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风储黛
姬嫣与姬婼找到角楼里最后的一壶茶水, 姬嫣当机立断将茶水倒在自己与姬婼随身的帕子上,将帕子打湿了, 用来捂住口鼻。
然而这边她们俩才掩住口鼻, 那边突然传来一声:“复道烧断了!”
姬嫣霎时间抬起头,袁皇后等人过去了,但这里还剩下十几个贵女。
火焰越来越高,有人开始绷不住, 嚎啕大哭起来。
在这种时候只要一个人哭,便会军心大乱。
姬嫣听到一个人绝望的声音:“等也是死,我不想被活活烧死,太痛苦了……跳下去说不定有一线生机,我要跳了,你们保重。”
众人劝阻不住,眼睁睁看着那女郎从丈余高的二楼围栏处往下跳了下去。
落地的一瞬间,人群发出惨叫声,姬嫣心中一动,不知是怎样的惨状,只是急忙地捂住了眼睛里泪水肆虐的姬婼的嘴。
姬婼也哭泣起来,挣脱她手:“姊姊,我也不想被活活烧死……”
被生生地烧死,那种死法太痛了,就算是跳下去也是要死,那只一瞬间的痛苦,也好过于这样坐以待毙。
火焰炽亮的光芒之中,闪烁着十几双含着水光的明亮而绝望的眼睛。
逃出去的,已然是逃出去了,剩下的她们被放弃的人里边,唯有姬嫣,是姬家的嫡女,是这里最有声望的人。她曾经也是太子妃,看样子,竟要和她们一同被烧死在除夕夜,在这个地方……
只是没有想到,除夕夜,竟是她们的断魂之夜,若是家中的亲人知道了,往后的每一个团圆夜均成了她们的祭日,可还会安心地庆祝年节么?
一楼的火光还在肆虐侵吞着梁柱、画廊、桌椅等一切它们可以任意烧毁的东西,救火这么久,依旧不见这大火的收势。
姬嫣四下环顾,终于,目光停在了布景的帘子上,她立刻高声道:“快!大家快把帘幔扯下来编成一股绳!”
一语惊醒梦中人,这些人重燃斗志,立刻选择了听从姬嫣的命令。
这些贵女平日里十指不沾阳春水,到了生死存亡之际行动起来,却快速而有效,她们搬来凳子,取下头钗,很快将帘幔划破撕扯下来,搓布成绳。
这种帘幔的面料虽然轻薄,但作为贡货亦十分结实,姬嫣确定已经打上了死结,与姬婼简单地试了一试,确认办法可行。
姬嫣找到二楼的逆风口,大声道:“朝这里放下去!”
布条绳被放下,在风里摇摇晃晃的,说不准什么时候便会被烧着,贵女们又开始面面相觑,犹豫为难了起来,毕竟刚才的女郎惨死在眼前,没有人再敢拿性命做赌。
姬嫣恨不能骂醒她们,便先催姬婼,谁知姬婼虽然人最小,却因本着对姬嫣的信任,胆子最大,“呦呦,我先下了,我下了你就要下来。”
她朝姬嫣重重地点头,抓住布条绳朝下跳了下去。
用了绳子缓冲的力量,姬婼最后虽是摔在了地上,却没怎么受伤。
众贵女大喜,忙擦去眼泪,争先恐后地往下跳。
背后越来越滚烫,姬嫣看着她们一个个往下跳,几乎能感觉自己的背部已经被火焰烧燃了,回头一看,虽是逆风口,但火势不可当,还是蔓延了过来,于她几乎只剩下一身长的间距,再晚片刻她的发丝便要焦了。
等最后一个同行贵女跳了下去,底下传来她们的尖叫惊呼声。
“姬姊姊,你快下来!”
姬嫣恍然扭头,只见所有人都已经下去了。
她定了定心神,双手攥住布条绳。
然而就在她跳下时分,那风向突然一变,火焰犹如扭头打了个哈欠,燎燃了她的绳子。
布条绳从半空被拦腰烧着,再也承担不起人体的重量,当即被扯断,姬嫣从半空中摔了下去。
“啊——”
贵女们捂住了嘴,花容惨白。
姬嫣也感觉自己这回是遭了殃了,虽然高度不高,也没有头部朝下,但如此硬邦邦地跌落在地,只怕摔断手脚是免不了的。一瞬间的功夫,她的脑中掠过了许多念头,而最后的念头是,能够挽救如此多卿卿性命,便是断腿,也没甚么了。
只是事情并不如姬嫣所想的那般,她没跌在地上,而是落进了一个怀抱里。
做了充足准备的姬嫣没等到摔断骨头的疼痛之感,猛地睁眼,恰巧与他漆黑不见底的眸光碰上。
本该离去了的人,又出现在了这里。
姬嫣下意识地就看他胸口,那身裳服也没换,甚至伤口都没处理,被他这样糟蹋着,又开始渗血。
那些血将姬嫣的衫裙也弄得脏污、狼狈不堪,腥味冲鼻,不用去看,都能感觉到自己一身的血。
“放……放我下来。”
她口中催促道。
王修戈慢慢地将她放下来,姬嫣迅速地撤离一步。
姬婼冲上来挽住她的臂膀,将她带离着火现场。
宫人们还在一桶水一桶水地扑上去救火,太子来时,已经带来了更多的帮手,冬天气候干燥,容易着火,皇帝本就事先安排了禁军随时巡城,此刻禁军及时赶了过来。幸而此处临近澄湖,水源都是现成的,在众人合力抢救之下,终是将火扑灭了。
禁军向太子告罪,王修戈淡淡地道:“去看皇后吧。”
最先离开现场的皇后……倒是不知怎样了。
伏海匆匆忙忙地跟了过来,手里揣着一瓶烫伤药,终于跑到了,累得不轻,张口呼道:“殿下您慢点,还流着血呢!”
眼角的余光霎时捕捉到了姬嫣,一时愣住。
王修戈从他手里拿走了治疗烫伤的药,走到姬嫣的面前,姬婼护着她,挺身横臂拦在姬嫣跟前,杏眼瞪得滚圆。
看来,她身边的人,连她的妹妹,都如此排斥自己。
王修戈低下头握住姬嫣的一只手,明明没有用任何力,姬嫣不知怎的被他抓得一疼,口中忍不住轻轻地“嘶”了一声,闻声姬婼立刻回头去看姬嫣,只见她被迫摊开的手掌上,竟被燎伤了一片。
自己居然这么粗心,也没发现呦呦受伤了。姬婼在心中暗暗责怪自己。
但她依然对王修戈没半分好脸色。
王修戈低声道:“你受伤了。”
姬嫣不自在地扭了扭手腕,从他掌下挣脱。
王修戈将药膏给了姬婼,“帮她擦一下。”
“哦。”虽不情愿,姬婼也只得将他送的烫伤药接了过来,用挤在手掌上,用食指点了替姬嫣小心翼翼地抹上。
身后的十几个贵女,哪个不是被烟熏火燎的,平素端庄雍容,现如今个个宛如花脸小猫一样。但她们却来不及顾上自己,目光在姬嫣与太子之间流转,或惊奇,或羡慕,总而言之,也不像她们想的那样,太子一点都不中意姬家姊姊啊。看来和离之事另有隐情,太子殿下也不一定是真心选妃。
她们本来害怕太子,不愿做太子妃,在她们心底,这太子殿下杀人如麻,平素冷漠严肃不近人情,却不知他还有如此细心的一面。虽仍然没有盼着与他共结连理的意愿,心头的恶感却消散了很多。
烫伤膏抹在掌上,冰冰凉凉,有些滑腻之感,抹上之后,那股被火烧伤的灼热的痛感便立刻减轻了,确有奇效。
姬嫣偶然地抬起目光,见他还在跟前,神情专注地盯着自己受伤的手掌,一点不顾自己胸口的刀伤又开裂了。
伏海急得脸色通红,一直劝说他回去止血。
王修戈仿佛没有听见一般,等着姬婼给她上好药。
姬嫣心头无奈了。其实,他对自己,算起来也有两次相救的恩了。
她扭过头,不看他道:“殿下,你身上都是血,还是回去吧。”
他皱眉看了眼自己的伤处,又见自己的血将她的纁红裳服也弄脏了,自觉无颜,皱着眉头低声道:“都听你的。”
他终于点头跟着伏海走了。
王修戈终于走了,姬嫣也算松了口气,不再那般被人盯着,松快了不少,上药之后,便想向皇后请示离去。
谁知她身后的十几个贵女,不约而同地拦住了她的去路,姬嫣一怔。
只见一个圆脸杏黄衫子的女郎,擦了擦脸蛋,走出来,朝她行了一个大礼:“姬姊姊,多谢你的救命之恩!”
在她身后,藕红色罗衣、梳堕马髻的明眸少女,也是一样地行了大礼:“多谢姬姊姊救命之恩。”
剩下的十几个贵女,也一同行礼,齐声向她感谢。
今晚事出紧急,若非姬嫣急中生智,恐怕她们一行十几人难保性命。
姬嫣遗憾地垂下眼眸道:“还有一个……不知是谁家女郎。”
那个绝望之下从阁楼上跳下去的女孩儿,已经香消玉殒,还是花样年华,实在可惜。
圆脸贵女道:“是苗家姊姊,我知道的,她本不愿意赴宴,只是,她也是为情所伤,今夜才一时想不开,走了绝路吧。”语气叹息。
至于是为什么人所伤,个中细节,在众人面前,不便说得太明白。
圆脸贵女道:“姬姊姊,你是我们的救命恩人,以后姬姊姊说什么,只要我能办到,一定为你办到。”
“我们也是!”
“我们也是!”
一时间,贵女们的声音此起彼伏。
袁皇后正走来,远远听见这若隐若无的声音,脚步停了停,不悦地皱起了翠眉。
身为中宫之主,在她举办的除夕宴上失了大火,事情定要查个水落石出,她即刻吩咐了下去。但今夜,有一个贵女不幸因为跳楼而殒命,方才嬷嬷辨认出来,是刑部尚书的独女。这件事皇上一定会震怒,袁皇后虽然有宠在身,但是她太明白,皇帝发起火来对袁家是多大的震慑。这次之后,只怕天子的信任,也会大打折扣了,这才是目下她最在意的事情。
……
伏海在前边引路,将王修戈带到梅林边上,等待的东宫的宫人将止血绷带和剪刀火烛等物送上来。
伏海低头将王修戈的衣襟挑开,绸布因为血涌太多干涸之后已经沾在了皮肤上,要小心翼翼地才能将它撕下来,伏海一面忍着心头的疼,一面替他挑开,打开之后,却是一道锐利刀锋留下的极深的伤口,光肉眼看,但见伤处血肉外翻,一股刺鼻的腥气直冲口鼻,伏海差点儿当场吓哭出来。
“殿下……你这是哪儿弄的?”
殿下自幼习惯受伤,只要伏海在跟前,便都是他处理的。但自王修戈长大以后,还是头一回,在伏海面前露出这样的伤口,狰狞可怖,看着都觉得疼。
伏海连忙招手让人将毛巾递过来,他接过了手给王修戈擦血,清理之后,便用上消毒的药水,最后再上金疮药。幸而殿下小时候常常受伤,这些东西在东宫里备了不少,方才殿下回来看寻芳园那角火起,便不肯止血让他去拿烫伤药的时候,他顺手就带了一点跟了出来。
料理完毕之后,王修戈沉默地将那幅破烂的衣衫拢在身上,接着不管伏海怎么问,他都沉默不说究竟是因何受伤。
其实伏海心里猜到多半是为了太子妃娘娘,想到了却不敢再提,终究是感到无奈。
“是孤自己捅的。”
伏海叹着气,听到这话,猛然支起了脑袋:“什么?殿下,你这是干什么?”
王修戈将破烂的染了血的衣衫理好,笑了下,“不用多想。”
伏海按下心头翻江倒海。这叫我怎能不多想?殿下该不会是心灰意冷,发了癔症了?
王修戈道:“挺好的,至少确定了,孤是无药可解了。”
“……”
除夕夜宴之上,一场大火,搅黄了关于太子选妃的事情。
后头宫中派了人再三查探,依旧没能找到纵火之人的蛛丝马迹,烈帝思来想去之后,觉得太子纵火的可能性极大,将王修戈传到太极殿数罪并罚地申斥了一顿。
近来交给太子办的差他都办得很不像话,尤其是字迹,较以前是大相径庭,俨如信笔填涂,全无昔日的凌云恣意之风,看着极其敷衍,看来是根本没将皇帝交代的差事放心上。又见他受了伤,烈帝心头猜测十有八九是为了个不争气的缘故,终于按捺不住天子之怒,朝他狠狠一通发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