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色兔子
穆明珠轻轻一笑,道:“你知道穆国公的儿子吗?”
“穆武穆郎君?”
“本殿骟了他。”穆明珠冷静地迎着邓玦惊诧的眼神,淡声道:“本殿比你想的,还要疯狂。”
没有证据,朝廷惩治不了邓玦。
但是在这襄阳行宫之中,她一样可以拿下邓玦。
邓玦当然也可以说,三步之内,便可以叫她血溅当场,威胁回去。但那显然不是明智之举,两败俱伤也不符合他一贯的行事方法。
穆明珠轻声道:“现在,本殿告诉了你一个秘密。轮到你了。”
邓玦沉默良久,时不时抬眸看一眼穆明珠,似乎在考虑什么,等到他再开口时,声音涩然,像是一个说惯了谎话的人,第一次在人前说出心底真话。
“臣少年所学所知,都说文脉正统在大周。”他顿了顿,轻而坚定道:“其实衣冠不只在江南,亦在江北。”
穆明珠微微一愣。
邓玦说得笼统,但她明白其中的意思。
当初鲜卑族南下,侵占了大周长江以北的领土,建国为梁。当时大批世家百姓南迁逃难,数以几百万计。然而当初生活在江北的大周子民,真正有能力南迁、而且来得及南迁的不过三分之一。虽然在退居南下的大周内部,人人都盼着北伐早定中原,人人都嘲讽梁国茹毛饮血、化外之民。但其实在梁国境内,还有几百万的昔日大周子民,其中也包括大量的世家。鲜卑建国之后,从赵太后执政,再到梁国皇帝拓跋弘毅亲政,施行的都是促进两族通婚的政策。如果只是一味欺压原本的大周子民,梁国对其三十万大军,根本提供不了充足的后勤粮草、更不用说供养高达万名的铁匠打造重骑兵,只是内部的暴
乱便足以让梁国顾此失彼。
一旦邓玦站在这样的观点去看两国交锋,便没有了正义与邪恶。这天下无非是周氏来坐,还是拓跋氏来坐。
而不管谁做皇帝,他总可以做个大将军。
“那么为什么选择江北?”穆明珠没有驳斥他,而是顺着他的思路问下去。
既然江南与江北是一样的,那么为什么舍弃周氏,而选择异族拓跋氏呢?
邓玦大约也没想到穆明珠如此镇定接受了他的说法,微微一愣,看她的目光更深邃了几分,舔了舔发干的唇,低声道:“因为江北会赢。”
“何以见得?”
“大周之弊,弊在世家。”邓玦的声音虽然很轻,但语气却很强烈,显然这是他藏在胸中太久的真话。
与大周皇权被世家**不同,梁国皇权却凭借鲜卑兵力,大肆清洗了境内不配合的世家,反而给了升斗小民更多的发展空间。
当大周与梁国兵戎相见那一日,梁国是攥起来的拳头,大周却是各个世家长短不一的手指——届时谁胜谁负,一目了然。
原来如此。
穆明珠睫毛轻轻一动,目光落在邓玦面上。
青年一袭墨绿色单衣,在秋雨寒夜中,褪去了平素的圆滑练达,大约因为吐露了鲜为人知的心声,面上有一点掩饰不住的哀伤之意。
预见到天下将为异族来坐的结局,他身为大周子民、亦不是不伤怀的。
穆明珠忽然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虽然眼前的青年一直表现出很现实逐利的模样,但在她未看到最终结局的上一世,他最终未必真能做梁国皇帝座下鹰犬,也许大局将定那一日,他会刀锋反指也未可知。有的人会高估了自己的气节,在利益面前拜倒;有的人却是低估了自己的本心,名利泥水中打滚半生,偶然一瞬窥见天光,便舍生忘死。
“我在雍州的举措,邓都督怎么看?”穆明珠若有所指。
她在雍州推行的新政,恰是限制世家,惠及平民的,就连她在雍州提拔的扈从,都有意从中下层世家中择人。
邓玦抬眸向她看来。
一阵细风吹雨至,细碎的水珠沾在他浓密的睫毛上,随着他一闭眼便落了。
“若不是对着殿下,臣今日也不会有这番话。”邓玦轻声道。
在他背负着诸多秘密的生命中,他显然感觉到了,在某种层面上,他隐藏起来的自己与这位四公主是站在一起的。
这话说来可笑,他是听命于梁国皇帝的叛臣,眼前这却是大周金尊玉贵的公主。
因为捕捉到了那一点相近的立场,所以他从胸腔中掏出这番话来,亦是二十四载来的一场豪赌。
穆明珠观察着邓玦,心里想着他过去的经历。
在她打探出来的消息里,邓玦少年时,嫡母曾为他求娶世家之女,最后因嫡母病故而未能成就姻缘。这是官方的说法,但是小道消息说,是因为那世家看不上邓玦庶出的身份,虽然邓开是大将军,比起那些大世家来却还是欠缺了许多底蕴。邓玦的嫡母为他求娶不成,反受羞辱,回家便催动旧疾,不久一病亡故。如果这是邓玦抵触世家、反思大周政权的开始,似乎也说得过去。
“你说了真话。”穆明珠低声道:“那本殿也告诉你一句真话。”
邓玦神色认真,静静等她说下去。
穆明珠轻声道:“你看到了本殿对世家的决心。现在只问你,对本殿有没有信心。”
这一问可大可小,如果她只做一个公主,谈何制衡甚至打散世家。她这么问来,野心已昭然若揭。
不管在哪个朝代,这样的暗示都是冒着极高风险的。
她几乎是在问——如果她做大周的皇帝,邓玦是否还会押注在梁国了。
邓玦是顶尖的聪明人,攥着左手中已经握至温热的银钩,已经预料到了这场谈话的走向——或者说所谓“最后的机会”究竟是指什么。
他喉头微动,道:“殿下会放臣走吗?”
这是在问另一种可能,如果他选择不归顺于穆明珠,是否还有活路。
穆明珠眉睫微动,含笑道:“自然。本殿会放你回梁国。”
这是假话。
当她对邓玦的疑心坐实之后,邓玦便只剩了一条路。要么归顺于她,要么死在这一夜。
然而穆明珠却告诉他,会放他生路,这并不是无谓的欺骗,而是为了确保他做出的归顺选择是真实可信的。
邓玦低低笑起来,他显然也明白这句谎言的用意。
“事到如今,殿下还要再试探于臣吗?”
这是归顺之意了。
穆明珠知他像是最狡诈的狐狸,难以在第一时间便相信他的投诚,上下打量着他,轻声笑道:“本殿素来用人不疑,只是邓都督太聪明了些……”
邓玦长长一叹,有些深沉道:“殿下不知臣为了殿下有多么费心呐。”
当知晓四公主来到荆州那一刻,因知晓她在扬州屠灭大族焦家一事,又知她连退两州兵马,也许从那时候起,他心中便含了一点隐秘的期盼。当他步步为营,示好出力、游走于穆明珠身边时,固然是为了赢得大周四公主的信任,好为梁国皇帝做事,可是在那一次又一次的交锋中,眼看着在雍州如火如荼展开的新政,他心中那丝隐秘的期盼也开始慢慢茁壮。
这实在太过叫人惊讶,连他自己也想不明白。
因为四公主分明是一个女人,又有了赐婚的驸马,怎么看都与大位无缘的。
可是一次又一次,当他在游猎场迎着她,迎着她身后的百骑、千骑,他总能在她身上看到远胜过寻常皇子的气势与图谋。
雍州新政一项又一项施行下去,公主殿下的手腕老辣,甚于朝中重臣。
一年将满,那原本隐秘的一丝期盼,终于化成了切实的念头——如果是穆明珠,女子继承大统又有何不可?
如果登上大周皇位的人是穆明珠,如果以后畅行于大周上下的是穆明珠的理念,那么,是否梁国未必一定能赢呢?
“这么说来,引本殿去查穆国公通敌的证据,乃是邓都督为了自爆身份走的一步棋吗?”穆明珠并不是很相信。
邓玦低下头来,摸了摸鼻子。
抛出穆国公,乃是一石二鸟。他为了洗刷四公主对他莫名的疑心,也是奉梁国皇帝之命、破坏赵太后一系的外援。
穆明珠见邓玦低头,心中了然,没有再计较前事,轻声道:“既然话说开了。我这里有一桩差事要你去办。”
邓玦倒是诧异于她的胸襟,对他这样一个有过叛国之举的都督,立时便接纳了。
他只觉有诈,心中戒备,口中却笑道:“愿为殿下分忧。”
穆明珠平静道:“梁国的事变,你应该比本殿更清楚。如今梁国小皇子拓跋长日避难在本殿这里。本殿要你送他回乌桓母族借兵。”
她说的平静,其中透露出来的信息却骇人。
逃走的梁国小皇子竟然到了四公主这里!
四公主还要他送梁国小皇子去借兵!
前者倒也罢了,公主殿下神通广大。
至于后者……
邓玦苦笑起来,终于明白为什么穆明珠看似轻易便接纳了他。
梁国小皇子拓跋长日是梁国皇帝的心头刺,是皇权的威胁,本该死在事变中,却侥幸逃生。
而只要邓玦护送拓跋长日走了这一趟,此生再难为梁国皇帝所信重。
穆明珠要他办的第一件差事,便是永远绝了他的后路。
邓玦犹在苦笑,就听穆明珠淡声又道:“同行另外还有两队扈从,你不必担心危险。”
这两队扈从,究竟是防备追兵还是防备他反水的,却说不好。
穆明珠盯着他,道:“邓都督可还有什么要求?”
邓玦轻轻一叹,道:“殿下能给臣这最后一次机会,臣已经感激涕零。”他从前做过的事情,也难怪四公主这趟差事会如此安排。
穆明珠凝视着他,轻声又道:“跟着本殿,也是险途。”她翘了翘嘴角,向他伸出手去,“你愿意来,本殿深感盛情。”
邓玦愣了一愣,才会意去握她的手。
他冒雨而来,虽然以手帕擦过,又坐着说了半夜话,但手上仍有些湿意。
与他微凉发湿的手不同,四公主的手却温暖润泽。
她反握住他的手,五指用力,传递过坚实的力量来。
邓玦望着她澄澈坦然的双眼,一瞬间却好像看到了许多许多年以后,两个人做了一对史书称羡的君臣。
他垂首莞尔,现下却还需办完梁国小皇子那趟差事,才能叫四公主真正信重。
穆明珠松开手,缓缓站起身来,又道:“让你的人往州府告个假,就说当初救本殿时**受的重伤,一遇秋雨天气又发作了。”
“是。”
穆明珠转过身去,拨亮了石桌上的灯烛,示意远处的宫人迎上来,看了一眼邓玦冒雨赶来、半湿的衣裳,又道:“你行宫中的客房还留着,去梳洗过换身衣裳,待正午时分便该上路了。”
邓玦又低声应下来。
“本殿先去了。”穆明珠留下了那盏灯烛,回眸轻笑道:“邓都督不是最恨跑了鱼么?待鱼儿咬了钩,都督再去不迟。”
她也不希望邓玦是一时血热,要他在这凉亭中独自想一想,不要后悔今日的决定。
这不是一个小决定。
邓玦生了一颗七窍玲珑的心,隐然明白穆明珠未出口的用意,低声笑道:“鱼跑不跑不好说,但臣是不会跑了。”
穆明珠一直警惕于他的聪明敏感,此时却也莞尔,无奈摇头,自拢了外袍,往迎来的婢女们之间去了。
她回到寝殿的时候,天色刚蒙蒙亮。
因考虑到齐云还在睡,穆明珠轻手轻脚走进去,正自己解着外袍,忽然听到小榻上轻微的声音,抬头望去,就见齐云裹着锦被要坐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