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色兔子
穆明珠从樱红手中取了茶盏,看了他一眼,见他服了软,猜度着他的来意,口中温和笑道:“崔先生切莫妄自菲薄。大灾不抑价,这是通理,本殿也不过照本宣科。崔先生定然也知晓这道理,只是苦于手中无钱,没有引子,也就做不来事情。若朝廷能拨下款项来,崔先生自然都做得,岂用本殿班门弄斧?”轻轻两句,解了崔尘的困窘,仿佛她能做到这一切不过因为有钱罢了。
崔尘低头听着,手推着膝盖,面上惭色愈重,长叹一声。
穆明珠拨弄着杯盖,笑问道:“崔先生既然冒雨前来,是想清楚了?”她手心扣着一物从桌上推过去给崔尘,笑道:“若是想清楚了,本殿有一物等着归还先生许久了。”
她翻开手来,只见桌上赫然是崔尘那一方青绶银印的官印。
崔尘一惊,望向穆明珠,一时明白不过来——他分明是惹怒了眼前这位小殿下,怎得……
“前番不过是玩笑罢了,崔别驾不会当真了吧?”穆明珠含笑盯着崔尘,她很清楚自己在这扬州城内,明面上的敌人只有一个,那就是焦家。凡是焦家之外的势力,都是她可以拉拢利用的力量。五根手指要攥起来,一拳挥出才能叫敌人头破血流。
只不知在陈伦一案中,崔尘牵涉有多深。
穆明珠垂下眼皮,掩去眸中思量,以崔尘黏黏糊糊的性情,就算杀人充其量也是个从犯。
崔尘手指紧紧缠绕住那青色绶带,正是失去后才懂珍惜,愈发感受到这小小一方
官印的价值。
他额头的川字眉紧皱,显然陷入了激烈的心里争斗,半响,开口轻声道:“殿下解了扬州城粮荒,又疏通了航道,功德无量,下官定然上奏陛下,详实禀报。待到大明寺藏经阁修缮完成之后,还请殿下早日回建业城,以保万全。”
穆明珠盯着他,笑道:“还有陈伦一案呢?”像是随口一问。
崔尘攥紧了那官印,不能实情以告,只道:“下官也知那陈侍郎死得蹊跷。自古以来,凡是蹊跷的事情,都凶险无比。况且,这本是黑刀卫齐都督的差事。他们黑刀卫训练有素,出生入死,正是查案的好手。殿下乃千金之躯,又何必甘冒奇险,非要与齐都督同进退不可。”说到此处,不知是为了最终劝动穆明珠,还是为了长久以来的疑惑与试探,他又低声道:“况且不只建业城中,便是扬州城中人士也多有听闻,殿下与那齐都督虽有婚约,却无男女之情,又何必牵扯其中,害了自身?”
其实自从与崔尘对谈开始,穆明珠一直有种诡异的直觉,那就是齐云正在侧间里,隔着帘幕直直盯着她。
大约人真的是有第六感的。
她甚至能感觉到少年目光的热度。
当然,也可能只是她的疑心。
见崔尘不肯直说,却有意要她早离扬州城,穆明珠淡淡一笑,道:“崔别驾有所不知,本殿九岁与齐都督初识,就算没有男女之情,总有几分面子情。如今见他差事要办砸了,岂能不伸手拉一把?”
崔尘一噎,道:“殿下要拉齐都督,尽可以等回到建业城后,再向陛下求肯……”
穆明珠盯着他不说话。
崔尘自己讪讪住了嘴,道:“黑刀卫赏罚分明,大约是不成……”
穆明珠见他模样,便知他在陈伦案中有利害相关,要从他口中问出关于陈伦案的实情来,怕是难于登天。
问不出来,却可以从他做的事情里看出来。
“哎。”穆明珠腰身一软,放松了坐姿,往对面靠去,做出自己人的姿态,低声对崔尘道:“其实本殿就是一直对破
案很感兴趣,正巧碰上这么一桩悬案——你说,这多抓人呐?没看个究竟,本殿睡都睡不好,更不用说回建业城了。只要这案子破了,私底下跟你说句实话,本殿也不耐烦在这扬州城中久留,没见本殿都把建业城中的马球队调过来吗?扬州城再繁华,于玩乐上难道比得过建业城?”
崔尘恍然大悟,正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他川字眉一皱,计上心头,自认为从公主殿下这番体己话中找到了破局之法,也顾不得外面大雨瓢泼,握着官印便起身,叹气道:“既然是殿下所愿,那下官也不好再劝。殿下于城中有什么所需,只管派人来寻下官便是。”
“好。”穆明珠眸光淡淡,笑着看他退下去,回过神来,这才转向侧室,道:“出来吧。”
齐云撩开珠帘,从侧室走出来。
穆明珠笑睨了他一眼,问道:“听得可清楚?”
齐云脚步一顿,抬眸看她,不知她为何忽然像是恼了。
“下次臣堵上耳朵。”他轻声道。
这本来是很冲的一句话,但又是个实际的解决办法。
穆明珠哭笑不得,摇头道:“齐云,你这张嘴可真是抹了蜜。”便抛开闲谈,要他近前来,复又看着扬州地形图细论起焦府之事来。
两人谈论了许久正事,直到掌灯时分,齐云从退下。
是夜,已是子时,整个金玉园中静悄悄的,公主殿下也已经安睡。
齐云房中却还亮着灯。
少年静坐房中,小心打开了一只紫檀木匣子。
匣子铺着金色的丝绸,绸缎上躺着的正是公主殿下亲手所编的那只茉莉手串。
过了三日,茉莉花已经枯萎泛黄,可是匣子打开那淡雅的香气仍是丝丝缕缕飘起来。
那香气宛如隔了近十年,从他记忆中而来。
今日公主殿下说,她与他九岁初遇,即便没有男女之情,却也有几分面子情。
其实她不知道,他与她的第一次相见,比她所说的还要早。
那一年他刚满七岁,母亲陪着父亲北上,据说父亲是要领兵去抵御鲜卑异族的入侵。他
同年迈的祖母一同,生活在繁华的建业城中。如所有七岁的小郎君一样,他淘气爱玩,读书习武之余,也总想着躲会儿懒。直到那一年的仲夏时节,家中忽然来了许多陌生的官兵,他们扶着两口黑色的棺木入了府中。祖母一见之下,便软倒在地,悠悠醒来后搂着他只是大哭。
关于那天的记忆乱糟糟的,许多人来了,又走了。
至入夜时分,他终于明白了大人们口中的意思,原来那两口黑棺木里躺着他的父亲与母亲。
威严教他握刀的父亲,慈爱为他穿衣的母亲。
他永远失去了双亲。
夜里,来到家中的许多人都走了,忽然又来了一队人马,为首的是个有些慈祥的妇人。那慈祥妇人见了他,便叹了口气,问他几岁了,叫他好孩子。后来那慈祥妇人与祖母关起门来说话,院子里站了许多不敢喘气似的人,黑夜里像一只只鬼似的。
他逃出去,躲到小花园的花丛里,这才闷声哭起来。
“你还要哭多久?”忽然一道小女孩的声音从花丛外传来。
他吓了一跳,忙站起身来,却见是个粉雕玉琢的女童,穿一件淡金色的裙子,正歪头瞅着他,一双眼睛亮闪闪的、仿佛已经看了他很久了。
他背过身去擦干泪水,道:“我没哭。”男子汉怎么能哭呢?谁杀了他的父母,将来他便杀回来报仇便是,总之是不能哭的。
那小女孩点点头,也不知信了没有,问道:“你是这府上的小郎君?”
他觉得丢脸,不肯认,道:“我不是……我、我只是个仆人……”
“你在府上受了委屈?”那小女孩倒像是极关切他,又道:“谁欺负你啦?要不要跟我回家?我们家对仆人很好的。”
这里就是他的家,他自然不肯去。
那小女孩小大人似得叹了口气,忽然把背在身后的手伸到他面前来,道:“我不是有意要打扰你的,是见这里茉莉开得好,过来摘花的。”她摊开手来,小小的掌心堆满了莹白馨香的茉莉花,“喏,给你。”
他愣愣伸出手去。
那小女孩把
花都倒扣在他手上,笑道:“送你花,开心点。”
他刚没了父母,实在开心不起来。
那小女孩又笑道:“你长得太漂亮啦。我一见你,就想把你带回家中去。可惜你不肯跟我走。”又道:“你生得这样漂亮,更应该多笑一笑呀。”
他望着她,开头的一个小小谎言,让他不知该怎么解释。
“哎,漂亮的小呆瓜。”小女孩看着他,摇头笑道:“我猜你是因为不会说话,给管你的人责罚了,是不是?我教你啊,事情可以少做一些,但嘴巴一定要甜——这样才不会挨罚,知道了吗?”
他还没来及说什么,就听得院中脚步声纷杂。
那小女孩立时道:“我母亲该是出来啦。我先走啦!记得以后嘴甜一点呀。还有,”她忽然冲他眨眨眼睛,“男孩子哭也是可以的。”说完,她便转身提着那淡金色的裙裾,像一阵茉莉香气的风那样,沿着花丛小径一路跑去,背影最终融入夜色之中。
父母下葬那一日,他听到周围人的议论之声,才知原来那夜前来的慈祥妇人是当朝皇帝,而那个淡金色裙裾的小女孩是皇帝唯一的女儿,明珠公主。
明珠公主是天之骄女,也是建业城中的风云人物。
在他尚未入宫的那四年里,也时时听到这位明珠殿下的趣闻轶事。若没有那夜茉莉花丛畔的相遇,他大约并不会在意这位公主殿下的故事。可是因为有那一夜的交逢,当他听到那些与她有关的、发生在遥远皇宫中的故事时,就好像又看到那小女孩站在他面前,小大人似得叹气,又歪头笑望着他。于是那些关于明珠殿下的遥远故事,对他而言也亲切了起来。
等到四年后祖母病故,他被皇帝接入宫中抚养。而那位已经长成小小少女的明珠殿下,自然是不记得他了。
他后来很多年一直都在想,如果他能像小殿下告诉他的那样学着嘴甜一点,是不是便不会惹得她那样厌烦。
如果当初她问他,要不要跟她一起回家的时候,他点了头,那些他只能弯弯绕绕听到的有趣故
事里、是不是也会有他的一抹影子。
可惜没如果。
第69章
暮夏时节,天色方亮,金玉园内院一派安静。
樱红见公主殿下连日来忙碌,好容易扬州城内粮荒之患已解,今日大约能在园中安歇一日。她便趁着公主殿下尚未起身的晨光,亲自往湖边去采新鲜的荷叶,想着亲手做一道荷叶汤,既清新爽口又解暑热,是她独有的手艺,扬州城中这些仆从都做不来。
她才出内院门,就见翠鸽一脸愤愤不平从眼前走过。
“翠鸽。”樱红心中奇怪,唤住她,笑问道:“谁惹你生气了?连我站在这里都没看到。”
前阵子穆明珠把翠鸽派到舍粥处,作为她的人,总揽发粥一事。底下办事的人手自然是多的,不管是王长寿等人,还是府兵、扈从与买来的力夫,都可以按照吩咐做事。但是穆明珠身边亲近可用的人,还在发展中,并不是很多,现场的情况还是需要自己人汇报的。她出行总有一大堆人跟着,倒是也不必翠鸽时时跟着,便把翠鸽派往舍粥处去了。
翠鸽得公主殿下任用,很觉得骄傲,又因为此前殿下免除她罪过、不曾责罚她的事情,另怀了一份报答的心,所以这旬月来往舍粥处做事,一直都兴头很足,虽然到外面去免不了风吹日晒,比不了在公主殿下身边做侍女享受,但她也没有一丝不甘愿。
因此樱红见她怒气冲冲的,便觉得不寻常,开口唤住她问询。
翠鸽一愣,回过神来,道:“樱红姐姐……”她藏起愤然之色,低声道:“对不住,我走得急,没看到姐姐……”
樱红问道:“跟谁生气呢?”
翠鸽绞着手帕,道:“没人惹我生气。”
“跟我还不说实话?”樱红见她遮遮掩掩,更觉其中有文章,便搁下采莲之事,拉她到门边角落里,低声道:“难道是静念小师傅又找你帮了什么忙不成?”
自从公主殿下救了那阿香回来,静念一直在照料疯了的阿香,并不出来走动。
翠鸽没想到樱红会猜到静念身上,忙摇头道:“不是的,我近日都在
外面忙,许久不曾见过静念小师傅了。”她担心樱红乱猜,只得道:“樱红姐姐,不是我故意不告诉你。只是告诉了你,不过是叫你跟着生气,我自己生气便是了,何苦又拉着姐姐一同生气?”
“这么说,是连我都解决不了的事情了?”樱红立时听出事情不小来,更不能放任翠鸽憋在心中,于是端出严厉之色来,道:“如今我问你你不肯说,是要等我回禀殿下查出来吗?”
“别,别叫殿下知晓。”翠鸽叹了口气,垂下肩膀来,低声道:“我告诉姐姐便是。如今外面粮荒解了,本来是好事儿,可是人吃饱了就是闲话多。我昨日听了几句闲言碎语,险些跟那些人吵起来……”
“什么闲言碎语?”
“殿下好心舍粥给那些穷苦人吃,他们非但不感恩戴德,反倒说起殿下的坏话来。殿下疏通了航道,又高价买了粮米,这才引得商船来扬州,使得城中粮荒之难解了。可是他们却反过来说殿下高价买粮,害得他们买不到粮米……”
与想象中公主殿下做了善事,百姓感恩戴德纳头便拜的情况不同,现实中百姓根本无从了解公主殿下从中都做了什么。他们的消息来源五花八门,多是不同版本的谣言拼凑而成的。通常最后流传最广的,多不是什么好版本。
譬如现下扬州城百姓之中,就有一种声音,说是公主殿下从建业城而来,金枝玉叶饮食挑剔,嫌弃扬州城内的米不好吃,于是花高价买精米,把扬州城的米价都抬上去了。此前那十余天,一斗三百文的米价,就是这位公主殿下一手造就的。若不是有外地的商船开进来,焦家老爷发了善心开了十八家米行粮仓,把米价给打下来,这扬州城中的百姓怕是要饿死一多半了。只盼着这娇贵的公主殿下早些离了扬州城去!
翠鸽在舍粥处,听得那排队等粥的几人如此议论,险些啐一口唾沫到那说话的人脸上去。只是她好歹记得自己是代表公主殿下出来做事,虽没有冲动行事,却把自己给气坏了。
今日又要往舍粥处去,翠鸽却一想起这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