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太极鱼
云安和黛玉挽在迎春两侧,笑道:“我本就在和嫂子在一处,接到凤姐姐的帖儿索性接了林妹妹,我们一齐来了。”
众人都着意品度她,发现才不过十来日,越发出落的好了,模样还是那么标致,可那眉眼间添的那一抹妩媚,恰似桃花红蕊,胜过一年春景。
探春过来拉她的手,笑道:“当日你们结拜金兰,二姐姐原是妹妹,如今成了嫂子,难为你叫的顺畅。”
凤姐忙道:“我们家这么个好姑娘给了她家,叫声嫂子难道委屈了么!”
大家都笑,唯独迎春和云安边笑边拿眼觑黛玉,心想:这行二的做了嫂子算什么,他日这最小才了不得呢,一径竟成了长嫂了!依谢鲸的岁数能为,世家平辈里大都要称呼一声“大哥哥”,这一来小妹子可就是大嫂子了,到时外面遇着了连凤姐姐也得称呼一声“嫂”呢。
笑闹一会子,大家坐下,平儿顺儿等早捧上好茶、茶果等。
叙过近日情景,众人都问云安:“你果真要离京?”
云安点头:“明日就走了,今儿姊妹们聚一聚,我就不来辞行了。”
凤姐拧眉道:“何必大老远去往开平卫?就算我们不知那里是什么情状,总之必然比不得都中。你自小生在京中,金尊玉贵长这么大了,难道婶娘和你哥哥他们舍得你去吃那种苦头?”说着就推迎春:“你不劝她?”
湘云和探春等也都相劝,毕竟开平卫临近北境,依姑娘们所想,大抵是人烟稀少的荒芜之地。
迎春笑道:“我才知道的时候也要劝,后儿想一想还是不劝罢,总归趁我们还在都中时,必不让她过去缺东少西……”
话未说完,众人都睁大眼睛:“难道你也要走?”
迎春未说的很明白,只道:“听说年前要将许多年轻将官放出去,行太祖定下的轮换、历练之规,说不得早早晚晚我们也离京了。”
这话一说出来,别人还使得,凤姐先急了,忙道:“傻不傻!这等轮值历练的说法早有了几十年,可也并非所有人都要经过这一遭儿,你如今也是叔父婶娘正经的女儿了,回家去求一求,叔父抬抬手就给办了的事情,怎能擎赶着去受罪!”
说着又指云安:“你也是个倔行子,婶娘疼你跟眼珠子没两样儿,你张嘴说一句,少不得就把你家爷儿升回来了。”
凤姐说完,黛玉拢不住先笑了:“凤姐姐这话可不兴在外面说,不然就给王老爷招祸了,再没有这个道理的。”难不成这将官职位是王老爷说了算吗,历来军权不好把握,听说王老爷已上折请辞京营节度使的之职了,父亲说能进能退才是聪明之举。只是这话大姐姐和二姐姐都不好点破,于是黛玉方直言不讳。
黛玉又笑道依偎过来:“况且凤姐姐担忧是地方不好儿,她们受苦。好姐姐,你放心,我细细打听过,也翻过地理志,方知开平卫正在坝上草原,那里千里沃土,山清水秀,亦是人杰地灵之处,景致与京中很不同。等日后她们安顿布置好了,我们各处去作客,统不过十天半月路程,也观一观别处风光,一路游顽,岂不很好?”
说的凤姐也忍不住笑着把黛玉粉腮一点:“林丫头的这张嘴儿呀,说的我都心热了!罢罢罢,原是我见识短,没想到这一重上来,早知于我们还有这等好事儿,我才不留人呢。”
笑一回,湘云忍不住叹道:“今日姐妹们都在,只少了宝姐姐。等过了这一日,姐妹们便四方去了,不知何年何月再相聚呢?”
探春笑道:“原数你心宽,这会子你又悲伤起来了,说起这些呆话来——姊妹们各有各的归处,原是好事,日后团聚的时候多着呢。”
湘云因笑道:“咱们是团聚有时,可单宝姐姐是不能了。你们难道还没听说,宝姐姐已经封了贵人,如今是正经的‘薛贵人’了!”
大家都吃一惊,忙问什么时候的事,连迎春、黛玉两人近日都为云安离京的事情忙碌,皆不知道。
湘云忙道:“正是这几日的事,听说是为太上皇祈福的缘故,明年才落准的应选晋封的事赶在今岁都恩妥了。只不过薛姨妈和薛家大哥哥没有品阶,不必入朝谢恩,又或是这一次晋封,内宫全不曾大办的缘故,所以大家不知道。”
旁人有感叹薛大姑娘造化的,有问这次封了多少娘娘的,而云安三人默默对视一眼,心内都有所觉:连当今继位后首次选册美人充盈宫室都草草收结,恐怕太上皇真的不好了。真得快点走了,这京城的天又要变了。
太上皇一去,如今朝中那些还贪恋权位的老臣子才是真正失去倚仗了呢,还有这几年低调不少的前六皇子,这位甄家女所出的皇子被封为忠密郡王,他的党羽中仍有些不好清理的宗室勋戚留存,这也是一乱。但最大的祸患却不在这些旧臣,而是当今迄今已立住的几位皇子,上一辈的龙子凤孙落幕,新一代的纷争已初见征兆:最大的皇长子已年满十岁,而皇二子、皇三子等以下诸子的年岁皆相差不大——此番应选淑女,得赐品阶封号的足有十数人之多,说不得就有当今不允宫中现有的这几位妃嫔做大的缘故。
姊妹们正说笑,忽听外面回禀:“鸳鸯姐姐来了。”
凤姐忙命:“请进来。”
鸳鸯进来笑道:“果然都在这里,老太太说奶奶姑娘们不该忘了她,既不请她,她一会子就自己过来了。”
凤姐忙赔笑道:“并非是不请老太太,原是今早请安的时候老太太说身上不爽,命不用请安了,我们这才不敢去搅扰老祖宗的清静。”
鸳鸯笑道:“听闻二奶奶接来咱们二姑奶奶、宋大奶奶并姑娘们在家,老太太心里高兴,这病也就去了一半儿了。这会子巴巴打发我来,问二奶奶可请不请她老人家?”
凤姐笑道:“老祖宗肯赏脸,我们求还求不来呢!只是老祖宗来了,我这小院子不配侍候,依你说,这席面倒摆在何处的好?”
鸳鸯就道:“还有一位外客呢,不然摆在大花厅去罢,那里宽敞,景色又好……”
凤姐一面说着一面亲去上院接贾母,临迈脚朝平儿使了个眼色。
“什么外客?”黛玉奇道,若有外客,如何她们来了小半日光景,都没个人说呢?
不等探春等解释,湘云冷哼一声儿,说到后面去更衣,就走了。探春看她神色不好,忙追着她去了。惜春也借故躲开。
这里的三个外客更疑惑了。
此时无别人了,平儿才低声解释了:“是位傅姑娘,闺名唤作‘秋芳’。她哥哥是二老爷旧日的门生,如今是顺天府六品通判,他家里情形与宋大奶奶倒相仿,也只得这兄妹两个了。可这傅试却并非杜大爷那样疼爱妹妹的人,她仗着傅姑娘才貌双全,要与世家贵胄联姻才肯罢休,生生把傅姑娘耽误到二十岁了。二老爷着实看中这傅试,不知怎的被他说动了,怕是要将傅姑娘许配给宝二爷……”平儿说到此处,看一眼黛玉。
迎春和云安两个听了,都知下面的话不该黛玉这闺中的女孩儿听了,都笑道:“你去看看湘云妹妹。”
黛玉答应着,绕过屏风,就在后门处立住了,她握紧帕子,也不知为何,只恍惚间怅然若失,却又不解何处有失?心内不免烦闷,于是怔愣在那里拧眉思索,雪鹭雪鹤这些林家丫头不像荣府下人,是从来不敢替主子拿主意的,这会儿见黛玉不走,轻声问过一句“姑娘?”黛玉不答,雪鹭两个便立在她身后不敢言语。
此时就听前头厅内平儿的声音:“老太太原本更中意史大姑娘,连奶奶也说史大姑娘与宝二爷自小相识,亲上做亲,再好不过的了。可偏偏二老爷有些不中意,想给宝二爷定个如珠大奶奶那样出身清贵的女子,谁知这不大中意的意思竟不知怎的传进史家二位太太耳朵里了,没出一月,保龄侯夫人就将史大姑娘的亲事料理清楚了,定给了卫家的公子。后儿又接连说了几家,都不中意,反倒叫外头传说府里‘今儿议论赵家的,明儿又说钱家的不孬,后儿又张罗孙家的,赵钱孙李、周吴郑王的,擎拿着别人家的女儿不当人,好端端的叫人说嘴’。二老爷十分生气,不知怎么的,上一个月突然说傅试很好,也不知如何回禀的老太太,老太太十几天前把这位傅姑娘接来府上,这位傅秋芳姑娘倒果真有副好相貌,虽不及你们,却也是个端庄的美人……”
“因前头那件事,保龄侯夫人十分作恼,连史大姑娘都不似从前那样与这里亲厚了,这次是因你们都来,奶奶才请来的史大姑娘。”平儿说着比划了个“六”:“云姑娘快有半年都不曾登门了,昨儿才接了来。谁知昨晚上宝二爷同史大姑娘一处说话,兴头上笑闹起来,傅姑娘劝了些话,云姑娘深为恼怒,若非等你们相聚,她就命收拾包袱走了。”
云安嫁了人,虽还不习惯别人称呼她作“宋大奶奶”,但到底有些话不用那样避忌了,她心里好奇,就问平儿道:“宝二爷可知傅姑娘许是他未来妻子?他待傅姑娘如何呢?”
平儿闻言,抿嘴一笑:“宝二爷见了傅姑娘的面,就跟袭人说‘果然是琼闺秀玉,真真她才该生在这朱门绣户里,不该叫我们这些浊物反糟蹋了绫罗锦绣’,你听听这是不好的意思?况且傅姑娘诗词、琴棋都来的,她又年长几岁,性子更包容些,这半月两个人也作诗,或抚琴,许是还不太相熟的缘故,宝二爷待她倒不像姐妹们一般,有些不同之处……”
后面黛玉听到此处,忽然回神,心口不知为何又没有了那股子莫名其妙的烦闷,小姑娘莞尔一笑,倒有几分为宝玉高兴的意思了。她索性抬脚到后院花园里去散淡了。
她方离开,平儿的关子才卖出来:“依我看,宝二爷不过是又犯了捧待女孩儿的痴病,哪一年不犯几回呢!偏这位傅姑娘年岁性情都与元侧妃当日在家时颇为相似,宝二爷自己也说他一见傅姑娘,就‘想起大姐姐来,不由得就敬服听话’——只是他自己从来做不得主,只要老太太和二老爷愿意了,这位傅姑娘就是将来的‘宝二奶奶’了。”有一句平儿隐下未说,原是宝玉对袭人说“所谓长姐如母,大姐姐待我如母子情状,大姐姐的话我如同听父母吩咐一般不敢违抗。偏这位傅姑娘这么个好人呢,我怎的一见就好似大姐姐在跟前一般,她一说话我就想起身垂手听从,真真犯了疯魔病症了,不但唐突了傅姑娘,还辜负了我的本意。”
迎春和云安两个都是依从心意嫁了如意郎君,此时听闻宝玉同傅姑娘情形,不免心下一叹。云安转念一想,这桩姻缘或许也是好事:傅姑娘有那样的兄长,让她年华蹉跎至今,贾宝玉此来也算根救命稻草;而贾宝玉既尊她如母如姐,或许傅姑娘反而能管住他一些儿,就算不能上进出仕,只要管住他不招惹祸端,许能一直做个“富贵闲人”罢。
自从贾宝玉入了国子监,别看告假频次都出了名,可也着实没少惹事儿。学问长进与否不得而知,但这位粉面朱唇、貌若好女的矜贵少爷可是结交了好几位‘好友’,颇传扬出几段风流事情。
贾宝玉的事情,有云安耳闻的,亦有她不知的:比如东府秦氏的弟弟秦钟不知怎的也入了他们的圈子,只不过秦钟生性腼腆羞怯,被他老子秦业一顿好打,自此连贾家书塾也不教他读了,秦业调了外任,今岁夏里顶着暑气就待秦钟离京了。贾宝玉自从失了秦钟这位知己,心里愈发空洞难忍,又正逢贾政养病无暇管束他,这小爷越发纵性,引得两个监学里两个官宦子弟为他争风吃醋,险些惹出大祸来。虽未除他的名,但国子监司业却与贾政好生告说了,气的贾政病都顾不得了,赌咒发誓要打死他,因如今二房就居住在老太太近旁的院子,贾母赶着拦了,老人家见贾政实在气的狠了,不得不将张老道士当日说的话告诉给贾政知道。当此时,“金锁”、“金麒麟”,两桩金玉姻缘都已败了,因宝玉自己不上进的缘故也借不着国子监文气庇佑,于是只好另寻‘金命’的女子匹配……于是才有傅秋芳入眼。
平儿与两位新奶奶说了些私房话儿,不多时,就有人来请。
不需多记,这一日自然宾主尽欢。贾母似乎有意让傅秋芳和众姊妹亲近,不住的让她参与进话里来,只是傅姑娘与诸女子终究不是一同长起来的情分,刻意亲密,大家都不大自在。贾母心内长叹,也无法了。
次日一早,云安拜别兄嫂、李夫人和陈先生等,除了家丁长随,还有兴隆镖局护送,十来辆马车,出了京城一径往开平卫去。
第73章 风雪夜归人
太上皇到底没熬过冬尽春来, 于正月二十一日崩殂。
天下皆缟素。
因太上皇老圣人留下遗诏,于是敕谕天下:音乐、嫁娶,官停百日, 庶民一月。(注)时人无不称赞先皇仁厚爱民。
太上皇大行,宗室上下需守制二十七个月,皇帝以日易月,二十七日即可出孝。但当今与太上皇感情深厚,况且皇帝本性较真,虽持服一节上并未违拗遗诏, 但一直到官民释服, 当今都从未留宿后宫, 筵宴音乐更是一概不闻, 常服及饮食皆格外克制,大有同宗室一般守足二十七月“国丧止孕”之行。
于是都中虽已除孝, 但臣民皆不敢肆意筵乐,闰四月好几个嫁娶吉日都荒废了,偶有几件喜事,也将大红花轿换做了蓝呢轿, 十分低调。但这终久是外面情形, 并不多影响各家各户关起门来的小日子。
何况因圣上严正姿态, 朝中上下反比去岁冬日更安稳些,不论宗室贵戚, 还是大臣勋贵,谁都不敢在皇帝正悲恸的时候撩虎须。前朝如此, 后宫亦如此:几位皇子规规矩矩学文习武,皇子们的生母也识趣静守,大内颇有风平浪静之势。可到此情状才真个是悲喜自知——喜得自然是已有皇儿傍身的娘娘们, 在新进来这好些娇嫩花朵的当头,凭白多出近三年韬光养晦的时间。悲的则是方入宫才新封了位阶的诸位嫔御了,空度年华不说,想也知道为先皇守制的这三年不知积压多少正该指婚的宗室子弟,后年必得再开征选,到时候又有许多新鲜美人儿入宫,出头之日难再了。
薛宝钗便是这该悲忧伤愁中的一员了。她虽封为贵人,属于这一次新进妃嫔中品阶较高的一些儿,但因她未有封号,于是得排在如婉昭仪、康贵人、敏贵人及几位已获招幸的选侍之后,地位不上不下,既不好屈就依附只比她高一点儿的婉昭仪之流,也无好处引旁人来依从她,于是旁人看来更加尴尬。
薛姨妈和薛蟠才高兴了两月,转眼间就急的心火燎烧,偏薛姨妈无诰命薛蟠无官职,一丁点儿都帮不上忙,只好忙不迭的去求王子腾。只是却不是早年王子腾想在内宫扶植势力的时候了,若非薛姨妈弄出的那出金需玉配的风波,王子腾本不打算要亲族侄女甥女儿入宫的。
因祸得福也罢,阴差阳错也好,宝钗入宫得封,随薛家一时狂喜一时衰颓,王子腾是不肯掺和其中的,更甚者,自宝钗得了贵人的品阶儿,王子腾就上本请辞京营节度使之职了。如今更是已旧伤复发为由告假在家,以表请交兵权之心固执坚定。做官一向也有个“不进则退”的说法,薛姨妈等人自然分外不理解王子腾这样做派,可李夫人却深为赞同,为子孙计,留有余地后路才是上策,因在薛姨妈劝说又诉苦的时候道:“急流勇退谓之知机,老爷如此,正因外甥女封为贵人的缘故。”
薛姨妈哭道:“难道还是宝丫头阻了她舅舅的路?大内的娘娘们出身名门的多呢,没有这道理。”
李夫人正为杜仲、宋辰被调任辽东的事不舍,只不过因这是王子腾与陈子微等人为孩子们盘算谋划的才没有反对,此时她正难受,哪里来的耐心听薛姨妈这些见识浅短的话,只道:“娘娘们却没有一个和尚给的个需要玉才配得起的、錾着‘不离不弃、芳龄永继’的金锁!顶着这个名头儿,你以为孩子在大内里头是好过的?前儿老爷还说此时沉寂对薛贵人来说是福不是祸,倒能躲过去好些算计针对,如此过上二三年,便是有心人重提旧话也无妨了。薛贵人事事小心低调,何尝不是受拿东西所累的缘故,贵人先前递话出来要姑太太‘保守家业、切勿招摇’的话你也忘了?”
薛姨妈心中害怕,越发猜疑道:“怪不得夏太监打发人来说贵人在宫里的日子不好过,需要银子打点。可见宝丫头果然极苦,是我害了她……”
李夫人一听,登时望过来:“什么时候的事情?怎么说的?你可给了?”
“三日前的事。”薛姨妈说那小太监登门也只说了这么两句话,要了六百两,她额外给了些,添足了一千银票托他带进去了。
“蠢!”李夫人气的一拍炕几:“你惯来爱问个主意,当时怎么不打发人过来问问你哥哥,问问我?这会子话不赶到这里,你还没打算说呢!往日看你行事也有章法,怎么如今越发昏聩了?”
薛姨妈被李夫人唬了一跳,心内越发惴惴,忙拉着她的手问:“嫂子,不过给了宝儿些银子打点,难道哪里不对?”
李夫人想起她往日支撑家业是多亏了宝钗扶持,如今宝钗进宫,这小姑子无人劝诫,难怪如此倒三不着两,只好按捺住火气:“早些年多有太监勒诈勋戚的事,此一则必也是如此。一则时候不对,国孝当头;二则宫规严正,谁敢将‘打点’说到明处?”
“这许是大内掌宫的大太监所为,又或许是借他的名儿,但有一就有二,你便是将家财全给了他们,我担保一两银子都落不到薛贵人手上,还会叫人小瞧了贵人,还说不得带去麻烦!”李夫人直接说穿道:“头一次不过是个试探,你给了还不足,还再添个大甜头儿,你只等着,不出一月必然还来的——为着你薛家的金银,薛贵人本来许过的不差的日子,这起子人也得使绊子给搅坏了,不然如何从你这里骗银钱呢?我劝姑太太长些心罢,这时候叫蟠儿使些蛮性子吓回去他们才好,只说这薛家是他当家的,不如你这慈软太太好糊弄,好不好拦住了不给,到时叫外甥当着他们的面打发人来告诉他舅舅,你看那小太监会不会吓得立刻就跑!”
长叹一声,李夫人又道:“什么‘宝丫头’‘宝儿’的,姑太太慎言罢,别给薛贵人招祸!老爷说了贵人心内有数,最难得的是她敏而不急、沉得住气的好脾性,只要这家里的不给她捅娄子,贵人自有盘算……”
薛姨妈失了主心骨,不敢则声。但后儿王子腾也叫去薛蟠训斥教导一番,这两母子果然不敢再自作主张,依言行事不提,连呆霸王在外行事也收敛了许多,误打误撞给大内里的薛贵人省了好多担心。
再说王子腾夫妇,正值这两人因儿子儿媳、外甥甥女离京远任的事不舍得,因薛家的这件事分了二分心,事后更加牵挂杜仲等人,忙不迭的又连送几封信问到了哪里?路上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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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原来自太上皇山陵崩,海疆形势不稳,相邻藩属国几次试探,蠢蠢欲动。今上调派布置南海军卫之余,也行稳固北疆之举,替换合适将官,更番各卫所兵士,进一步补替提拔新壮,将北地防卫握于手中。
有过禅位时平叛之功的杜仲、宋辰这批年轻将士,自然被今上归纳为可信可用之人,他们中许多人经由圣上恩封提拔,已在直隶等近君处历练二三年光景,确实到了撒派出去为君守土护国的时候了。
因辽东偏远,虽沃野千里,但当地民风彪悍,前几朝更多为流放犯人之地,寻常文武官员很难适应、压服住本地望族,是以朝廷任命官员时多考虑出身,历任辽东都指挥使司的官员有不少都是本地籍贯。宋辰在开平卫数累功劳,又正因出身辽东望族而被破例提拔,升迁为辽东都司下后卫指挥使司三品指挥使,外加参将职衔,握有领兵实权。
而杜仲,因从京卫指挥使司外调地方,按惯例也该升半级,朝廷大规模调更将士时,杜仲便通过同僚旧友向辽东使力。辽东在大多数人心眼中不过是个苦寒之地,便是升任那里也是苦差事,从辽东升调进京不容易,可要调任那处却不难。杜仲此番行动还遭他兵部的朋友几番劝阻,盖因辽东武官更迭缓慢,一旦派往那里,往往数年、十数年不能脱离,纵有升迁,也多限在这一地域。若要累功历练,不若海疆等地,若要享平富腴,更比不及江南远矣……
但杜仲看中的就是“稳”这一字,他从前就几番生出带妹妹远避辽东的心思。此番师弟兼妹婿要带安安回归故里,他一方面是不舍得不放心妹子,一方面却因他并无封侯拜相的野心,要躲开朝中渐起的风波,辽东正是个平稳的好去处。
陈子微及王子腾却考量的更远:圣上及诸皇子争锋必涉军权,拱卫京城的三大营是重中之重,亦是最好干涉的地方,武官倾轧在所难免。一旦如此,如杜仲、宋辰这等中上将官首当其中,难逃池鱼之灾……既然要躲开旋涡,在有能力自保前孩子们终究是要离京的,连直隶都不能待,如此一来,何不选个最能保证安稳的地方?
这几个人上人、老狐狸,每一个都是从诡谲斗争中获胜的,可他们肯耗尽心血去争去斗,却并不舍得子侄也如此,难免要铺就一条“平安为重”的路出来。辽东虽看起来差,于此处折戟甚至送命的文武官员也不少,但细查过就知这里头死于倾轧斗争的很少,文官多死在不适应气候体弱患病上,武官则多因剿匪杀贼而亡。杜仲、宋辰皆是武将,料身体不至于如前一例孱弱,而于后一则是死得其所,但凡将士及其亲眷,都有明悟。
陈子微等人都不太悬心他二人折在兵事上,只忧虑孩子们在派系博弈上送命,于是遍数各方,极北之地便成了最好的历练之处——况且宋辰出身辽东大姓望族,自带根基,他们师兄弟多年互为依护,默契十足,两人又都有掌兵实权,立稳脚跟不在话下。在辽东做十年官,该学会的都能学会了,再回京时品阶官位也到了一些程度,自保亦有余力了。
于是三月末宋辰就直接从开平卫往辽东赴任了,而杜仲则晚了半个月,亦如愿升调辽东后卫,比妹丈官职矮了半级。朝廷调令期限颇紧,不好带女眷一同,云安和迎春在都中又有好些事情要处理,于是直到七月暑气渐消,姑嫂姊妹二人才动身。
可直至十月,师兄弟两个还未等到娇妻,师兄弟两人起了一嘴燎泡,若非信件未断,这二人都已生出擅离接人的心了。亲卫和心腹随从不断派出去,可除了一二个遣来回话的,连其余那些派出的人也都留下了,都说奶奶吩咐办事,好不容易接信说已入襄平地界,车队却又转去黑水村去察看庄子了。
又等了五日,杜仲愈发心焦,眉头紧皱:“你信里没催安安?”
宋辰摇头,他信里只嘱咐安安注意身体,余者都是讲自己近况、此地迥异风俗和些趣事,连带暗诉些衷肠而已,若是催促的话写上了,一则怕她们贪快不安全,二则依安安性子,怕就不肯写那么多页的信了。宋辰自觉不傻,他既见过安安当初从都中到开平卫一路的兴致盎然,知道她喜欢路上的见闻,如何会在这上面泼冷水,纵然思之如狂,亦不愿写信催促。
只是师兄这恨铁不成钢的神情太气人了,宋辰顿一顿,反问:“师兄催嫂子了?”
杜仲:“……”他也没舍得催妻子和妹妹。
师兄弟相顾无言。
门外扫地的两个亲随暗暗摇头,只是不等两人嘀咕嘲笑厅里的人,他俩望一望宅院,就先为自己叹气——老天爷,两处大宅院,却连上正厅的爷在内统不过只剩有六七个人!奶奶们再不来,光洒扫就难为死他们这些粗汉了!
与此同时,距离襄平郡郡府约五六十里的鹤野城中,辽东宋氏祖宅中,一个打扮颇有江南之风的中年美妇对宋家老太太道:“听说辰哥置办的那大宅中竟无一个丫头媳妇使唤,这……辰哥媳妇未免有些善妒了罢,连个伺候哥儿漱洗的丫头都没有,事事都要辰哥儿亲力亲为,如何使得,不如老太太调派几个得力的过去伺候?”
宋老太太似睡非睡,半阖着眼,好半晌才慢悠悠笑道:“辰哥儿是个武官,在兵营的时候也没甚么丫头伺候,早就习惯了。况且多半是他自己不愿意的,辰哥儿媳妇人还没来,咱们反先派上一篇不是,这是不明事理,可算什么长辈呢?况且咱们北地的女孩儿金贵,家里这些丫头也都是好好对待的,到了年纪也是别家里正头的当家娘子,自来没有轻贱丫头的事!怎的你出几两银子雇用人家女孩儿几年,就要破规矩拿人家不当人了,由得你猪狗一般拿捏?”
美妇人忙起来福身:“儿媳不敢。”
宋老太太又一会子才点头,摆摆手:“坐下,坐下。我记得你屋里的两个丫头快二十岁了罢,唉哟,不小了,很该把身契给人家了!她们服侍你一场不容易,这么着,我给她们出嫁妆,你二伯爷那里有十来个正当岁数的伙计呢,都是好后生,叫两个孩子自己好生挑一挑,中意哪个告诉我……”
啰啰嗦嗦小半个时辰,美妇人才出了松鹤堂,摇摇摆摆、银牙紧咬:说的是辰哥儿的事情,老糊涂又给扯到没干系的丫头身上去了!絮叨了半天,正事没办成,反把自己从前好容易才挑出来的两个标致丫头放出去了!换了其他粗手大脚的毛丫头,这日子更没法过了。
松鹤堂里,宋老太爷从后堂出来:“老五媳妇又来啰唣?她又想挑什么事?”
宋老太太此时倒不做那昏昏欲睡的模样了,捧着热茶啜了一口:“说辰哥儿媳妇好妒,不给他安排丫头伺候。”
“混账话!当年跟辰哥儿的娘过不去,如今又搬弄是非到辰哥媳妇身上了,那时逼得老大媳妇宁肯带着辰哥儿再嫁,这回又打什么坏主意了?老婆子,可该治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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