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色兔子
“你这样年少,”皇帝穆桢轻声道:“不该把心思花在男人身上。”
穆明珠愣住。
皇帝穆桢嗓音中有几许沧桑,她大约也知道现在年仅十四岁的女儿是听不懂的,也许只是此情此景,她忍不住要道一句大半生来的感悟,
“情爱,太占地方了。”
穆明珠与母皇周旋半日,虽然几次表示受教,但是她非常清楚只有此时简短一语,母皇才是真正在教导她。
这才是真正的至理。
皇帝穆桢从那远处金海般的桂花树上收回目光,看向近在咫尺的女儿——少女有着与她肖似的眉眼,“你这样聪慧又这样年少,更不该把才华与时光浪费在情爱上。”
穆明珠愣愣望着她。
皇帝穆桢笑道:“怎么这样看朕?”
穆明珠仿佛完全没有意识到了自己这一刻举动太过僭越,仍是直直望着皇帝,轻声道:“女臣只是觉得……好似从未与母皇这般亲近过。”
她说的是大实话,从前近十年的光景加起来,皇帝穆桢也不曾跟她说过这一日这样多的话。
可是穆明珠所说,却又不只是谈话的多寡,更是在说其中的意义。
皇帝穆桢微微一笑,站起身来,向着穆明珠伸出手去,温柔道:“说什么傻话?湖上风冷,你重伤初愈,不要再冻病了。”
穆明珠望着伸到她面前来的那只手,微微一愣——她经常对有心收用的人做这个举动,如今才知原来是从母皇这里来的。
她轻轻伸出手去,试探着握住了母皇的手指。
皇帝穆桢轻轻一笑,牵着她出了水榭,往桂魄湖岸边而去,口中笑道:“回去仔细想想,要齐云退婚的信要怎么写。”
第109章
穆明珠给皇帝穆桢牵着手出了水榭,已经完成最关键的密告,接下来便该交待她在扬州城中的事情了。
她在扬州收的兵、征的地、敛的财,都尚未上报朝廷。
皇帝穆桢现下作怀柔之态,暂时不会来问她。
但穆明珠最好是自己主动交代,若拖到皇帝无法继续怀柔下去、逼问起来,便两边都难看了。
“母皇,女臣在扬州动兵,拿下了乱党焦家,其家仆资材……”穆明珠才起了个话头,便给皇帝穆桢打断了。
皇帝穆桢摇头笑,缓步而行,温和道:“朕说了——今日只谈家事。”她松开了握着穆明珠的手,转而轻轻拍了拍穆明珠的肩头,亲近道:“你重伤初愈,今日已经说了这么多话,不可再劳神。政务上的事情,以后慢慢再说。”又道:“此前朕下了禁令,不许外人来烦扰你,是担心影响你养伤。现下你既然渐渐恢复了,有密友亲朋到韶华宫陪你说话也是好的,免得你静养闷坏了。”这是要给穆明珠解了韶华宫的禁令,允许她见外人的意思。
之前穆明珠独居韶华宫中,每日所见的外人只有一个看诊的医官薛昭,虽然表面上都说是为了让公主安心养伤,但也有不少人私下里议论这是实质上的软禁。
现在皇帝解除这道禁令,便破了软禁的流言,更表明了对穆明珠怀柔的态度。
穆明珠忙笑道:“多谢母皇恩典。女臣也不必见旁人说话解闷,能与母皇见上一面,便什么伤都好了。”又叹息道:“母皇政务繁忙,不知何时还能与母皇长谈。”
皇帝穆桢道:“如今你回了宫中,要见朕还不容易吗?”话虽如此,她是九五之尊,纵然是她亲出的子女,求见也不是每次都能成功,譬如当初穆明珠搬离韶华宫、出宫开府辞行之时便没能见上皇帝一面。
皇帝穆桢想了一想,又道:“朕每日晚膳后或许能得片刻闲暇,若当日不见朝臣,便命人去韶华宫接你过来说话。”她温情脉脉望向穆明珠,问道:“如何?”
这一番对
谈之中,皇帝穆桢先是以“子不信父”的说法攻心,又私下秘议、谆谆教导,最后更是做出了百忙之中抽时间相见的约定,若穆明珠不是重生而来、还是那个渴求母皇一顾的女儿,定然要被其感化降服,就算原本真有悖逆之心,这会儿也要拜倒在皇帝脚下。
而现下的穆明珠明知帝王心术,还是在一场见面的尾声,感到心中酸软。
穆明珠压下情绪,欣喜笑道:“那真是太好了——”顿了顿,又故意收敛了喜色,小心道:“母皇处理政务,日理万机之余,还要听女臣说些荒诞幼稚之语,会不会……”
皇帝穆桢笑道:“怎么就是‘荒诞幼稚之语’了?”又道:“朕就喜欢听这等‘荒诞幼稚之语’呢——这是公主的赤子之心。”又宽慰了她几句,见暮色四合,便命人以辇车送穆明珠回了韶华宫。
穆明珠以手支颐,略带疲倦坐在辇车上,耷拉着眼皮似睡非睡,思量着在母皇面前的这次奏对,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到了韶华宫。
翠鸽在外面先与几名小侍女迎上来,樱红在内听到动静也赶出来,碧鸢昨日守了穆明珠一夜、原本在房中假寐、这会儿也掩上衣裳隔窗望来。
这是穆明珠回建业,在韶华宫养病十二日后,第一次应召而出、面见陛下,整个韶华宫的宫人都在等待着穆明珠归来、等待着陛下的态度。
这其中尤其以樱红最为担忧,因她跟随穆明珠入扬州,最清楚穆明珠在外面做过的事情——若是不得皇帝原谅,纵然是公主之尊,也少不了要受一场惩戒。
尤其是废太子周瞻之事未远,更令人思之胆怯。
穆明珠由翠鸽扶着下了辇车,往韶华宫内走去。
“殿下。”樱红迎上来,脸上有小心藏起担忧的痕迹,笑道:“奴见天色都黑了殿下还没回来,大约是给陛下赐了晚膳,正想要不要派人去问一句,就见您回来了。”
“去书房。”穆明珠简短道:“不必备膳。”
樱红忙应下来,不敢多问,送穆明珠入了书房,为她点亮了灯烛、罩好了熏香,悄悄看一眼书桌前出神的公主殿下,便无声无息退下了。
碧鸢已穿好了衣裳,见穆明珠回来就去了书房,便在园中修剪花木,等到樱红走过,才悄声问道:“怎么样?”
樱红摇摇头,低声道:“殿下什么都没说——瞧着是在思量什么大事呢。”
碧鸢自认为于“大事”上帮不上忙,便低声又道:“可说了想吃什么?”
樱红摇头,轻轻一叹,道:“说是不必备膳。”
公主殿下说不必备膳,但岂能真饿着公主?
两名大侍女便蹲在花木底下,商量着公主殿下的晚膳要怎么安排,而在讨论晚膳的过程中不曾言明的,乃是二姝对韶华宫未来的担忧。
书房中,穆明珠出神了半晌,面前摊开的雪白信纸上却仍未着一字。
给齐云的这封“请退婚信”,比她预计的要难写许多。
长江分别之前,齐云曾告诉她,今后若有密信,需另择人马传递。
在没有绝对安全的传信通路之前,她不可能明面上给齐云写一封“请退婚信”。私底下再写一封密信。
她写给齐云的信,多半都是要经母皇过目的。
她也想过在发往扬州自己人的信件中,夹带给齐云的密信,再经扬州转到上庸郡。但是这个想法很快就给她自己否决了。
现在她从韶华宫中发出去的信,甚至是练字时写废了的纸,恐怕都要经专人过目,另写密信只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那么……如实写?
穆明珠握着墨笔,仰脸望向窗外深蓝色的夜空,终于拿定了主意,低头慢慢书写起来。
这封信写的并不畅快,几乎是每写一两句,她便要停下来思量片刻,可谓字斟句酌。
因这一封信不只是要给齐云看,很可能还要给母皇看,而这一封请退婚信既要让母皇释疑、还不能让齐云脱钩,本就是两重矛盾的目的。
直到子夜时分,这一封长信才算写完。
穆明珠呼出一口气来,揉了揉发酸的手腕,搁下了墨笔,通读一遍后,抬眸望向窗外的夜空。
她灭掉了书房中的烛光,便见满天繁星闪烁。
若在从前,她不用等看到齐云的回信,便能猜到他的反应。
但是现下,她想起在江北孤舟之中,少年
同她道别时的冷峻侧脸,忽然有些算不准他的回应。
不过若是一局棋,起手便能看到结局,也就少了许多趣味。
穆明珠勾了勾唇角,借着月光,封起了那封写给齐云的“请退婚信”。
第二日,韶华宫“解封”的消息便传开了,昨夜还担心不已的樱红、碧鸢等人脸上也都有了笑影。
此前樱红、碧鸢等人在穆明珠面前也笑,但那笑更像是为了让穆明珠安心,虽然心中担忧却还要做出笑模样来,现下的笑容却是真心实意、有了轻松的意味。
韶华宫开了正门,没想到第一个来探望的竟是小郡主牛乃棠。
皇帝解除韶华宫的禁令,却不好单独下诏书,因此夜里见执金吾牛剑之时,便透漏一言半语,“朕今日见了明珠一面,倒是已经大好了。公主养伤无聊,乃棠若在府中无事,不妨入宫陪一陪公主。”这是通过身边近臣的举动,来释放皇帝的态度。
牛乃棠此来,正是告诉建业众人,韶华宫的禁令解了。
韶华宫的寝殿内,穆明珠歪靠在床上,懒洋洋打个呵欠,看着有些局促坐在床前圆凳上的小表妹。
“姐姐,你还认得我吗?”牛乃棠小心翼翼道:“我是谁?”
穆明珠忍住翻白眼的冲动,不知外面把她的伤情传成了什么样,也无意解释,“唔”了一声,道:“认得——你功课学的怎么样了?”
牛乃棠闻言松了口气,隔了许久再见穆明珠,初时还有些扭捏,递了一册还算过得去的窗课本子上前,绞着手指低声道:“萧渊说是姐姐你要他给我找的先生。这一册是这一个多月来我学的课业,宋先生说我文章比从前好了许多,能看得过去了……”
穆明珠慢悠悠翻着小表妹的窗课本子,有些头疼于她太过稚嫩的字迹——字写得勉强能认,但毫无书法构架,合拢了那册子,不禁皱了皱眉头。
谁知她这一皱眉,牛乃棠立时惊了,慌乱道:“姐姐,可是伤处又痛了?要不要传医官来?”便起身要往外走,道:“我去唤你的贴身侍女来……”
穆明珠愣了一愣,忍笑道:“不必——你坐下。”
牛乃棠犹豫了一
下,还是听话做了回来,倒是忘了扭捏,看着穆明珠的面色,小心道:“是不是看我的窗课本子太劳神了?”便伸手要把册子拿回来。
穆明珠见一向嚣张不听话的小表妹,忽然变得如此乖巧,还把她当成了病弱瓷娃娃,不禁腹中暗笑。
“还好。”穆明珠压着那册子,大约是关了十来天,真有些“病中无聊”了,她眼珠一转,用一种病弱的声音,细声细气道:“这一册放在我这里,日后你每月送一册来,我比对着看你的进步。”
牛乃棠几时听过穆明珠这样的腔调,一点异议都没有,乖巧道:“好。”
穆明珠看着仍旧肥嘟嘟的小表妹,又道:“你最近是不是没练骑射?”
牛乃棠面上一僵——穆明珠离开建业之前,的确要求她每旬都练习骑射,但那会儿正是夏日,她又原本有些胖,长久不锻炼,还要顶着烈日练习骑射,怎么都不可能坚持下来的。
果然自从穆明珠离开建业之后,牛乃棠再没上过马背。
若是从前,牛乃棠必然是要推诿顶嘴的,此时却好似生怕气着穆明珠,小声道:“我明日就练……姐姐你别生气……”
穆明珠没想到自己诈死一回,还有这等意外的收获,竟让熊孩子都一夜懂事了。
她安然半躺在床上,歪头打量着牛乃棠。
牛乃棠见她不语,又担心起来,问道:“姐姐可是哪里不舒服?”又道:“爹爹说你给贼人害了,落到江中险些送了性命,好不容易才救过来的……”
穆明珠听她絮絮叨叨往下说,才发现这小表妹还是个话痨,一会儿功夫已经说到要把精选的话本送来给她解闷。
牛乃棠的态度,在穆明珠是一种很新奇的体验。
因为在穆明珠的成长过程中,她一直是力争强健的,幼时是因为母皇喜欢矫健骁勇的孩子,后来却已经成为了她性格的一部分。她能骑快马、拉强弓,能与人争执、能上阵厮杀,永远生机不灭、永远野心勃勃,因为打熬出了一身好筋骨,倒是从未有过以病弱之态示人的模样。
见小表妹一脸担忧关切,好似她是一团会被风吹散的云、一堆会被热气
融化的雪,穆明珠暗想,难道这就是病美人的快乐?不过若是佯装病弱,能少对这小表妹费唇舌,也是很划得来了。
不管牛乃棠絮叨什么,穆明珠便只是“虚弱”应声,把重伤初愈的模样演了个十成十。
这简直是牛乃棠自记事以来,最乖巧懂事的半日了,临走前再三保证回去会好好练骑射、好好学功课,走的时候还是一脸担忧,又说明日再来探望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