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风储黛
成为太子昭训的第二日,她在自己的手臂上、脖颈上,甚至嘴唇,都做了一点手脚,看上去就好像被人亲过、掐过,重重地捏过。
那天太子妃果然看到她满身的“杰作”露出了吃惊过后,心灰意冷的表情。也如愿地,被他护着,离开了瑶光殿。
王修戈将她送回清烟斋,第一句话是,“为什么要弄伤自己?”
潘枝儿心头震动,慌乱地便要下跪:“殿下,枝儿……枝儿心里乱。”
“乱?乱什么?孤待你不好?”他看着她,微笑道,“太子妃待你不好?”
潘枝儿连忙摇头,哪里敢答应这句话,“不,不不,是枝儿一时鬼迷心窍,殿下,以前,殿下与枝儿在掖幽宫为伴,后来,枝儿流落他方,苦苦寻觅殿下,挣脱牢笼,得以在战场与殿下相见,又相伴多日,殿下对枝儿的好,枝儿心中岂会无数?正因为殿下的疼爱,枝儿才恃宠而骄变贪心了。自从与殿下回东宫,枝儿时时刻刻要面对殿下的正妻,实在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太子妃娘娘出身名门,美艳绝伦,枝儿自惭形秽,所以、所以把路走窄了……可是枝儿心中,实在是害怕失去殿下你啊!”
她热泪盈眶,字字泣诉。
王修戈凝然,末了,他轻轻一笑,将潘枝儿从地上搀扶而起,柔声道:“孤怎会怪你?想多了,谁都不可取代你在孤心中的分量。”
这句话,为潘氏后来愈发胆大不知尊卑,借他之手陷害姬嫣埋下了引子。
她是他“色令智昏”的凭证,麻痹外敌的良剂,王修戈没想到,潘枝儿会率先有了孩子。
他需要一个短暂的窗口时期,利用潘枝儿,用对她唯命是从来令继后及她身后之人大意。他故意露了许多破绽,经由潘枝儿的手散布出去,只不过彼时潘氏已经倒戈,每一次只无关痛痒地对继后放消息,这枚棋子并不太好用。王修戈整个布局一年,袁皇后终于钻进了套中,“买通”了他身边的心腹,引为己用。
然后,假借一匹疯马,令王擎川摔马落地,头部朝下,不治而亡。
继后惊闻,一夜白发。
烈帝呕血晕厥,再也没有起来。
一个令他们自幼捧在掌心的儿子,就这般死于非命。
王修戈没半点兴叹之意,亦无半分可惜,被叫到烈帝病榻前传位之际,烈帝扣着他的手,只有一个要求,要他发誓,魁节之死与他无关。
他满身血债,早已不敬鬼神,立誓何妨。
“臣王修戈立誓,若有负于皇上重托,便终生遭噬心之苦,不得善终。”
王修戈那时也不知道,最后那誓言一字一字,都报应在了他自己身上。
第66章 一个是天上月,一个是泥……
不论是起初在东宫, 还是后来转入端云宫,经由姬嫣协理之处,气氛和乐融融。逢年过节, 都要赏赐的份例发下去,开源节流后,宫人的月钱翻了一倍。姬嫣宽宏善良, 若非冒犯底线,绝不与人计较。
他曾经听到过无数羡慕她,夸赞她的声音。
然而,他却在日复一日的故意冷落她。
其实他不是想冷落他, 他是觉得自己,满身脏污配不上皇后。他是一个不折手段的人,为了达到目的他什么都可牺牲。
烈帝看重权位,王擎川有的亲情, 袁继后想要的尊荣富贵和袁家的威名不堕, 王修戈都要褫夺, 夺不走便摧毁,毁不掉, 纵使然飞蛾扑火玉石俱焚。
他有记忆起,那些记忆里所剩下的便几乎都是折磨苦难, 极少温情,在这个场中他见过无数汲汲营营之人, 苦心钻营名声, 顶着一顶正义高洁的白玉冠,维持着一副高风亮节的好皮囊,却在暗地里背德失义,更有甚者腐蛆满脸, 腌臜腥恶。周边之人多是伪善,连同清风雅月的姬昶在内,唯独两个人是例外。
一个是他恩师,李莫石。
还有一个,便是他的皇后。
带回潘枝儿的那天起,就开始酝酿着杀了王擎川,他知道也是从这一天开始,他再也配不上姬嫣。
一个是天上月,一个是泥下尘。
她令他心生亲近,令他感到光明、温柔,涤荡他心中的戾气,看着那张皎皎颜色的清丽脸庞,便会感到内心充盈着平静,他渴望着向她靠近,却又时常在想,自己的这些阴私之事终将会污损了她的纯洁。
但是,她这一辈子,必须是他的女人。成婚当晚他曾说过,在他登临顶峰之前,只要她有求去的意愿,她便可以向他提。然而现在他必须不放她走,就算是用逼的囚的,她也必须在他身边。
在他黑暗的只能跻身一人的心房里,永远都有一缕纯洁的月光。就像是掖幽宫头顶的那一扇永远存在的天窗,静静地照着进来,哪怕不会披在他的身上,也总有那么一隅,是淡淡地亮着的。
王修戈从来不想让姬嫣发现这些事情,看到他的卑鄙与龌龊,宁愿让她深信不疑,他就是钟情于潘氏,无法自拔,哪怕一些决定看起来就是个昏君。
如果不是骤然失去姬嫣,其实王修戈也不会知道,原来,他爱她,如此之深,痛彻心扉。
而他,却一次一次地伤害了她,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在漫漫长夜里,犹如尖刀利刃从胸骨当中扎堆穿,不见血,却反反复复地折磨着他,成了不见天日的心魔。
后来他才知道,原来他内心之中,一直渴望着姬嫣的情爱,他渴望着,她不做那个体面的太子妃和皇后,不要太在意君臣夫妻,不要去管那些宫规礼法,更不要去顾虑任何其他压力,给他一个温暖的拥抱,给他一个不用太深的吻,告诉他,她的心意。成婚三载,始终是等不到。他等不到,就用一种残忍的手法,故意破坏掉她表面一直想要维护的平静,打乱她的心事,甚至说出那句“朕可以没有皇后,但不可没有贵妃”的话。但看她真的伤心难过,他心也会疼,看着她这般伤心难过,却不肯说一句软话,他既心疼,又感到出离愤怒。
在他的潜意识里,姬嫣是爱着自己的,她应该,也必须向他释放。
如果他早一些知道,这样深刻的执念,令他根本无法承受失去姬嫣的痛楚,早在很久之前,他就会把一切告诉她,去与留,都尊重她。
可惜,为时已晚。
他没有追悔的权利。
王修戈从来不会回头看自己做过的任何事,无论是精彩绝伦的,还是脏污透顶的。唯独这一件事,他悔恨终生,无可奈何。
潘枝儿两脚瘫软,跌倒在地,胸口的伤处一直往外渗血,她惨淡一笑,突然什么都明白了过来:“你演我?你拿我给袁家的信息设局,由此安插眼线进袁家后院,好提前处理楚王?这才是你的目的?”
难怪,难怪。
潘枝儿低头,看向自己平坦的小腹,声音发抖:“所以,臣妾因为身体虚弱流掉的孩儿,是……是皇上不要他……”
之前她为他挡箭,本来没伤到要害,却反反复复怎么也不见好,原来是他故意拖延了她的救治,所以以她的身体条件,没能留住那个很幸运才能怀上的孩儿。
一切已经昭然,然而潘枝儿还是很固执地等待着皇帝的回答,得到的却是一句,“你配么。”
潘枝儿终于结束了她的痴心妄念,瘫倒在地,她双眸失神地喃喃着:“原来是皇上……我还以为,我还以为,皇上爱我,所以纵容我污蔑皇后,我还傻兮兮地以为,要是我生下了皇长子,将来便是皇后。”
终究是一场梦,今日才醒。
然而不论如何,她都要说一句,她拼命用手掌擦掉面颊上的泪痕,白得惨淡的脸上,发红的眼眸犹如沁了血丝一般,“这两年,我待你怎样,我不相信你不知道,很早很早之时,臣妾便为你背弃了袁氏,向你倒戈,你的皇后也不是我教人害死的,我是想要得到皇后之位,但我还没蠢到对姬氏女直接动手,不管你信不信,臣妾在这件事上问心无愧。”
“不重要。被推出来挡灾,证明你已经是袁家的弃子了。”王修戈的剑锋下,一缕血迹沿着剑身滑落,滴坠在地。半晌,他向潘枝儿垂下眸光,低声道,“戏作的太久了,连朕偶尔也会下意识地表演,没想到你入戏更深,你真的爱上朕了吗。”
潘枝儿瞳孔紧缩,“你要杀我吗?一夜夫妻百日恩,你居然要杀我……”
王修戈微微摇头,“朕不会杀你。”
“来人。”
一声令下,停在翊凰宫外的禁军涌入,玄甲磨戛声,令潘枝儿犹如孤身抵入绝境,两腿战栗发软——皇帝翻脸无情,凉薄至此!
“夺去潘氏贵妃头衔。”
他冷漠决然的目光,犹如戳人伤疤的利器,一举将潘枝儿的心肺扎透了。
“将潘氏,拉出去,送到姬家。”
“告诉姬昶,这个人,是袁家的细作,袁氏构陷忠良,背刺姬弢在先,派潘氏为细作,杀害朕之皇后于后,朕特许姬家察纠刑罚之权,生杀予夺,都在姬相一念之间。”
“将潘氏拉出去。”
左右大喝一声“遵旨”,随即上前,将瘫倒在地的潘枝儿往外拉出去。
潘枝儿歇斯底里地大吼,两只脚在地面不断地蹬动,直至将她半条身子扯出了翊凰宫主殿的门槛,猩红的血液流下来,被衣料和脚拖出长长的摩擦留下的血痕。
“皇上,你不能这么对我……就算害死皇后的有我一份,难道就没有你的一份吗?皇上,你要把所有莫须有的罪过推我一人头上吗?来成全你迟来的深情?你,你才是刽子手!”
王修戈猝然回头,冰冷深黑的眸遍布阴鸷:“慢。”
拖住潘枝儿往外拽的两只手停了下来,等待着皇帝示下。
皇帝那张充满暴戾恣睢之色的俊脸犹如彤云罩顶,几近扭曲狰狞,然而漫长的对峙、沉怒过后,他冷冷盯着潘枝儿的眼眸蓦然一松,变成一抹云销雨霁的释然微笑,唇角上扬。
“你说的很对。但你和我这样的人,还谈何人性,今后便各偿各的债,各受各的苦果。朕自己做的孽,朕自己偿还。”
“拖出去。”
他再一次下达了这个指令,左右将双眸圆睁,即使到了这一刻依旧难以相信帝王无情的潘枝儿拉扯出了翊凰宫。
宫闱深深,再也听不见潘氏凄厉地叫喊,激烈的控诉。
天将明时分,清清冷冷的翊凰宫,却仿佛满室都是她的回音,在他的耳边执着地回荡。
“就算害死皇后的有我一份,难道就没有你的一份吗?”
“皇上,你要把所有莫须有的罪过推我一人头上吗?来成全你迟来的深情?”
“你,你才是刽子手!”
其实她说的,也并没有错。正因如此,才戳中了王修戈的痛处。
可惜这个道理,如同那迟来的一往情深一样,他到现在才明白。
翊凰宫坐落于后宫高处,与端云宫几乎平级,然而高台之上,注定风都是呼啸而寒冷的。
伫立不知多久之后,伏海从身后悄悄靠近,似乎这个时候,也只有伏海敢这样悄无声息地靠近他,王修戈回头,伏海佝偻着老腰,回禀道:“皇上,娘娘已经沉入冰窖了。”
“朕知道了。”
他提着一盏灯笼,走到冰窖的入口,将灯笼拿给伏海,披上斗篷。
伏海一怔:“皇上,地窖黑暗,看不清,若不留神可能会滑倒。”
这绝非危言耸听,他这把老骨头就在里头摔了一跤,身子骨差点儿摔散架了。
王修戈的背影已经从自门而入,留下一道背影和带着回声的嗓音:“掖幽宫三年,朕已经习惯了。今后不允许任何人私自带火烛进入,以免冰窖融化。”
“是。”伏海连忙应下。
王修戈举步急快地踏入了冰窖内部,里头体感极冷,没有光源,肉眼的可见距离很短,但最里边安放的冰棺,却清晰地映入眼帘。他的脚步突然放缓,变得没有了声音。
冰棺之中躺着一人,身着皇后冠冕,五色彩凤朝阳云锦袍,九龙九凤十二金步摇垂珠冠,耳坠东珠,颈佩羊脂白玉牡丹环,脸上没有血色,皮肤白而晶莹几近透明,如无暇的美玉。黑发的光泽仍然清亮,沉浸封在冰棺之中,双手交叠于腹,看上去静谧而美好,仿佛人还活着,只是睡着了一般。
王修戈停在她的冰棺之畔,伫立,随即缓慢地坐了下来,看着她,一壶酒慢慢地灌入咽喉。
“阿嫣,与你刚成亲的那会儿,朕读到一首诗,朕那年十九岁,才第一次读到这首诗,朕念给你听,‘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朕心中嗤之以鼻,以为男人无能,求而不得故作无病呻吟,朕之一生,绝不会明白‘为情所困’四字,也绝不会对一个女人爱不得。你说可笑么。如今,这都是朕的报应……”
他仰头吞了一口酒,看向身旁冰棺之中的人。
“朕在冰窖外亲手种了一棵槐树。槐者怀也,这株槐树苗来自乡间。朕有次从你窗下经过,听到你对老嬷嬷说,不求富贵荣华,只愿飞入寻常百姓家。朕把这里打造成乡野之景,你喜欢么?”
冰窖里冷冷清清,无风无光,唯独一个男子失神的低喃声,幽幽在四面墙间回荡。
伏海等到天色完全黑了下来,才等到皇帝从冰窖中出来,他的身上已经全然湿透了,通身弥漫着刺鼻的酒味,伏海上前,犹豫说道:“皇上,姬相那边传来话了,说,请皇上尽快以国丧之礼将皇后安葬,否则,便请将他女儿的遗体归还。”
王修戈脸上浮出讥诮之色,“姬嫣是朕的皇后,从她离开姬家嫁入东宫开始便是朕的人,等朕死之日,自然下葬。”
天子妄言生死,伏海吓得不轻,两膝一软立刻跪倒了下来,“皇上息怒!”
王修戈一臂将他扶起,微微含笑:“姬相怜女之情可悯,何罪之有,朕不过玩笑尔。”
虽他是这么说,伏海心头还是起伏不定,犹如打鼓,偷摸看了一眼皇帝脸色,心中突突,右眼皮直跳,有一种不太妙的预感。总觉得,皇帝已经不再是从前的皇帝了。便如同,十余年前从掖幽宫之中出来,他那个善解人意最疼惜他人的小殿下,便从此人间消失了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