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色兔子
邓玦摸了摸鼻子,轻声一叹,道:“两日前,臣才知道自大了。”
也就是说,在钥匙的事情出来之前,他以为自己真的打动了穆明珠。
穆明珠对于这一点也是存疑的,但没有细追究,从门边缓缓走到邓玦身前,径直问道:“本殿以诚待你。那么,现在轮到你了。”
“臣?”
穆明珠盯着他的脸,不放过他面上最微小的神色,道:“邓都督身边这宝匣,原本是为了防谁?”
既然这不是什么定情信物,那么这引出暗中敌人的诱饵,原本是为了诱惑谁?
如果不曾发生过什么,一个人像邓玦这样缜密地安排好道具就怕旁人害他,要么是神经病,要么是皇帝。
穆明珠来雍州是去岁的事情,而邓玦这样的行事按照那仆从的说法至少已经有两年了。
所以这陷阱,原本是为谁所设?
邓玦微微低头,看向穆明珠,有一会儿没有说法,只是嘴角绷紧,好似内心在激烈争斗。
“怎么?”穆明珠道:“拆穿了之后,邓都督便连假装都不会了?从前的百依百顺呢?”
邓玦伸手按住额角,第一次在人前露出疲态来,声音也低沉下去,“臣不是不告诉殿下。”
他顿了顿,又道:“而是怕臣说了之后,殿下没了退路。”
穆明珠笑道:“你是为了勾起本殿的好奇心吗?”
邓玦又看她一眼,像是最后下定了决心,问道:“殿下一定要知道那个人?”
“是。”
邓玦口唇轻动,吐出三个字来。
“穆国公。”
穆明珠脸上的笑容还没有淡去,脑子中慢慢明白过来这三个字意味着什么。
邓玦说他原本在防备的人是穆国公?
邓玦为什么要防备穆国公?
邓玦前世做了梁国的大将,这样的人为什么会跟穆国公扯上关系?
穆明珠的笑容僵硬在脸上。
邓玦见状,轻声一叹,别开目光,低声道:“今日的事情,殿下就当没有发生过吧。”顿了顿,又道:“臣从未见过议亲之家的女子。”
穆明珠仍是僵立在原处,似乎在消化“穆国公”这个人物带来的巨大信息量。
邓玦又叹了口气,举步便要退下。
“且慢。”穆明珠终于回过神来,在满阁馥郁缤纷的花朵中,惊骇的目光落在邓玦面上,道:“你说穆国公,那是什么意思?你为什么要防备穆国公?穆国公又怎么会蓄意害你?”
邓玦抿唇不语,颇有些为难的样子——像是拿不准应该依照公主的命令说实话,还是为了保护公主而选择闭口不谈。
穆明珠沉声道:“本殿命令你回答。”
邓玦轻声道:“这一切,要从臣小时候撞破的一件事情说起。”
他站在芳香的花海中,将前事一一道来。
原来邓玦九岁那年,他的父亲邓开终于从驻地回到了建业。那是极偶尔的,邓玦能与父亲相处的时间。那一日邓开大将军来了兴致,带扈从出外游猎,也带上了九岁的邓玦。可是在狩猎场,原本邓开大将军是要教导邓玦射箭的,谁知却气势汹汹来了一位贵人。
那人径直闯入狩猎场,寻到邓开面前来。
那时候邓玦正低头试着弓箭,宽大的树木完全挡住了他尚且矮小的身影。
他那时候一面摩挲着手中的弓箭,却一面有些不安地听着来人跟父亲的对话。
“你那封参奏是什么意思?”来人怒气冲冲,“凭空污蔑!要把这样的大罪往我身上扣!你好大的胆子!我看你是不想多活两天了。”
他听到父亲的声音,沉稳的、不紧不慢而又疏远的。
“我没有什么意思。只是把在军中时察觉的一些小事,汇集起来,想着应该要陛下知道。您怎么就急了?”
“好好好!你血口喷人还不许我着急了?我告诉你,这次若不是我刚好看到拦下来,真闹到了陛下跟前,要么是你以死谢罪,要么我就是撞死在思政殿前,也要叫你一同偿命!”
父亲仍是慢悠悠道:“你尽可以扣下,我尽可以再写。”
那人似乎奈何不得他父亲,又咒骂威胁了几句,才又怒气冲冲去了。
朝廷中的事情,当时还只有九岁的邓玦并不是很明白,后来那半日父亲如常教导他射箭打猎,等到夜里睡了便也忘了这事儿。
直到三日后他父亲突然旧伤发作、仓猝离世,而他在父亲的灵柩前,再度见到那个跟父亲起过大争执的贵人。
来往的人都称呼那人为“穆国公”。
“这事儿本殿以前也听说过。”穆明珠道:“后来母皇知道了穆国公隐匿奏本的事情,追索出来,见不过是暗指穆国公前些年曾在军需物品上也揩过油水的事情。母皇命他补足了贪下来的部分,又罚他三个月不许出府。”她清楚,邓玦既然提出这件事,那么这件事一定不像原来所看到的那么简单。
果然,邓玦轻声道:“穆国公后来给出的奏本是假的。”
“假的?”
邓玦目光落在穆明珠脸上,道:“先父当初参奏的,并不是穆国公贪腐一事,而是他与梁国的勾结。”
穆明珠只觉喉头发紧。
其实当“穆国公”三个字从邓玦口中第一次吐出来的时候,穆明珠便有一种非常不妙的感觉,像是直觉先于理智看到了答案。
“说下去。”穆明珠从干涩的喉咙中勉强挤出声音来。
邓玦道:“其实最初臣也没想到会牵连出这样大的事情来。只是因为当初先父死的奇怪,臣这些年一直多有留意穆国公,因为当初先父的口吻,绝不只是贪腐这样的小事。臣暗中留意,隐隐察觉了穆国公不对劲的地方。可是怎么都不敢想——毕竟这可是陛下的亲哥哥,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叛国呢?
“后来臣摸到了穆国公城外的庄子里,有一天夜里撞见他们暗夜里杀人,杀的那是个梁国模样的人、会说汉话。仿佛是穆国公要审问那人拿出什么要紧的东西来,那人咬死了不松口。那些看守的人在外面赌博作乐的时候,臣大着胆子摸进去,跟那个梁国人说上了话。”邓玦似乎现在说起来还觉得不可思议,“原来穆国公与梁国的来往,已经有二三十年了。”
穆明珠再度愣住。
二三十年,那是什么概念?
几乎是穆桢刚刚在宫中得宠,她的亲哥哥穆勇便跟梁国的人挂上了关系。
邓玦闭了闭眼睛,道:“这些年来,臣把前前后后的事情都拼凑起来了。”
原来当初世宗时候,大周还有太祖皇帝打造下来的底子,不管是百姓还是兵力,都比现在强大很多;而梁国那时候比现在还要弱小一些。
那时候大周内部,坚定北伐的声音是很强烈的。
而梁国那时候,原本打下半壁江山的皇帝骤然暴毙,赵太后初主政,在大周愈演愈烈的北伐浪潮下,从上到下都有朝不保夕之感。
在这等情况下,梁国赵太后秘密派出了一支队伍,用上了很古老的贿赂游说之法。
这支梁国的秘密队伍,载着满满的金银,悄无声息游走在大周顶层人员周围,用金钱与私利腐蚀着任何可能的目标。
而当时刚刚住到建业城中,妹妹在宫中跃然成为皇帝新宠的穆勇,也就落入了这支队伍的眼中。
最开始的交易是很简单、很委婉的,这支队伍说他们是往来于两国的大商人,战争总是阻碍他们发财的。所以他们情愿多出一点钱,给穆勇这样的人,请他们传话进去,最好是能改变朝中的风向,不要北伐了——北伐做什么呢?劳民伤财,不如大家坐下来和气生财嘛。
那时候的穆勇被建业城五光十色的生活迷花了眼,从前小半辈子只知道埋头干活的人生,如今拿了人家的两只金砖、一只银碗,自然也就觉得人家说的有道理——和气生财嘛,干嘛非要流血打仗呢?维持现状就是最好的了,他的妹妹已经得到了皇帝的宠爱,更还要求什么呢?
随着穆桢在宫中步步高升,随着大周对梁国的讨伐越来越猛烈,梁国送到穆勇这里的金银也就越来越多。
也许最初的穆勇还是有所忌惮的,但是习惯渐渐养成,也就渐渐放松下来。
战争当然不只是说客的表演场,胜负的因素是复杂的。
而在这样复杂的因素下,大周在世宗年间对梁国的北伐,三次全都以失败告终。
朝堂上的事情不必说,穆勇忽然发现,他没有任何的损失,便拿到了全部的好处,而且全无后患之忧。
而在这战争的多年中,穆勇跟梁国这支队伍、乃至于背后的势力,都建立了深厚的“友谊”。
等到世宗死去,穆桢从妃子一跃成了新的皇帝。
穆勇的身份也跟着水涨船高,成了皇帝的亲哥哥穆国公。
“一直到今时今日,穆国公与梁国的联系也未曾断绝……”邓玦轻声道。
两个人不知不觉中,已经在各色的花中间坐下来。
“这是自然。”穆明珠淡声道:“如果我是赵太后,当年广撒网,竟养出了皇帝亲哥哥这样的大鱼,那是说什么都不会放过的。”
“殿下圣明。”
“而你要防备穆国公……”穆明珠轻声问道:“可是给他察觉了?”
邓玦低声道:“臣后来为了收集穆国公的罪证,不慎给他的人撞见了。证据全都没了,臣也是死里逃生。因为有先父的事情,所以臣格外谨慎小心,此后好几次危险都提前躲过了。那穆国公奈何不得臣,又不知罪证全都烧光了,怕臣拿出证据来,当时大概是为了稳住臣,所以许了臣一州都督的高位。”
一切都合上了。
为什么邓玦以刚过弱冠之龄,能做到荆州都督的位子。
“不过这也只是穆国公的权宜之计。”邓玦轻声道:“臣为了防备暗箭,只得想了宝匣的办法出来。”
如果穆国公想要对他动手,肯定会首先拿回可能存在的罪证——比如邓玦从不离身的宝匣。
“只是在建业时,臣几次逃脱暗杀,穆国公大约也知道杀臣不易。再者当初既然说好了以都督之位交易,他也担心冒然出手激怒臣,所以这二年来倒是没有再派追兵杀手来。”
邓玦说到这里,狭长的眼睛眯起来,“只是臣终究不能放下心来。”
谁知道下一次的暗杀什么时候到来呢?
“自然。”穆明珠轻声道,坐在邓玦对面,有些神不在焉应着。
她大半的心神还在穆国公通敌一事上。
就算穆武再怎么腌臜,穆国公府里面再怎么烂,穆明珠也不会想到,母皇的亲哥哥竟然会通敌。
可是邓玦所讲的事情,严丝合缝,跟她之前的猜想也能合上。
“这件事还有谁知道?”
“只有臣一人。”
“可是你的证据全都被毁了?”
“是。不过穆国公并不知道这一点。臣当初暗示他还有证据藏在别处。”
“这也是你的自保之法。”穆明珠重重透了一口气,如果梁国的人跟穆国公接上头是在世宗年间的事情,那时候还没有她。她对那些时候的事情细节并不了解。如果邓玦说的全是真的,那么在世宗年间的三场北伐,大周的败果真是败在战场上吗?甚至于,母皇初登基时,梁国趁机南下侵占北雍州,齐云的父亲被世家拿住,不得不往前线去,最终果然丧命在战场上——这里面有没有穆国公穆勇的手笔呢?
邓玦看着面色凝重、半响不语的穆明珠,轻声道:“臣说过,这件事儿说出来太大。”
穆明珠仍在思考。
邓玦又道:“殿下随时可以忘记今天的对话。”
穆明珠歪头看向他,道:“为什么是本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