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色兔子
料想不管出了什么事儿,四公主总不至于在行宫中害了他这个荆州都督。
邓玦做了决断,给他亲近的亲卫使个眼色,淡笑道:“作甚将话说得这般骇然?既然是林校尉亲自来请,我又怎敢推辞?”便将鱼篓抛给那亲卫,翻身上马。
林然松了口气,与众扈从上马跟随。
邓玦一旦做了决定,行动起来也利落,双腿一夹马肚,便叫那胯
下骏马在秋雨中泼风似地冲出去。
半夜疾驰,邓玦赶到襄阳行宫之时,正是凌晨前天色最暗的时候。
花阁寝殿中,穆明珠睡得正香,梦见她像一粒珍珠那样,躺在温暖又柔软的贝肉里,忽然就听到贝壳外面有人唤她“殿下”。
那声音越来越真切,是樱红的声音。
梦中穆明珠正觉得奇怪,怎么樱红也成了一只贝壳吗?忽然就感到身子陷落的贝肉一晃,整个贝壳被海水推着晃动起来,像是海啸了一样。饶是如此,梦中她一点都不慌。海啸又如何?她躺在紧紧的贝壳里,安全得很。然而那呼喊声越来越清晰,她悠悠从梦中醒来,睁开眼睛就见一室朦胧的烛光,窗外的风雨声未停,门外樱红正在轻声通报:“殿下,邓都督来了。”
她意识渐渐回笼,察觉自己蜷缩在少年的怀抱里。
齐云睡梦中也机警,在樱红第一声呼喊时便醒来了,听清事由之后,轻轻摇晃女孩,要她醒来。
穆明珠对着少年洁白的中衣,闭了闭眼睛,终于清醒过来,从他怀中撑起身来——两人身上还裹着同一床锦被。
昨夜两人说着话胡闹,最后竟是在小榻上睡着了。
她撑起头来,望向窗外,见风雨仍急,而天色暗沉如浓墨。
“殿下……”齐云低声唤,声音里有初醒来的慵懒与迷离,努力撑开的桃花眼里还有未散的睡意。
穆明珠看得心软,想到他昨日千里奔波从梁国赶回来,今日又要赶往建业,怜他辛苦,便俯下身来在他脸颊上轻轻一吻,呢喃道:“还早呢。你接着睡吧。”她自己则披衣而起,往寝殿外而去。
“邓玦人呢?”
“邓都督在花厅候着。”
“备两套钓具送来。”
“是。”
齐云侧躺在小榻上,听着门外主仆二人渐渐远去的对话声,又捕捉着风雨之中穆明珠的脚步声,直到所有的人声都淡去,天地间只余风雨之声。
他仍旧躺在温暖馨香的锦被下,没有起身,可是一双黑眸却彻底清醒过来,了无睡意。
行宫花厅中,四角摆着的连枝灯光华璀璨。
邓玦已经脱去了蓑衣,露出一袭墨绿色的单衣来,正抬手摘着斗笠,一抬眸就见沿着游廊灯火点点、乃是四公主来了。
穆明珠已经看清了他,笑道:“别摘,就戴着那斗笠吧。”
邓玦虽然不解其意,但听她声气儿和缓,还是稍微松了口气,便垂下手来,笑道:“殿下说不摘,那便不摘。”
穆明珠却没有往花厅中走,在门边略一站,望向无边的夜色雨幕,像是在沉思着什么,轻声又道:“你随我来。许久不曾与邓都督一同垂钓了。”
两人来到行宫湖心的小亭子中,两份钓具早已备好。
穆明珠当先坐下来,手指抚了抚钓竿,抬眸看向跟上来的邓玦,道:“你也坐吧。”
樱红等人都被留在湖边小径上,隔着花墙能看到朦胧的灯笼光。
湖心亭中,因怕惊走了鱼,只在亭中石桌上点了一枝暗暗的蜡烛。
邓玦在穆明珠身边的位置上坐下来。
两人挨得很近,哪怕灯光昏暗,依旧能看清彼此的神情。
穆明珠一直凝视着邓玦。
她一向认为邓玦这双凤眼漂亮,可是今夜细看,却见他内眼角是尖锐的弧度,有种凌厉至于伤人的气势。只是平时被他的笑容掩盖住了。
“今夜秋雨缠绵,殿下忽然传召。”邓玦知道穆明珠在盯着他看,然而动作自在,任由她打量,轻声笑道:“因这是臣最后能与殿下垂钓的机会吗?”
这是穆明珠要林然去传人的时候带的一句话。若是邓玦犹豫,便告诉他这是最后的机会。
因为一来时间不等人,齐云还要尽快赶往建业,邓玦的事情必须在半日之内有个结论;二来若是邓玦拖延,穆明珠心中也不愿再给他机会。
穆明珠淡声道:“幸亏邓都督今夜不曾外出垂钓。”
若是邓玦今日也不知乘船到何处垂钓去了,林然寻不到他,也就是他的命了。
邓玦若有所思,淡笑道:“还是去了的。只是赶巧林校尉到的时候,臣便回来了。”
穆明珠忽然道:“你那一对银钩,可还带在身上?”
邓玦微微一愣。
他有两样武器,右手使剑,长剑如墨;左手使一对银钩,银钩暗藏。
左手的银钩,原本是他从不现于人前的武器。
但是那日穆明珠在山崖之间**,虽然他早知计划、并从中渔利,但是他的身份并没有暴露给那五名长安镇来的刺客知晓。所以当他以荆州都督的身份,挺身而出挡在穆明珠之前时,那五名刺客对他是真的出了杀招,最终逼得他不得不亮出左手银钩。
这本来是一个小细节,可是不知怎得却吸引了穆明珠的注意力。
甚至于当那场惊心动魄的刺杀结束后,穆明珠说的第一句话,竟是问他要那对银钩。
这一直是邓玦心中隐隐不安的一个点。
此时这个点,再一次被穆明珠戳中。
“给我看看。”穆明珠不给他躲闪的机会,径直又道。
隐瞒无疑是不明智的。他人在公主行宫之中,真要闹起来,叫扈从上前搜出来,反而显得有鬼。
邓玦左手一转,已经从袖中摸出那对银钩,摊开手掌,送到穆明珠眼前去,苦笑道:“殿下因何对臣这对武器,如此着迷?”他半是无奈,半是试探。
穆明珠目光落在那银钩上。
前世两国交战时,梁国有位年轻儒将,长剑如墨,银钩骇人。
那日**,她正是凭借这对银钩,锁定了邓玦不同寻常的身份。
齐云在梁国四个月来搜寻的证据,则是佐证了这一点。
她本可以要齐云把所有的证据都递交建业,穆国公与邓玦犯了什么样的罪,该杀的杀,该剐的剐。
那样的处理是简单的。
哪怕是英王周鼎那样蠢笨的脑子,也能想出这样的安排。
但是,物,要尽其用。
邓玦,有远比杀了他更大的价值。
“说说你小时候的故事吧。”穆明珠淡声道,除非邓玦生来是个梁国人,否则梁国皇帝拓跋弘毅拿什么勾走了他,她也可以许出更大的利益,使之为她所用。
邓玦又是微微一愣,左手五指收拢,攥紧了那对银钩,愈发摸不清今夜这不同寻常的会面,将走向何方。
他心里没底,口中淡笑道:“臣小时候没有多少故事。”
短暂的沉默。
大约是觉得回答太简短,邓玦又道:“臣父亲虽然是大将军,但一直在任上。臣生母乃江州布商之女,臣也已经告诉殿下了。”他又重复了一遍,“臣小时候的确没有什么故事。”
邓玦偏过头来,凤眼中波光流转,向穆明珠看来,如诉衷情,低声道:“殿下想听什么故事?”
穆明珠盯着他,红唇轻启,慢慢道:“这么说来,你不是梁国的鲜卑人?”
饶是以邓玦的圆滑老练,此时也忍不住面皮一紧。
他凤眸中掠过一丝寒芒,完美无缺的笑容挂在脸上,轻声道:“殿下这话是什么意思?”
穆明珠盯着他的眼睛,像是要从中看透他的心,又道:“既然不是鲜卑人,为何又替梁国皇帝做事呢?”
近处有鲤鱼浮上来吐水,那轻微的“噗噗”声,落在邓玦耳中却宛如炸雷。
梁国。
梁国皇帝。
穆明珠点出了这个重中之重,说明她不是平白来诈的,至少是摸到了他跟梁国皇帝之间的来往。
邓玦僵坐不动,在昏暗的烛光下,迎着穆明珠犀利的目光,一刹那间心中转过许多凌乱的念头。
每一个念头都是当下不同的选择。
他离她那样近,手中又有一对银钩——可是然后呢?劫持公主之后,他也就彻底暴露了。而且四公主亦有好身手,两人又坐在湖心亭中,若是一招未能得手、或是给她想法子逃脱了,那他可真是连“最后的机会”也丧失了。
她去查穆国公的证据,查到了他?她的人去哪里查的证据——难道是梁国境内?
可是四公主的人如何能在梁国拿到跟梁国皇帝有关的证据?
也许她就是在诈他……
刹那之间,邓玦已经整理好了这些纷乱的思绪,垂眸一笑,道:“臣不明白殿下的意思。”
穆明珠嗤笑一声,道:“邓都督若是这么回答,可就没意思了。”
邓玦攥紧了左手,那一对银钩硌得他手心发疼。
她为什么要先看这对银钩?
这是梁国皇帝赠他的信物。
穆明珠轻柔道:“本殿为什么深夜召你前来,又与你独坐在这湖心亭中说话?本殿这份惜才之心,邓都督当真不能体会吗?”她见邓玦已经全然进入戒备状态,又道:“你不用紧张。我虽然确信你听命于梁国皇帝,但是手上并没有能给人看的证据。”
邓玦审视着她,还在判断这句话的真假,但心跳稍微放缓了些。
穆明珠又道:“所以你今夜跟本殿说的话,也只是咱们俩人私下闲谈罢了——又不会写为呈堂证供,何必紧张?”她慢悠悠道:“我只是很好奇。以你的才华、人品、样貌乃至于出身,究竟是因为什么,会投向一个异族皇帝。我只是想知道,大周输在了哪里。”
邓玦喉结微动,没有说话。
穆明珠再度抬眸看向他,目光明澈,低而缓慢道:“我不信邓都督是只为利益驱使之人。”
究竟她信不信,另说。
但此时攻心为上,话当然要往好处说。
恰是黎明前最黑暗时分,连绵下了两日的秋雨,丝丝缕缕飘落在湖面上。
两人几乎是挨坐着,同望着一片秋雨湖水。
湖心亭之外,百步之内再无第三个人。
确如穆明珠所说,此时说出的话,只是私下闲谈,做不了呈堂证供。出自他口的话,来日他翻脸不认,谁也拿不出证据。
而邓玦早已怀揣了太多的秘密、背负了太长时间。
邓玦还在犹豫,轻声道:“若臣今夜只陪殿下垂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