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第一钗 第64章

作者:风储黛 标签: 天之骄子 爽文 打脸 穿越重生

第67章 皇后的起居注

  王修戈再一次踏足端云宫, 宫中的老人多半已经离去,只有叶芸娘依旧守着这座空壳。

  听说了皇帝不肯将皇后下葬,亦不肯将皇后归还姬家, 而是将她放进了地下冰窖之后,她怒不能遏,生前, 皇后被圣宠不衰的潘贵妃凌驾于头上,死后竟也没有一个盛放她遗体的陵墓,她的娘子曾享受过什么皇后尊荣?既然这样,皇帝为何不敢将她的遗体还给姬家?

  叶芸娘不知有多不待见王修戈, 在他踏入端云宫的那一刻,便铆了一股子力气朝他撞了过去,本想着撞不着,只是发发狠劲儿也罢了, 没想到, 竟闷头直接撞上了王修戈的胸膛, 将他差点弹飞了出去。王修戈后脚绊在门槛上,扶住门框稳住身形, 随即抬头,朝叶芸娘低头一看, 皱眉道:“朕——”

  从前不待见这老嬷嬷,全是看在姬嫣的面子上没发落过她, 心里对这搬弄口舌的老家伙的嫌恶却与日俱增。正想一如从前那般凶喝一句, 却恍然想到,这宫中的女主人都已经不在了,他惩治一个对她还算忠心的老仆做甚?声音陡然一涩,暗了下去, 他没说话,大手一拂,将她冷冷挥开。

  王修戈得以入内。

  叶芸娘紧跟其后,他皱眉道:“出去。”

  叶芸娘转身出去了,出去之前,冷冷地朝他道:“端云宫中都是娘娘的遗物,怕某些人见了亏心,还是早早出去为妙,半夜里噩梦惊醒了,可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这老刁奴,临走还不忘损自己一句,不知是问谁借的胆子,倒比旁人都更恃宠而骄些。

  王修戈的脸色阴沉如水,冷目盯着那老婆妇,叶芸娘是将一身皮肉都豁出去了的人,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命都敢不要了,还怕什么?她冷冷然一笑,转身出去了。

  像狗皇帝这样的男人,她这一生也不知道见过多少。这种贱得不值一提的爱情,搁谁见了都得往地上狠狠碾几脚,换了她得再吐两口唾沫星子一拍两散方才划算。

  王修戈在这空空荡荡的端云宫停驻,仰目四望。

  他虽也不常来此间,却依稀记得,起初姬嫣入主端云的时候,这里的陈设一切光彩辉煌,这两年,她自己平常缩衣减食,许多规格都并不按照皇后的来办,节省了自身的许多用度,这里也似乎黯淡了很多。减省下来的钱,用来犒赏宫人,支援军队,建设地方,虽只是略出皮毛,但这点好,他麾下玄甲军的人感恩戴德念了多年。

  他走向寝殿。寝殿的布置更为简洁,出了必要的陈设,金裱的古画被拆去,大型的翡翠玉件是一样也看不到,复往里走,床铺收得整整齐齐,仿佛一尘不染,女主人只是出去片刻,很快便会回来。帘帐打开,斜挂在勾上,利落整洁。

  王修戈朝那边靠近,只见云缎锦文绣履安安静静地摆放床榻底下,是她的。他低身下来,将鞋履取起拿在掌心,面料轻盈,但他感到沉甸甸的。不经意间,眼风一瞥,看到了床榻下的一口上了锁的箱子。

  他短暂地怔了怔,伸手将那口木箱子从里边拖了出来,箱子积了一点灰,好在也不是很多,他轻轻一吹,抬起那把锁头端凝少顷,随即,他取下发冠上的金簪,插进钥匙孔,伸手旋转一推,这种简易的根本防不住人的箱子被打开来,王修戈定睛一看,这里头别无余物,只是几本起居注而已,本子上没有名,但看内容,姑且只能用起居注来称呼。

  他的眼神却再也无法从那几本摞得工工整整的起居注上移开,伸手取出最下面的一卷,在掌心掂量,这厚重的一本,翻开第一页,娟秀端方的字迹映入眼帘。

  王修戈总不至于认不出,这是姬嫣的字。他曾看她写过。

  如今一想,原来当年在东宫之中,他们之间也曾有过亲密无间的时候,他抱她在膝上,看着她一个字一个字地写关于东宫的账目注解,却总想使坏掐她腰肢,害她字也写不好了,又不敢发脾气,小心翼翼地同他求饶。

  原来那时候,他其实就有了想要作弄她的心思,不是后来才有。

  再看着熟悉的烫眼的字迹,却不禁眼眶微酸。

  这第一页,是姬嫣初入东宫时所留下的。

  ——皇上降旨,册我为太子妃,今夜,心怀忐忑,嫁入东宫,得见良人。

  底下又有几行小字。

  ——夫君容颜如画,英武不凡,是我平生仅见。可他待我,眼神淡薄。他会知道,我其实偷偷喜欢着他,已经很久了吗?可是我不敢说。

  他诧异地看着上面的字,分明是她的手笔,可却又不是像是她能说出来的话。

  原来,他一直奢求的,她不是没有给,而是害羞给,或许后来想给,却被他亲手掐断了机会。

  原来,她是喜欢他的,比初见更早,在那个他觉得已称得上惊艳的洞房花烛之前。

  第二页,又是一天。

  ——今日入端云拜见皇后,为之奉茶。

  下面又有一行小字。

  ——我原以为,夫君他连“周公之礼”都不知为何物,情窦未开,对拿下他这件事信心满满的。可是伏海告诉我,原来他有过喜欢的人,那些白盏菊的主人。心情不佳。

  王修戈敛容,微微带一丝怒色,伏海这……在她跟前还说过什么?

  再往后翻。

  几乎每一页都是这样的内容,一行记录正事,无比严肃正经,到下边的小字,就藏满了女孩子羞怯的不能对人言的心事。渐渐地,他开始只看她写的密密麻麻的小字。

  从罚她禁闭一月那天起,“夫君”成了“殿下”,后来成了“皇上”,便几乎没有再变过。

  ——我不知道白盏菊对殿下是这么珍贵的花种,如果知道,就不会让嬷嬷动它了,现在他走了,我还是老老实实地关着禁闭。好想回家看一看,新妇应该有归宁的,我没有。

  ——今天处理了几个袁皇后派过来的宫人,我知道殿下不可能喜欢的,我得帮他肃清东宫。母亲教我做事三思而后行,我以前总觉得自己很笨,可是现在我发现,其实我可以。我什么都可以学,而且我能学会。

  他一页一页地翻过去,那上边写满了少女心事。

  所有说不出来的话,她全部留在了纸上。在潘氏出现之前,她的起居注虽然经常有些小抱怨,却不会如后来那般灰沉。是他,毁了那个无拘无束,喜欢自由,却为了他甘愿放弃自由的女孩儿。

  ——他今天刚刚回来,有点生气,是因为我私下里见了云回哥哥吗?这算是吃醋吗?可是我发现,他其实有点儿面瘫,我看不出来他生气为那般,我不敢说话。

  ——我居然落水了,当着大家的面掉进了水里!好可怕。小时候兄长教我游水,我为什么不学呢?还好殿下救了我。他把他的衣裳给我披上了,还让益王殿下向我道歉了。其实益王只是顽劣,也不是想害我。

  ——晚上殿下哄我,要带我回家。可是他知不知道,我盼着这一天已经很久了,都快有一年了。

  成婚之后没有几天,他就被烈帝一道圣旨调去了河间处理疫病防止蔓延,确实待了半年才回来。

  原来她表面温柔贤淑,什么都不说,私下里却是这副性子。

  不知不觉,王修戈发烫的双眼微微上扬,唇角也慢慢勾起。

  ——殿下进山打猎,不忘我怕冷,给我猎了一头虎,用它的兽皮给我做了一件毯子,挺好用的。就是,多少有点儿危险了。我不敢说。

  ——殿下又要前往北夏,这是比猎虎更危险百倍的事情啊,朝中竟无大将。我其实不想他去,然而,也只得如此。殿下是万民之殿下,不是我一人之殿下。

  后来便是他前去战场之后,她记得越来越潦草的心事,但有一些还是令他引起了注意。

  ——殿下贵为太子,将来亦将成为帝王,想来是不会是属于我一人的。不知为何,近来总有预感,他的心,终究将会落在别的女子身上。我想那大抵也没关系吧,无心我便休,我只要做好太子妃,不给家族丢脸面就可以了。何况,现在还没有呢,将来的事将来再去想。

  ——成婚两三年了,与殿下却是聚少离多,一直没有子嗣。皇上和皇后对我几番敲打,说殿下并不钟情于我,教我设法好留住他的心。皇后说的话多半是违心的。然而,我也忍不住想,为什么呢?是否我们根本没有缘分?

  一声叹气仿佛夹杂在里边。

  甚至隔着时光,惊动了此刻翻看着起居注的自己。

  王修戈甚至也开始想,倘或,那时候他们能有一男半女,是否今天亦会有所不同?倘或,他们能有一个女儿,像她的女儿……

  眼眶又开始发烫。

  “如果”二字,果如泓一禅师所言,这事上最难参破之事,最不可得之无奈。

  再往下,便是阴霾的开始。

  起居注已经换到了第三本。

  ——当我满心欢喜与期盼地等待着丈夫从边地归来,却见他怀中锦裘里,躺着一个陌生女子。我虽不问,但我猜得到,那女子是谁。我曾自以为是,觉得天长日久,他终会喜欢上我,我也以为自己做到了一半,但今日我见到他那般紧张潘娘子,我突然悟了,原来喜欢和不喜欢之间,是条难以逾越的鸿沟,我跨不出去,他也迈不过来。

  从这里开始,字里行间变成了灰色、沉郁、压抑。

  他合上起居注,闭目做了许久的深呼吸,直至心境有所平复,才敢再次打开。

  起居注上,她接着写。

  ——当我看见潘氏身上那些伤痕之时,其实我早知道有这天,也知道太子终究不可能属于我一人,但心中还是那么难过。看来我在他心中,由始至终只是顶着一个空有其表的头衔的碍事之人,我明白了。我再也不稀罕要他的感情了。

  他的胸口一痛,仿佛被什么割了一刀。

  目眦欲裂,几乎不敢再往下看。

  越往下,越是沉郁、晦暗。

  直至那天。潘氏小产。

  ——我又一次被关了禁闭。依然是因为她。但我知道,她的小产与我无关。我用冷水浇遍全身,让自己生病,借口找来了太医,问清了事情的原委。原来,潘氏居然这样用心险恶之人,她要的绝不仅仅只是一个贵妃之位,她要的,是我死,她做皇后,不惜喋死婴的血。那个男人,可知道这一点,如果他知道了,可还会满心满意地爱着他纯洁无瑕、善良柔弱的贵妃吗?

  至此,他已经从“夫君”,到“殿下”,到“皇上”,完成了“那个男人”的蜕变。他看着起居注上的小字,无言地困坐在榻。

  那天,她拖着病体,怀着最后的一丝希望,找来他。

  可他却说了什么?

  他说,可以没有皇后,不可没有贵妃。

  那天那句话,他承认有生气、激将的成分在,想迫使她承认,她其实内心嫉妒得发狂,因为爱他如命,他幼稚荒唐到居然以为会是这样。其实她的心早就已经伤透了,对他封闭了,就算后来姬弢与林夫人不死,她心上的伤,也无处缝合了。接连的打击,她那时心中,该有多绝望?

  他不敢再往后翻。

  而后边,终究还是被翻开了。

  没有一个字,只是一笔饱饮墨水的痕迹,力透纸背,由上而下几乎将纸张划穿。

  之后,也再也没有一个字,仿佛时光在此刻,戛然而止。

  他颓唐无比地将起居注慢慢关上,压在胸口,慢慢地朝着她曾睡过的榻倒了下去,仿佛终于可以在此入眠。

  当他再一次醒来时,是在空空荡荡漆黑一片的空间里,四面都是高墙,唯独那一角天窗,亮着柔和的月光。

  王修戈从梦魇当中挣脱出来,看向裹着银色手套的左手,才恍然间明白,自己已经回到现世,梦中的一切都不再可能会发生。

  而这时,丹田周围胸腹中似有一股翻涌的热力催动起来,搅和得五脏六腑几乎寸寸爆破,变成一摊模糊的烂肉,王修戈咽喉一哽,突然弯腰往前直直地喷出一口血沫。

  地面都是他的血。

  同时,掖幽宫的大门随着机械齿轮发出的轰鸣声忽然被推开了,大把刺眼的阳光洒了进来,抛在地面。

  他已经不习惯激烈的强光,用衣袖遮住眼睑,皱眉,慢慢移目门外,那灿烂的阳光里,浮现出了一道淡薄的身影,青灰色的绸缎锦衣,墨色一般的长发。

  “二哥,我来接你了!”

  少年声音明亮,如是说道。

第68章 庶人

  太子王修戈自请废黜, 被烈帝锁入掖幽宫中足足有三日,第三日时,益王殿下王素书入宫, 叩见天子。

  “父皇,儿臣如今已经年满十五,父皇何时能准允儿臣, 离宫建府?”

  此事倒也是先前烈帝早有允诺过的。原本给他赐了婚事,便顺理成章,该让他搬出皇宫,有自己的益王府, 魁节早在十二岁时就有了,太子也是十一岁入主东宫,烈帝虽千百头绪,但已有允诺的事, 还是不好不答应, 他轻轻叹了声:“也罢, 你的益王府,朕早已教人建造完毕, 不日你便搬出宫吧。”

  几个儿子,都教人头疼, 没有特别令人省心的,但相比之下, 灵经还算是乖巧孝顺。

  但王素书压根就不满足, 他噗通一声,双膝朝前跪倒,烈帝抬起头,神情不悦。说难听点, 自己的儿子,一撅屁股他就知晓王素书放什么屁,没好气地冷笑了声:“怎么,还要求朕做什么?”

  王素书磕了个头:“请父皇恩准,儿臣想将二哥一起接出去。”

  烈帝“砰”地一拳砸落在御桌上,“糊涂!”

  他从桌后起身走了出来,走到王素书的面前,王素书几乎趴在地面,视线中出现了属于皇帝的龙腾祥云纹赤舄,烈帝冰冷隐怒的嗓音从头顶飘落:“你意欲何为?朕早已说过,除非太子贬为庶人,否则,他便一日是我大靖的太子!”

  王素书闷声闷气,带点怂,然而终坚贞不屈地道:“二哥不想做储君,他宁愿贬为庶人。”

  这正是戳了烈帝的痛脚,没想到这最乖怂的,居然也是朵带刺儿的蔷薇。

  他轩眉倒竖立起来:“灵经,你糊涂至厮!父皇还不知,你心悦姬家那个庶出之女,朕为你赐下婚事,让你们成就良缘,可他倒好,胳膊肘超外拐,你还不晓得么,你的那个心爱的女人正是教你二哥设计拐跑的。你还向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