住,可这轮到贾琏世袭了爵位,贾母如何还能逼孙子让出正房来给叔叔呢?本来贾琏养在这边,就是因他才是荣府长房长子,日后要袭职的,让凤姐管家亦是这个缘故,这两夫妻居住在这边就堵了世人议论长幼尊卑的嘴,可谁能料想贾赦还活着的时候就能生生将头顶上的爵位作掉了呢?
这侄子继承了正统,贾政说破天去也无理由再住在荣禧堂了,孝敬贾母的道理俨然不通了。本来么,又打着孝道的招牌,又叫长房侄子夫妇管内外事务,做足了‘母命难违’‘培扶侄子’的正气凛然模样,侄儿果真袭了爵位时,还生赖窃居正院岂不是自打嘴巴!贾政长叹一声,心内早已灰了大半,勉强打起精神就命收拾出荣庆堂后面的闲置院落,要让出正院来。
贾母想拦又不能拦,没有理由拦,偏此时能说话的贾琏不在,急的老太太眼前发黑,太阳穴一突一突的疼。
贾政这边如此,贾赦那里更不必说。恍如晴天霹雳打在大老爷头,圣上句句申斥犹在耳边,最要命的一句就是命贾赦静思己过,暂且拘禁在其院落之内——天可怜见,谕旨却并未说明时间,岂非在圣上想起解禁前,赦大老爷都不许外出了?于贾赦而言,自己愿意躲在屋子里与小老婆们玩乐是一回事,被命令拘禁在院子里不得出又是全然不同的另一种事情。院子还是那处院子,人的心境已全然不同了,方才片刻,贾赦却只觉耐不住,一屋子的小老婆更是连看一眼的兴致都没有了,突然摔砸起来如同发疯一般,吓得邢夫人也不敢待在这里,扶着王善保家的手软着膝盖出来。
一路魂不守舍,正遇见平儿过来,王善保家的忙端起笑脸问:“平姑娘哪里去?”
平儿笑道:“舅太太来接二姑娘家去,我看着她们收拾行李去。”
邢夫人皱起眉头:“来接二丫头,怎么没人告诉我知道?”
话音未落,手臂就被王善保家的的扯了一下,只听平儿笑道:“方才回给老太太,老太太允了,我们奶奶正要亲来禀明太太呢。只是舅太太催的急,奶奶命我去平明楼去帮忙……”正说着,平儿就指向邢夫人过来的路:“那不是去求见太太的顺儿吗,可见是正巧走岔了路。”
得了王善保家的提醒,邢夫人才醒悟过来:老爷成了白身,连带她身上一品诰命也革了去,如今凤姐儿却是当当正正的三品诰命夫人了。邢夫人几乎立不住,等顺儿过来,立刻抓着她问:“舅太太在哪里?”
得知此时李夫人等都在丹桂苑,邢夫人如同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似的就往凤姐院子去。才迈去二进,李夫人的声音就钻进耳朵里:“……御史足说了一刻钟,洋洋洒洒,你叔父、你林姑父、陈大人皆羞窘难忍。亏得圣上看在琏儿不像贾大老爷那般荒唐,又刻意给你叔父几人留下颜面,这才没追究藐蔑官印的不敬大罪,爵位也只降了二等……若非为着你,为着迎儿几个,我今日万不肯来!你也别劝我去看你婆婆,我不见她那糊涂人!怎么,毒打我王家侄女婿的时候她这做母亲的不曾拦阻解劝一句,现在倒还有脸叫我去开劝她呢?若非看在琏儿的份上,怕反叫他为难,你叔父早该去问赦大老爷了,真当我王家的女婿就那样好打的,我王家的女孩儿的私房就任他算计的!”
“罢!看在你们和迎儿的份上不说这些扫兴的了,快收拾了迎儿的东西,我把女孩儿接回家去,在我那里不拘如何,好歹能体面的出嫁。”李夫人还气闷,不由啐了一口:“真真歹竹出好笋!”
于是在贾母无心力管,邢夫人没脸反对的情况下,由诰命还未落实的凤姐做主,迎春、云安被李夫人接回家中居住,黛玉也暂回自己家里去了。后两日,惜春也被尤氏以荣府忙乱的由头悄悄接回了东府。宁国府自贾珍往玄真观修道后果然宁静下来,贾蓉被吓破了胆子,再也不敢胡闹,虽仍同嫡妻秦氏淡淡的,但与新取的一位胡姨娘倒很相得,秦氏温柔大度,倒与胡姨娘妻妾和睦。尤氏掌管中馈,独居正院,她那里最是清静干净,这次接回惜春就将她安置在正院同住,尤氏已与凤姐通了气,此番是不准备让惜春再来西府居住了,姑嫂两个住着,感情也突飞猛进,不久就好的母女一般了。
只在眨眼间,荣府的花朵就四散了,只剩下三姑娘探春这朵玫瑰花儿颤巍巍的倔强着独自支持,凤姐看了倒不忍心,不时请她来说话,大姐儿也经常请她带一带,再后因凤姐成了名副其实的当家奶奶,事情更多,索性分出一部分令探春执管,这倒使得探春历练的越发出挑了……此为后话,暂且止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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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这里赦大老爷自作自受,遭了王子腾利索的后手——自先后知道了杜仲心意,陈子微和王子腾二人就有摁死贾赦不叫他连累徒弟儿子的盘算,只不过陈老狐狸‘可怜’王大人,在这件事上退了半步,大力让给王子腾出了,陈先生稍稍落井下石,借此机会踩着贾赦抬了抬显了显自家徒弟的品德。连当今听闻后都感叹杜佥事是个性情正人,从而脑子里留了个四品佥事杜仲的名儿。
那边还有一个为他人做嫁的小人孙绍祖未拾掇呢。这倒无需大佬们出手,杜仲自己同兵部武选司的老友吃过几次酒,这位曾在平叛时与杜仲共事的主事轻轻松松就办好了事情。因盯着这次优试的世官子弟太多,那个勾选了孙绍祖名字的员外郎心里也正发虚。武选司郎中核复名单时,这位主事在送上五个备选名字的当头就随口提了一句:“此次比试丁员的年岁倒有些差别,既有刚满二十的,还有年近而立的。”
这一句话提醒了主事,那十来个因父平叛身亡而参试的子弟年纪都不算大,说来其父都是壮年战死,这些小郎君可比不上准备了数年的其他人,偏偏他们是一定得通过的,此次魁梧健壮的给替换下来。因险些在他们身上出了纰漏的原因,主事心情不好,反手将此三人勾入三月比试名额里去。优试过后的几场比试按默许的惯例是要严厉一些的,因要弥平优试通过人数过多的问题,因此不中就多些了。以魁梧高大得意,而自比武二郎的孙绍祖就是三人之一。
孙绍祖得武选司通告时正是他遍寻不到合谋给贾赦下套的骗子,又惊闻京营节度使王大人认贾二小姐做女儿后不久,那时贾赦那点子丑事正传出来,孙绍祖又担怕那伙子骗子被捉住牵连出自己来,又眼热心渴好一块飞黄腾达的肥肉从嘴边溜走。
他再胆大包天再垂涎觊觎,也不敢撩王子腾的胡须,只得愤恨不平的按捺心思,转而又掂量起新门路来。谁知郁气未平,连好容易挤上的优选名额也丢了。这人本就是个盗霸性气,饮多几杯黄汤后本性毕露,就堵了他行贿的那位员外郎的门,这兵部的员外郎却非武者而是文官,哪里禁得住他酒后推攘,说不得就跌了两个跟头,当时未说什么,事后却记恨住了。反手将孙绍祖排到三月中最难的一次比试中去。
其实孙绍祖既好赌酗酒,又极为贪色,不过是个驴粪蛋儿表面光的样子货,便是不得罪武选司的员外郎被放进最难的一场比试,寻常比试他靠本事也难中的。不出意料,方进三月的这场比试,孙绍祖就没中,于是按例袭了指挥之官,俸禄减半,这兵部候实缺的美事就别想了,直到两年后再进行一场比试,那次再不中,可要丢了世官被发配充军了。孙绍祖自然急的厉害,又恐得罪的员外郎再使绊子,于是发狠效仿先祖,当日他祖父亦是有难了结的事才拜在荣府门下,后果然借国公府的势力腾达了,这孙绍祖越发如此起来。
孙家虽家资饶富,但也禁不起孙绍祖拿银钱开路、肆意挥霍的行径,况且都中吃喝嫖赌的花样和开销岂是大同府能比的,不出几月,孙绍祖被勾诱的更坏更废了十倍,孙家十万贯的家财亦不剩多少。这靡费惯了的杀家达子哪里耐得住节省,因此不免又生出歪心来。
废了好些功夫打听遍都中淑女,真叫这孙绍祖相中了一户人家,只要娶了她家的女儿,就有大笔的绝户财发。又因这桂花夏家亦是本地有名姓的皇商,挂在户部,领供奉大内陈设盆景的差事多年,在都中有些根基,在仕途上许还能添些助力。于是这孙绍祖故技重施,又重金请了官媒人朱嫂子说项,夏家只剩个老奶奶并独身女儿,正是求寻倚仗的时候,孙绍祖好不好有个三品世官在身上,况且又无婆母公爹压于头顶,经官媒人几番舌灿莲花,夏家打听过果然是大同府富贵人家,便很快说成了。
一方有心嫁,一方着急娶,定下的日子竟跟有狗撵似的着急。迎春方过大礼,杜家四十八抬扎扎实实的聘礼送进王家去,同是这六月初九的吉日,孙绍祖取了夏小姐过门。
这夏小姐闺名金桂,年方十六岁,生的花柳之姿,还通文墨,只是遇着孙绍祖这等只一味好色的粗人,何解她的风情。幸而这夏小姐还有一项别家闺秀都无的好处,既是秉性又毒又辣,吃酒吃肉吃便宜就是不肯吃亏。她内里水性儿,爱的是那等文秀公子,新婚前十日因孙绍祖卖力耕耘倒还觉有滋味,后头这孙绍祖故态复萌,不仅将她带来的丫头乃至不大年轻的媳妇子都淫遍,还私开了金桂的箱笼,这叫本意要徐徐压服住丈夫的夏小姐如何能忍,说不得就闹个天翻地覆。新婚次月,这对儿新夫妇就大打出手,金桂开头着实吃了男女力气的亏,可这女子却是个狠戾的,爱自己比神佛菩萨,鄙他人若粪便泥土,睚眦必报,当夜便趁孙绍祖吃醉了酒后险些溺杀他。
孙绍祖有力气有官衔儿,夏小姐有钱有亲戚有根基,这两个闹将起来都有个家破人亡的气魄,于是谁都奈何不得谁,倒僵持住了。这孙绍祖便着意作践正妻,赎买了个粉头作姨娘,日日与妓子丫头老婆胡闹,叫夏小姐独守空房。这夏小姐如何肯依,没多久竟自己觅了相好儿,正是那种白面小生儿的长相,分外讨夏小姐喜欢,这相好是唱老旦的戏子,却是孙绍祖置办戏酒时常请的小戏班中的人。这种登不上高台盘的野戏班儿的男女与青楼里的妓子实际并无二样,台上唱念做打,台下就作炕上勾当。最可笑的是,这戏子已是成了亲的,其妻亦是戏班的人,孙绍祖只爱女色,早前就偷着了这女人,一旦请了这戏班儿,孙家就如同秦楼楚馆一般了,孙绍祖同他的那些狐朋狗友自是胡作非为,可夏小姐的屋子也是春光满室,说不得谁更荒唐。家下许多人都心知肚明,连那些个上年纪的老婆子都羞的站不住,但碍于两个主子的厉害,谁都不敢多嘴。这一来,孙绍祖夫妇俩一时之间竟也相安无事……
杜仲知道孙绍祖成亲后就渐将其人抛去脑后,并不着意对付他。当日这孙绍祖心怀不轨,杜仲阻了一次他的前程,已算报复过了。两人其实并不相识,于某些事情上偶然交汇后就南辕北辙了。
杜仲此时紧张的是九月将至,亲迎的正日子就要到了。
而在开平卫的宋辰也在这当头请官媒以他亲手捕捉的活雁作礼,登门求合八字。
第71章 王门嫁女
因贾赦的事情, 荣国府多半年都未缓过气来,贾母、贾赦、贾政及邢王二位夫人是一个接一个的生病,这个还未好那个就倒下来, 贾琏凤姐夫妇各处不停照应, 忙乱到连空出来的荣禧堂都未及搬进去。
好容易小半年过去,请医吃药的日子总算熬到了头,荣府上下的药气都散了的时候,凤姐尚排场喜荣耀的心气儿又高了起来,因跟贾琏商量搬到正院居住的事情,谁料贾琏却不愿意。
凤姐奇道:“爷袭了爵位, 现在大家伙儿也拿你做正经的当家人, 搬去正院居住原是正理儿,我以为不过说一句的事情,你怎反先派上我一篇不是来?”
说着, 熙凤就冷笑:“二爷若真孝顺,早先倒不该袭爵,把这爵位让给二老爷或者宝玉才是真孝顺呢!现今儿咱们一家子或是给叔父或是给堂兄弟做管事务内外管家, 许是老太太、二老爷等也不会生这场大病……”
贾琏笑道:“我才不过说了一句, 怎的引出你这些刁钻的话来!荣禧堂连老爷都没居住过, 你以为我不眼热,只是那日听林姑父点拨了一句,我才悟了, 说到底那里也不过是一处房子, 空着比咱们慌不迭的搬进去好似占窝子似的要好处多得多。”
凤姐疑惑:“二爷如何得了林姑父的青眼,得他老人家点拨?”林姑老爷如今可了不得,已经蒙恩典于二品尚书实职上加赠正一品特进光禄大夫散阶,正式入了内阁, 参预机务。林姑老爷镇日公务繁忙,林妹妹现今又由林家长辈陈老县君教养,两家来往自然稀少起来。
贾琏叹道:“还是沾了二妹妹的光。原是与妹夫商量婚事,妹夫约我在微园,你也知那微园本就是陈大人的居住,我去了才知道原来姑老爷也时常居住在这里,这不就遇着了。”
“林姑父无再取之意,老县君还是陈大人的堂姑母,这两家人亲厚至极又都人丁凋零,在一处还多些照应。”凤姐点头笑道:“可见是妹丈有意照拂爷的,不然哪里不好商量,倒巴巴把你约去那里。”
琏二爷笑道:“我想也是,陈大人和林姑父还开了尊口,让我常去。必定是杜兄弟见我们对二妹妹上心,才有意从中排解,你也知自打老太太先前露出那将林妹妹配与宝玉的想头,林姑父舍下他那个国子监的名额后,姑老爷就一直淡淡的,若非还有几个妹妹交好,真就与我们不来往的意思了。”这姻亲最厚也最薄,尤其像林、贾这种只一辈儿结了亲的,亲疏都只系于嫁过去的贾姓姑娘身上,自林姑妈去后,两家的情份就丢了大半儿。老太太当日那样急切的要接林表妹进京,就是想保住这仅剩的一小半儿,谁知还弄巧成拙,给林姑老爷心上留了个“算计他唯一骨血”的坎儿。
自从上京以来,林如海一点都没遮掩他渐次冷淡的意思,将国子监名额给贾宝玉之后,贾母仗着辈分请了几次,林如海都未肯登门,只以公务等语敷衍一二,后来宝玉在国子监表现不佳,连贾母也不再碰林家的钉子了。如今能稍稍和缓,还真多亏了贾琏夫妇二人对妹妹们肯用心照拂的缘故,林如海一心为黛玉筹谋,自然对琏凤二人有好感,才有这回点拨教诲之事。
那日杜仲和贾琏商量的就是迎春从哪里出门、杜家何处亲迎的事情,本来依贾琏的想头,他这三品将军唯一个亲妹子很该从荣国府里出嫁才是,到时他们搬去荣禧堂,叫迎春从荣禧堂出门子,也好长一长脸面,叫人知道姑娘的尊贵。可杜仲心里却更想从王家接亲,并非为王子腾,而是他想报李夫人多年的爱护之心。李夫人当真是疼爱他们兄妹,拳拳之心,有如母亲。
只是贾琏方说了八月节之前正经搬进荣禧堂,林如海和陈子微就都摇头。林如海就带内侄去别处单独教导。林老爷话不多,直接就点醒了贾琏:荣国府的国公规制尚在,只因贾老太君身上的国公夫人诰命,一旦老人家仙逝,荣禧堂就逾制了,除正堂外都要封禁起来才合规矩,如今贾琏虽袭爵,但品阶相差甚远,在国公府正堂嫁妹,不免有狂僭之嫌。贾琏方后知觉:阖家荣光都要依靠老太太,何必逆着老太太的心做让她老人家不痛快的事情呢?况且上面两重长辈尚在,他这孙辈的人就急赶着搬进正院,不免叫人议论不肖之语,有大老爷的事在前,家里实在经不起这些讲究议论了。
于是便议准了贾家的女孩儿在王家出嫁,这倒有现成的缘由:一则是贾迎春是王家上了族谱的义女,在王家出嫁亦合乎礼法;二则荣府长辈接连病倒,也顾不得这些事,无需长辈拖着病体料理,便也是女孩儿的孝心。于是偶然有嘀咕些“冲喜”之语的糊涂人,也自有旁的明白人给堵回去:自古女儿都是哭着出门的,娶妇进来的方才笑呢,再没听说过嫁女给自家的长辈冲喜……
杜仲的亲事虽不铺张摆排场,却极为热闹。
九月初六日,随杜仲前去王子腾府邸亲迎的,几乎清一色年轻端正的小郎君,最难得的是这迎亲队伍里无一个奴仆充数,有从前镖局的师兄弟,亦有他麾下的将官,还有这些年交好的三教九流里的好儿郎。看到这群意气风发的后生们,不仅两个官媒人心头火热,连围观的大婶子小妹子眼里都亮晶晶的,欢声笑语几条街外都听得到。
贾琏凤姐自是在这里忙碌,贾赦禁令未消,邢夫人也病了多日,都未露面,倒是贾赦房里一位从前与迎春生母交好的姨娘被凤姐提前一日接来照管些迎春的事情——这位姨娘自然够不得在亲戚面前露面,只不过凤姐思虑周全,唯恐婶母不好传授那些周公之礼的私密事情,她这做嫂子的也不好意思的,倒不如这位往日也曾照拂迎春一二的常姨娘。
这位常姨娘已有了些春秋,早已被贾赦厌弃了,幸而早年时候贾赦还不太敢胡闹的时候被封了姨娘,她又是个本分的性子,这些年靠着二两银子的月钱,日子倒还过得去,从前迎春未被接到老太太院里时她还照顾过半年。这回凤姐请她帮忙,一贯颇识时务的常姨娘自然很上心。
不仅依言教了看了那些个图画册子,还忍着羞将些个自保、欢愉的私话儿告诉了迎春。迎春脸都要烧起来,常姨娘也羞臊的很,话尽后便以别的事情分散遮掩,这姨娘就说起云安的亲事来:“姑娘进门之前,听说小姑子的亲事就走起了,算一算大约明年春日就出门子了。这一去他家,就是当家奶奶,这娇贵的小姑子也正得忙碌备嫁的事……阿弥陀佛,我们姑娘有造化!”
迎春听说,不喜悦反敛颜皱眉,她与杜仲虽暗暗相得,但这桩姻缘,她心里一直是先取中云安,后才中杜仲。她们三个,与亲姊妹也不差什么了,闺中还常相伴,这一入门真成了一家人,反只有半载时光了。二姑娘想一想,连出阁的喜意也少了好些。
这会子方才进来奉茶的司棋闻言,笑道:“大姑娘可不是什么娇贵的小姑子,常姨奶奶不知道她是我们姑娘结拜的金兰姊妹吗?我们姑娘巴不得姊妹们长长久久的在一处……”
常姨娘从前闭耳塞听,消息极不灵通,此时方知了缘故,连王太太收下二姑娘做女儿也有那位杜姑娘的缘故,忍不住又念了一声佛,不免同丫头们打听这桩奇缘。这一夜大伙都不曾好睡,次日五鼓便又开始忙碌起来,在全福人给迎春绞面之后,黛玉和一众姊妹亲自给迎春上妆,那些从未见过的手段和脂粉工具叫全福人都开了眼,问寻之余,更热情了十分。
迎春本就生的不俗,这一上了新妆更是桃羞杏让,不似人间殊色。不看脸儿,只看金丝云纹点缀的大红衣袖下露出的葱根儿般玉指,那指头尖尖上一点朱红,就足够叫全福人惊叹了。
这妆扮的好不好,只看金凤蕊从未低落过的生意就知道了。
至吉时完礼,新郎官儿杜仲用喜秤挑起织金双凤迎春的盖头,露出新娘面容时,一声声的抽气声儿赞叹声儿霎时引得被拦在外面的后生们更咬牙切齿的要灌新郎官儿的酒——这新娘子得美成啥样了呢?
等到来观礼的女眷们随全福人一齐出来,更叫人知道这新媳妇的美貌了,全福人不知被多少太太奶奶们拉着说过话儿,连不少姑娘都悄悄打听她的名姓。这全福人是成媒婆介绍的,本常被请作助成亲事,这其实已算是她做的行当了,因杜家的亲事传扬了名声,这全福人更抢手了,她又是个八面玲珑的人,不多时就和金凤蕊达成了买卖,叫金凤蕊又开辟了婚嫁的买卖范围,直叫云安、黛玉两个笑说是迎春带福。
这晚,风清气朗,月隐星明,新房内红烛高照,自是浩荡春光,逦迤魂销。
宋辰、谢鲸两个却身负重任,迎亲、挡酒、收后无一不为。宋辰与云安合过八字大吉,婚事已过小礼,这小郎君一整日都带着笑模样,做起事情来最卖力不过,可谢鲸老大个爷们心里头却酸羡的紧,连闷葫芦兄弟都眼见的美事将成,只剩下他这大哥还停留到讨好老大人的地步——
如今,连陈子微都习惯谢鲸登门时陪他们两个老爷子打拳锻炼的事了。谢鲸如今想要改一改方式,陪二老说话手谈,林如海、陈子微两个还不愿意呢,都说谢小子在旁练武,他们打起太极拳来才有滋味。一到休沐日不见谢鲸,两人都不习惯了。
说起来怪心酸的,足有两个月了,今日还是沾了杜仲娶亲的光儿,谢鲸才跟拦门的黛玉隔着门板儿对上了话,帮着合了一首诗。
亏得黛玉既是娘家姊妹,更也是这边亲人,小姑娘两边儿都不肯落下,这会儿方跟着云安一齐睡去了。谢鲸知道了,也赖在这里不肯走,巴着他辰弟囫囵儿歇了一晚上,被宋辰嫌弃的了不得……他自己还是借师父的巧宗儿留下的呢,不成想又带了个‘拖油瓶’,明儿早起,师父更得捶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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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不觉时光,一晃就到了冬日,这一入冬,上皇不大好了。
第72章 云安出嫁
太上皇病重, 实非小事,一旦山陵崩,天下所有官民都要守孝服丧。
比如甄老太妃当日薨逝时, 就敕谕天下:“凡有爵之家,半年内不得筵宴音乐, 庶民皆三月不得婚嫁。”(注)
老太妃因其辈分,尚且需服这等国丧之仪,更不提太上皇煌煌至尊,又有禅位之德,国丧规制更加端重方匹合德位。况且当今纯孝,到时不知如何悲恸形状。
于是都中气氛近来极为怪异, 娶亲成婚的极多, 议定亲事的更多, 但不管权贵富户还是黎民百姓,喜事都办的十分克制,不似以往豪奢浮夸风气。
世间之事, 大抵一体两面, 因人而异。比如定城侯府内, 当家夫人谢太太就不得不拿出两副面孔,一时愁,一时喜, 端看对着的人是谁、说的是何事,这愁喜一日常得变换数次,也真难为了谢太太。
但不管愁喜, 为的都是同一件事——婚姻大事。愁的是谢鲸老大不小,亲事连议定这一则还没办下来,眼看又至少要耽搁一年, 万一随后谢家几位年高的长辈再仙逝一二个,真真愁煞谢爵爷夫妇。喜的却是宋辰冬月亲迎,因恐怕太上皇不好,宋杜两家商议,紧着走礼,赶在今年过门。
诸位长辈都恐怕迟生变故,况且拖到腊月都中完亲的人家更多,索性也不管单双月,陈子微托情钦天监求了个相合的吉日,就将亲迎大礼定在那日。
只是众人皆觉委屈了云安,本来原定的吉日是在明年闰月,十足的黄道吉日。况且都中形势有变,宋辰亦只有十日告假,第十日就需得快马回去开平卫,到时少不得新婚燕尔的小夫妻两处分离。
送聘、晒嫁妆、请期等等俱无需细说,只说亲迎当日,新娘跪在父母牌位前磕了头,喜娘方扶起来,杜仲请李夫人上座,云安依父母之礼给李夫人磕头辞别,口称“母亲”,是为拜别义母。李夫人哭得泪人一般,一把搂住云安,心肝儿肉啊的只不舍得。
王子腾亦在亲朋宾客中,因来的都是极近的亲友,大家都知云安未上王家的族谱,况且杜家长媳贾氏还是从王家出门子的,因而不请王子腾登堂也是情理之中,都不理论。只动容堂上母女情深云云。
好容易劝住了。
杜仲屈膝正要把妹妹背到背上,却忽见本该在外等候的宋辰一袭红袍迈进门槛来,宋辰轻抬手臂,云安就将手放在他手上,宋辰扶着云安在杜仲跟前站定,一对新人撩将红袍,跪地,三拜。
长兄如父。
不管对云安,还是宋辰,杜仲都受得这头。
一双璧人叩的虔敬庄重,杜仲隐忍多时的眼泪终于收不住,簌簌的滚落下来。不止他,地下红毯上恍然氤开三处泪痕。
堂中鸦雀无闻,皆被这气氛感染,直到新郎官帮扶着大舅兄将新娘子背起来,一齐出门去,亲朋们才回过神来,俱都忙忙的送出去。黛玉的眼泪止都止不住,手帕子都浸湿了,眼睛说不得也肿了些,只是她这回亦也是男家亲友,还要忙忙的随林如海去那边观礼,也无暇整理妆容。此时雪鹤悄悄递过来一方包着碎冰的丝帕过来:“一会子上了车姑娘敷一敷眼睛罢。”
雪鹭方要赞她周全,就见雪鹤朝门外穿一身暗红锦袍的俊挺男子努嘴,悄声笑道:“是谢大爷给的,姑娘放心,是经了老爷眼,寿管家交给我的。”
黛玉眼睛肿的桃儿一般,闻言望过去正对上谢鲸回首担心的目光,四目相对,谢鲸点点眼睛,微微一笑,才翻身上马。
不知为何,黛玉眼眶又一热,眼里滚下泪珠儿来,可嘴角却不听使唤的有些儿上扬。
林如海就在近旁不远,将这些分明看进眼里,林尚书嗓子眼里轻哼一声,不可置否。反倒是大管家林寿,笑的眼睛都眯了起来:“老爷既属意,何必久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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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久拖的何止林家,那贾宝玉的亲事比黛玉的要急上数十倍。更何况林、谢两家已有了些默契,可这宝玉身上却还八字都无一撇的。
自从贾琏袭爵、贾政搬出荣禧堂之后,荣府各人接连生病,别人都渐渐康复了,唯有王夫人病根不去,缠绵病榻,每况愈下。于是贾母越发着急起来,唯恐到时宝玉头顶国孝家孝两重重孝,亲事愈发不好作了。况且贾母自谓年老,若哪日一睡不起,宝玉连国公嫡孙的身份也不好擎了,那才是将来无望。
这日是冬月二十日,云安成亲将有半月,因凤姐闻听她似有离京之意,忙忙的置席做东请姊妹们团聚。探春、惜春并湘云都先到了,才在花厅坐下,就听外面人声,三人忙迎出去,果见凤姐拉着云安三人,一众丫鬟媳妇簇拥着进来。
“你们怎的一起进来?难道在门前碰着了不成?”湘云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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