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色兔子
这世道,粮食比黄金贵重。他有粮食,有人手,便是这扬州城的王。
届时,且
看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公主殿下,如何跪地求饶!
焦成俊心头一颤,唯唯诺诺答应下来——扬州城,这是要出大乱子了!
金玉园中,穆明珠正欲往大明寺而去。
樱红服侍她换衣裳,顺便提起那鲜卑奴来,道:“瞧着倒是挺爱干净的,一日要沐浴两回。据看管的人说,就是这两天又闹着要见殿下呢。”
穆明珠微微一愣,从扬州城纷乱的局势中抽出一丝心神,她现在没空去探问那鲜卑奴,但见孟非白愿意为之再三重金相赎,却越发清楚那鲜卑奴身份不同,想了一想,道:“拿一本《千字文》给他,就说本殿不喜欢近身伺候的人没有文化,凡是能跟在本殿身边的,都是能用汉话吟诗作赋的。且让他学学怎么写字说话。”虽然照她的推想,这鲜卑奴应当是装傻,身处高位,又与孟非白有些牵扯,应当也粗通大周文字才是。这《千字文》的学习速度,就看那鲜卑奴自己衡量后的结果了。
樱红抿嘴一笑,道:“一本《千字文》,那鲜卑奴岂不是要学到三年之后去?”
穆明珠似真似假道:“你别小看人。本殿看他天赋异禀,说不得三天后便全通了。”
樱红愣住,见公主殿下一脸认真,一时竟怀疑起来,难道殿下真是见那鲜卑奴聪慧过人,这才要他习字读书?
穆明珠见素来伶俐的樱红信了,忍不住“噗嗤”一乐,伸手轻轻拧在她滑腻的腮上,笑道:“跟在本殿身边这些年,怎么还是这么好骗?”
樱红这才知上当,又恼又笑,道:“何曾想过殿下会骗奴婢?”
穆明珠一出金玉园,正撞上在园门外徘徊的崔尘。
崔尘原本低头在园门外揪着所剩不多的胡须打转,见了穆明珠有几分尴尬,不知该不该上前行礼。
穆明珠看他一眼,心中有数,道:“本殿欲往大明寺去,崔先生可要同去佛前上炷香?”仿佛完全没受上次见面不欢而散的影响,虽然称呼换了“崔先生”,官印也留在了她手中。
崔尘竟有些惭愧,自己已近不惑之年,心胸倒是还及不上一
个小姑娘,追到穆明珠马车旁,顾不得脸面,连声道:“殿下收手吧。您在扬州城中买粮买人,动了焦家的利益。焦家已经发了话,城中米行无人敢卖一粒米。殿下买了这上万的青壮,到时候发不出吃食来,要酿成大祸的啊!趁现在还来得及,殿下收手,臣从中调和,请您与焦家老爷坐下来吃盏酒,什么事儿不都过去了吗?您本是为了修缮大明寺藏经阁来的,差事办完了您回建业城,还是金尊玉贵的公主殿下,又何苦在扬州城内揽这许多苦差事?”他是得了焦成俊递的消息,半是为自己,半是为焦家来走这一趟。
“本殿走了以后呢?”穆明珠从车窗中露出脸来,黑眸噙了冷意,望住崔尘。
“殿下走了以后?”崔尘一愣,没明白过来。
“本殿走了以后,扬州城中便有足够百姓之用的粮米了吗?沿邗沟的受灾田地便有人清理淤泥了吗?联通射阳湖的航道便自行恢复了吗?”穆明珠盯着他,冷声道:“陈伦之死,便水落石出了吗?”
崔尘像被毒蝎子蛰了一般,猛地收回扒着车窗沿的手来。
“你都不在乎。”穆明珠讽笑道:“你只在乎你脑袋上这一顶官帽罢了。”
崔尘倒退一步,望着穆明珠,轻声辩驳道:“不,臣、臣……”
“崔先生仔细想想,若是脑袋没了,空留官帽又还有何用?崔先生几时想明白了,几时再来见本殿。”穆明珠说罢,不再与他多言,放落车窗帘子,敲动车内板上的玉锤,示意车夫启程。
崔尘在马车后嘶声道:“殿下,焦家一断供应,你可知城内粮食会涨到几何?到时候饿殍满地……”
他后面说的话,消失在辘辘的车轮声中,已不能为穆明珠所听到。
她也不会在乎。
大明寺倒塌的藏经阁废墟上,却是一番热火朝天的景象。
昨日上山的八百力夫,正一个个手持铁锹等工具,把废墟上的瓦砾等清出来,运往山下。
与昨日夜里上山时麻木的神色不同,此时这八百力夫吃饱了饭、睡好了觉,而且验证了公主殿下的命令真实有效,他们切实拿到了一
斗米,并且看这藏经阁的工程旬月不能完工——那就意味着他们许多天都能吃上饱饭、过上相对安稳的生活。
当生存的危机不再紧紧压住脖颈,这些二十来岁的青壮才有多余的精力,把心神分给尊贵的公主殿下。
崔尘虽然解了官印,却还是按照穆明珠的吩咐送来了修缮藏经阁的主事。
此时主事快步迎上前来,原本正劳作的众青壮力夫也都停了手上的活,伏地行礼。
穆明珠示意众人起身。
众青壮力夫起身后,便有胆大些的躲在后面悄悄打量这位传闻中的公主殿下。
王长寿正给山上送修缮藏经阁的器械工具来,得知穆明珠前来,忙跑来迎接。
穆明珠笑道:“寺中粮食可还够用?”便一指身后的林然,道:“这是从建业城中来的林校尉。你还要忙着买人,以后寺中事情便可交给他来做。”又问道:“今日已得了多少人?”
王长寿看了一眼林然,猜想这位大约是公主殿下的心腹,他自然不好与之相争,见问便答道:“今日又比昨日多了数倍,半日已买入两万人。奴这是从府兵中借了三百人,在码头等处专门负责买人的。昨日奴等去买人的时候,还有许多力夫信不及,说哪有一日一斗米这样的好事。等到今日他们信了,一传十,十传百,乌泱泱的人便都涌来了……奴听说,已经有早几日才卖入焦家在田间作活的力夫受不住,打算赎了自己出来,往咱们这里来了……”他说是“赎身”是说得好听,其实便是从焦家逃出来,想着有公主殿下庇佑,能不认与焦家的卖身契罢了。
穆明珠微微一笑,道:“好。你就这么继续买下去。”她很明白王长寿的委婉之处,直白道:“焦家的逃奴也一并收了,不但收了,叫他们暗中问问交好的伙伴,若有愿意一同来的,本殿都收了。”
王长寿应下来,心中却有些不安,犹豫了一下,道:“这会不会惹恼了焦家?”
“这就能惹恼了焦家?”穆明珠淡淡道:“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这不是常理吗?不用说是新入焦府的奴婢
,就是焦家家生的奴婢,若是本殿能许他们自由身,你说他们还甘不甘愿为奴婢?”她目光扫过废墟四周小心看她的众力夫,先解决了温饱,才会想要尊严。
要化奴为兵,用的不正是这股人心吗?
第68章
焦家不许米行开张的命令一下,扬州城内的米价立时飞涨。十八家焦家米行无一开店,城中大米行畏惧焦家势大,也不敢违抗——毕竟公主殿下会走,焦家却于扬州城内长留。
米行熬得住,人的肚子却熬不住。
百姓等米下锅,只能往还肯小心翼翼卖米的小店去。这等小店见僧多粥少,也愈发惜售粮米。
于是焦家消息传出来的当天下午,扬州城内的米价便从一百五十文飞涨到了一百八十文。
处处买不到粮,于是谣言四起,都怕是扬州城内要绝了粮,就连贪财的小店也不肯往外卖粮食了。
于是第二日,扬州城内的米价从一百八十文飙升到了高到不像话的三百文一斗。
饶是如此,凭着银子还买不到米。
要知道此时一亩地能出三石粮,太平时节,这三石米也不过卖得六七百文铜钱。
现下一斗米,便要三百文,竟然还买不到。
一时间扬州城内怨声四起、人心浮动。
与此同时,穆明珠手中存下的粮食流水一般散出去,给疏通航道的力夫、给粥棚的穷苦百姓、给孟羽的府兵、给随行的上上下下人员——焦家消息一出,连府衙中都没了余粮。
万两黄金买下的十万石米,听起来数量巨大,却在这样的消耗下,两日便飞走了一半。
樱红管着账目,算一算都忍不住为公主殿下发愁。
穆明珠却好似没事人一般,该吃吃该睡睡,要么在书房中研究扬州城的地图,要么就带着齐云往城周野山上去。
焦家消息放出来的第二日夜里,一艘从淮安的商船通过射阳湖刚修好的航道,安静抵达了扬州城北的码头。
与此同时,邗沟航道疏通的消息,也传到了焦府之中。
“什么?”焦道成能做到扬州城首富,虽有继承祖业的缘故,但本人也是实打实经营扩大了祖产,作为一个商人,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意味着什么——商人天性逐利,扬州城内粮价数倍于别处,那么定然会有商
人运粮前来牟取暴利!他想要通过掐住粮食供给,逼迫穆明珠体系崩溃的意图也就全然失败了!
虽然现在扬州城内的粮价还高挂在三百文一斗,但焦道成以扬州城首富的阅历与眼光,已经能预见到数十日后的市场情况,也就预见了他的失败。
现在他面临一个痛苦的抉择,要么死守粮食不放,却要眼睁睁看着外来的商人赚取暴利;要么他立时放开米行,趁着粮价还高的这十数日,尽可能多的卖出粮食,赚更多的钱——可这意味着向穆明珠低头!
“砰”的一声,焦道成一拳砸在了桌子上,手指上的玉戒指应声粉碎。
作为一个成功的商人,要他眼睁睁看别人赚钱,其痛苦堪比凌迟!可要他向那个黄毛丫头低头,他死都咽不下这口气!
“伯父……”焦成俊小心翼翼等候他的示下。
焦道成长舒一口气,扶着额头,疲惫道:“放粮。”他又道:“先在高位徐徐放,等粮价暴跌之前,大量倾泻而出。”
“是。”焦成俊应声退下,自去做事。
焦道成坐倒在榻上,抹去额上冷汗,喘出一口粗气来,恨恨道:“三十年老娘倒绷孩儿,栽在个小丫头手里。”他目光阴毒,望着案上粉碎的玉戒指,低声道:“公主又如何?多管闲事便是找死!”
果然如焦道成所预料的,起初只是扬州城周边的米商听到风声,各自送来几艘运粮的船试探。谁知码头上卸了货,竟是一斗三百文的高价——要知道收货地才不过二十文!十五倍的暴利!中间的运费人工,又能费了几个钱?
第一波发了财的米商回去后,立时大批满载粮食的商船开抵了扬州码头。
上百石的米一波又一波送到扬州城内。
而扬州城的米价在半个月内,从穆明珠定下的一百二十文一斗,因焦家出手,暴涨到三百文一斗,又小有上升,到达三百三十文一斗,随后小有下降,回到二百八十文一斗,等到大批运粮商船开到,粮价一路下跌,一斗二百五十文、一斗二百文……乃至于一百五十文、一百文……
当初朝
廷下诏征调用粮之时,附近藏起粮食来惜售的商人们纷纷开了粮仓。
各地粮商闻风而动,使出浑身解数,不要命似得往扬州城内运粮。
扬州城内的粮价跌回到一斗一百文后,又再度向下跌去,到了一斗八十文——回到了穆明珠插手之前的价格,并且一路下降,一斗七十文、六十文、五十文……
粮价最终基本稳定在一斗三十文,呈现缓慢下降的态势,虽然仍旧比别处一斗二十文要贵一半,但一来运费人工所在,二来商人要有利可图。
而扬州城内粮荒的问题,不破自解。
崔尘所担心的,“饿殍满地”的场景也并没有出现。
穆明珠打了一场漂亮的粮食价格商战,丝毫没有动用朝廷威权,正是“大灾不抑价”这一理念的最佳实操。
不管扬州城中人士私下如何议论这位神奇的小公主殿下,穆明珠本人却无暇盘点上一场战役的胜利。
因为一场旧战役的结束,正是下一场新战役的开始。
金玉园正厅中,穆明珠正指着这几日新作的扬州地形图同齐云说话,道:“你看焦府的位置,正在这凤凰山与玉女山延伸出来的怀抱里……会不会是在这里?”她点了点焦府的所在。
齐云见她上前,便退开一步,让出地图前的位置来,低声道:“臣手下人从城中数名老人口中问得,都说这焦府是在从前一座仙山上所修。据那些六七十岁的老人家说,他们小时候还能去那座仙山里玩耍。只是后来焦家看中了这地方,就在上面修了府邸。他们说那仙山是在地下的……”
“地下……”穆明珠沉思着,“地下的仙山……”
那会是什么山?
如果这是一场战役,当然要知己知彼,焦府内部富丽堂皇,外面看起来也与巷道相通,但它内院的四角却都是按照从前坞堡的制式来的,真到了战时,如静玉等人从前所住的梨花院可以舍弃,但内院却是易守难攻,若地下再有联通外面的道路,狡兔三窟,更是捉不住他。
穆明珠正在思量,却听传报说是崔先生来了,她微微一愣,才会意是被她拿了官印的
崔尘前来。
她抬眸看了齐云一眼。
齐云会意,道:“臣退下。”
“不。”穆明珠笑道:“他来不过片刻的事儿。你别走,本殿还有话没同你说完。”说着,一指侧室的门,道:“你且进去稍坐,待崔尘走了,咱们再接着说话。”
“是。”
一时崔尘入内,穆明珠端坐不动,只笑道:“崔先生冒雨前来,本殿足感盛情。”
经此粮价一役,崔尘焦急不安旁观下来,又是惭愧又是服气,上前躬身行礼,面露惭色,道:“下官不知殿下才学,还妄加阻拦,真是贻笑大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