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玖拾陆
说着,温宴抬眼看向温子甫。
温子甫摸着胡子,沉沉看着温辞,眼睛里,有些紧张,但也有信心。
温宴知道,温子甫和自己想的是一样的。
蜀地水利状况,这题对温辞很难,太空泛了,但温辞有一个优势,他好好读过李三揭写临安府水情利用、改善的文章。
李三揭精通水利,写的这篇文章,是真真正正的言之有物。
霍怀定拿到了以后,让霍以暄细读过,同样,温子甫也让温辞认真念过。
不仅让念,他还给讲。
里头的每一个点,拆开来揉碎了,全部教给温辞。
温子甫本就是临安府的官员,解释起来头头是道,即便有不清楚的地方,他后来也请教过李三揭,自己懂了,继续教儿子。
有这样一篇珠玉文章在前,温辞便是假大空,也不至于飘到天上去。
至于最后能不能讲出花来,就看温辞读书的脑子了。
是死读书,还是有灵气。
曹氏听了其他人几句议论,又见身边的温子甫神色凝重,亦明白了艰难。
“老爷,”曹氏吸了口气,“辞哥儿……”
她才刚说了个头,自己就顿住了,因为温辞睁开了眼睛。
曹氏哪有心情再和温子甫说话,她全心全意都在儿子身上了。
温辞拱手,清亮的声音传开:“江兄这么问,自不是想听我做一篇空泛文章,也不是拿先生们教的套话来说水利,那些东西,江兄必定也背得滚瓜烂熟,且你熟悉蜀地,滚瓜烂熟之后,还能再扩展一番。江兄想听的,是地方官员、百姓在面对江河水流时,到底能做什么、该怎么做。”
江绪颔首:“是,这是我的目的。若要以此写策论,我能写出三五篇不重样的。”
可文章仅仅只是文章。
文章不等于实际,不等于水流。
温辞道:“水情的水,是江海湖泊,也是汩汩溪流。
很遗憾,我没有到过蜀地,我对蜀地水情的了解,仅仅只是那几条出名的江流,知他们源头,以及修建百年、出名的堤坝堰而已。
不知其支流多少,不知其左右地形,不知当地百姓的生活习惯,那我说出来的利用、治理,也不过是一拍脑袋、胡乱想象。
而水,是由不得一个人来胡乱想象的。”
温辞答题的方式让所有人都愣了愣。
“答不上来?所以……”
“可他也没有说错啊。”
只有江绪,眉头蹙着,却是微微点了点头。
“你看,江绪好像赞同温辞。”
“本来就是,那些套话都背腻了,我不信温辞不会背,他就是觉得背那些应对江绪没意思。”
台上的温辞稍稍停顿,又开口了:“因地制宜,无论是农耕还是水利,都脱不开这四个字。大的、宽泛的,各地自有不同,一些细小之处,我可以和江兄,以及各位分享一下临安府的做法。”
李三揭在地方上确实费了苦心。
临安有山,有平原,有临海,山上有溪,平原有河,河入大海。
不同分布的村镇百姓怎么利用水,怎么跟水打交道,细致又周全。
江南多雨,再是小心应对,也不可能杜绝水灾侵害,如何观察水患,如何应对它,又如何再灾后迅速重建、甚至利用水灾带来的东西……
温辞语速不快,节奏适宜,不说学子们,整个宝安苑随着他的声音,一点一点,鸦雀无声。
边上记录的学生,奋笔疾书。
说到最后,温辞道:“还是那四个字,因地制宜,临安府的状况未必适合蜀地。
蜀地很大,比临安府大得多,且地形复杂,细化到每一段河道,一个村落,没有一模一样的方式可以去套用。
地方上到底要怎么做,需得看过、了解过、想过。
我刚才说临安府的应对,也是临安官员们代代思考、总结的成果。
尤其是,原临安知府、现工部侍郎李三揭李大人,他写过一篇临安府的水情文章,我从中学到了很多,若不然,即便是我生长的临安府状况,我也无法说得那么详细。”
在长篇的论述过后,温辞把李三揭的大名提了出来。
他以李三揭的文章为根本,那就应该告诉所有人,而不是独占那份“功”。
第429章 踏实
宝安苑里,很安静。
温辞的声音消失了。
没有人鼓掌,也没有人说话。
温慧无法从他人的反应里判断温辞答得怎么样,正急切地想要知道一个状况,这时候,她看到江绪动了。
江绪双手作揖,深深地给温辞行了一礼。
脸朝着地面,没有人看到,江绪深吸了一口气。
等他直起身子时,脸上已经看不出端倪了,只是一开口,声音比先前喑哑了些。
“在下很喜欢温兄的答案,”江绪笑了笑,“因地制宜,多思多想,真的答得很好。”
他合拢双手,拍起掌来。
安静被打破,所有人像是刚刚反应过来一样,纷纷鼓掌。
温辞的那一番讲述,不是一篇漂亮的文章,值得让人反复品读,甚至去背诵、分析,以此去打动考官、金榜题名,温辞几乎没有用任何形容词去修饰,这样的平铺直述,质朴又纯粹,是作为一个人,与土地、与水流打交道。
什么世家公子,什么穷苦书生,与出生无关,与去处有关。
他们都是为了考官。
当官之后呢?
谁稀罕他们的华丽文笔?
到了最后,不就是怎么在自己的职位上,为民着想吗?
不愿意静下心来去和土地水流打交道,难道要在官府后衙里写一辈子的之乎者也、诗词文章?
谁摊上这样的官,谁倒霉!
知道因地制宜,愿意去看去想,无论是农耕、水利、民生,才能越来越好。
雷鸣般的掌声让温慧一下子明白了,不由雀跃着:“讲得好对不对?哥哥好棒,对不对?”
“对对对!”曹氏的眼睛湿润了。
这些掌声都是给他们辞哥儿的,是在场的众位给辞哥儿的认同。
她这么出色的儿子,被泼了那样的污水,哪怕戏本子里安排得再好,曹氏的心也是七上八下的。
担心有个万一,更心疼儿子受了委屈。
现在,这些掌声就足以证明辞哥儿是真的有才华的人了吧?
“老爷……”曹氏哽咽着叫温子甫。
温子甫连连摇头,掏出帕子塞到曹氏手里:“你一外行看个热闹,还能看成这样子。遮一遮、遮一遮,大庭广众的,体面、体面些!”
曹氏自然是个体面人。
反正比喝醉酒和亲弟弟在府门口抱头痛哭的温二老爷体面。
“就是外行看热闹,才看得这么激动,你们内行人,就竖着耳朵等挑刺了。”曹氏小声嘀咕。
别当她没看到,温子甫的眼睛,也是红的。
半斤对八两,还来笑话她。
温子甫的确心中澎湃。
辞哥儿比他想的,要说得好得多。
温辞没有举一反三,没有去套用、化用,用李三揭的东西来融会贯通,以相对灵性的方式去回答这道题。
他选择了最踏实的方式去解答。
因地制宜。
我不懂蜀地,我不乱说。
我了解临安府,我仔细给你们介绍。
温子甫看过李三揭的文章,知道温辞的讲述比李三揭写的丰富得多。
并非李三揭写得不行,而是笔述文章,与口头讲述,题材不同,呈现也就不同。
温辞还融入了很多自己的理解,都是之前温子甫给他讲那文章时他们讨论、钻研过的点,那些领悟也都被温辞说了出来。
温子甫一瞬不瞬地看着温辞。
他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
小聪明,谁都有,面对不擅长的考题时怎么处理,各种技巧海了去了。
但是,读书人,最不能丢的,就是这一份踏实之心。
温辞的回答足够踏实,足够诚恳。
若是放在考场上,这文章过不了,但在今日这样的状况下,这是一份出色的答卷。
他替儿子骄傲。
他教出来的儿子,怎么就这么棒!
雷鸣的掌声渐渐止了,但议论声没有停下。
温辞经过杜老先生身边。
老先生看着他,竖起了一个大拇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