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玉令 第957章

作者:姒锦 标签: 女强 穿越重生

  却是一边的赵云圳,冷哼了一声。

  “父皇,人死了便是死了。记功也好,大祀也罢,皆是做给后人看的。李明昌无儿无女,宗族侄辈亲眷得到荫庇,与他何干?不如多烧些纸钱来得实在。”

  光启帝猛地掉头,直视着儿子,目光明暗不定,不知在思考什么,片刻才平静地反问。

  “那依你之言,父皇当如何做?”

  少年太子已然长成一个身量颀长、眉清目秀、俊雅端方的美男子。他的眉眼与赵炔有几分相像,但少年心性,脾气却是直接火爆,在父亲面前说话也不避讳什么。

  “父皇做这些,只是为了弥补你心里的缺憾罢了。对死者毫无慰藉。李明昌之死,是为父皇孝忠,而害死他的人,正是父皇。论及功过,父皇最不该做的,就是信重白马扶舟,任他恣睢骄横,权势滔天。若非如此,又哪会有今日之祸?一切皆因为你——”

  “云圳!”

  出口训斥的人,是赵胤。

  “陛下功过,岂能由你来评?”

  赵胤制止了赵云圳,眼里浮上一层浓重的阴翳。

  “陛下所作,皆是为你,为大晏。”

  “为我?”赵云圳愣了愣,怔怔看着他,又看了看抿嘴不语的皇帝,不解地重复:“为大晏好说,为我怎讲?恕云圳愚钝,实在费解。”

  赵胤看了赵炔一眼。

  皇帝沉默片刻,突地拍桌子训儿子。

  “不懂,就回去好好读书,好好反思。”

  赵云圳:“……”

  他默默观察着亲爹的表情,沉吟片刻才道:“除了让我读书,你找不到别的招儿治我了吗?”

  赵炔:“……”

  当年,赵胤前往锦城就藩前,曾在御书房同赵炔有过一番秉烛夜谈。兄弟二人对仿佛无处不在又不知隐于何处的邪君,极为忧心。不怕鬼神、不怕邪魔,就怕这种未知的,躲在阴暗角落里的人。

  抓不到,无处可抓。既没有头绪,又不能当真把白马扶舟杀掉,于情于理,都很难下手。

  尤其,当时的白马扶舟正在大力对付邪君党羽。

  于是,他们决定听之任之,以不变应万变。

  为了把这件事情彻查清楚,赵胤交出锦衣卫大权,远走锦城。一来,外出就藩本就是亲王的使命归宿;二来,也是给白马扶舟机会,放长线钓大鱼。

  多年来,赵炔对白马扶舟的重用,也是有意为之。

  若不使其疯狂,如何让其灭亡?

  锦衣卫晏靳新的性子,赵炔比谁都明白。晏靳新识大体、懂退让。只要赵炔稍稍提点几句,他便会放权给白马扶舟。

  如若白马扶舟是一个忠心不二的臣子,一心为大晏着想,那他的能力在晏靳新之上,确实国之栋梁,此番重用恰如其分,算是光启帝赌对了筹码。

  如若白马扶舟别有所图,定然会露出马脚。那个时候,正好一网打尽,不留祸根。

  只是,赵胤没有想到,赵炔敢赌得这么大,任由白马扶舟的权势膨胀到这样的地步,与他当初的“听之任之”相去甚远,给白马扶舟的机会也实在太多。

  这样的宠信,白马扶舟便是一个忠臣,也能活生生被光启宠成佞臣不可……

  赵胤看着赵云圳仍然一知半解的模样,皱了皱眉头,平静地端起茶盏,轻饮一口。

  “有陛下在,有我在。如果一心要压着他,定然也翻不出什么风浪。可是这个烂摊子,就会留给你——”

  赵云圳抿着嘴唇,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眸底情绪不明。

  赵胤垂下眼,徐徐说道:“我和你父皇,终有一日会死。你是独苗,容不得半分闪失。你父皇自是要为你将来做个贤君而铺平道路——”

  “父皇?阿胤叔……”赵云圳万万想不到会听到一个这样的真相。

  赵胤看着他,又道:“外忧、内患,若不解决,陛下如何能安心?不仅白马扶舟的事是如此,就连北征也是一样。你的父皇,甘愿冒这般风险,甘愿忍受史书难抹的这一笔羞辱,便是为了在有生之年,替你扫清障碍,待你中兴晏室。”

  野心勃勃的乌尔格,老奸巨猾的乌日苏,无不虎视眈眈地看着中原大地肥美辽阔的千里沃土……

  两乌之战,不是今日,也会在将来。

  同样的道理,有赵炔和赵胤在,漠北人不敢轻举妄动,但是,再过二十年呢?当他们年岁渐长,这些人还能按捺住内心的贪婪,不踏入大晏疆土,不染指大晏江山吗?不会。

  然而,彼此是为姻亲,赵炔要率先出兵,也师出无名。于是赵炔做了一个局,给邪君机会实施他的“危阑计划”,等着两乌野心暴露,然后再将他们打回原形,一举歼灭。

  “如今,阴山以北的牧帕城、卢巴尔、库尔苏、阿特格尔等地,皆归我国土。兀良汗却因来桑和乌日苏的兄弟之争,爆发内乱,短时间内恢复不了元气。北狄亦是如此,哲布以前不争不抢,如今让他尝尽了不争不抢的苦处,他定然会一雪前耻,整肃朝纲,而乌尔格当政多年,在北狄根基深厚,即便眼下倒台,但只要他活着,内斗便平息不了……”

  一口气说到这里,大概是想到了自家兄弟的“不争不抢、甘当绿叶”,赵炔深深望了赵胤一眼,又目光炯炯地看着赵云圳。

  “于我大晏,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借机休养生息,变革内政,铲除异己,立贤能,除奸邪,待时机成熟……”

  光启帝没有接着说下去,赵云圳已然意会。

  皇图霸业、逐鹿天下,不仅兀良汗和北狄人想要,他们又何尝不想要?

  “河清海晏,时和岁丰。你皇爷爷的话,要时时铭记。”赵炔慢声说道:“只有天下无战,才能太平。可如何才能令天下无战?求和是求不来的,联姻也是联不来的。儿子,只有靠拳头,才能以战止战,只有大一统的到来,才能太平。赵家江山,须得代代有人啊。”

  “阿胤叔,父皇——云圳知错了。”

  赵云圳突然起身,走到他二人面前,撩起袍角,慢慢地跪了下去,端端正正磕了一个响头。

  “父皇和阿胤叔的教诲,云圳铭记在心。”

  咚!赵云圳又磕一个响头。

  “今日之言,儿子必定刻在骨头上,决不敢忘。河清海晏,时和岁丰。即便儿子完成不了,儿子的儿子,儿子的孙子,子子孙孙,终归会将这个使命传承下去。”

  赵炔看了赵胤一眼,突然叹笑。

  “如此,为父便死而无憾了!”

  ……

  冬夜风凉,庭院沙沙作响。

  目送赵炔和赵云圳父子上了马车,赵胤这才回房。

  离开前,原本赵云圳要跟过来看望时雍的,叫赵炔给拦下了。

  毕竟不是小儿,得顾着男女之防。

  赵云圳再不像小时候那么拧巴,询问几句时雍的情况,再没多说什么,乖乖跟随皇帝回宫去了。

  这个时季,夜一深,便冻手冻脚。

  谢放早早让人备好了热水,待赵胤回来,便指挥人抬进去,可谓尽心服侍。赵胤差他下去歇着,自行去净房,匆匆洗罢,便蹑手蹑脚地走过去,生怕惊醒了时雍。

  时雍并未睡去,待他掀被子才猛地睁眼。

  赵胤吓一跳,动作僵硬,看着她。

  “怎么还没有睡?”

  时雍眯起眼,似笑非笑,“什么表情?做亏心事了?”

  赵胤笑着拉开被子,躺到她的身边,怕把身上寒气过给她,稍稍隔了些距离,不料时雍却不管不顾地靠过来,腿一翻便搭在他身上,双手霸道地将他圈住,暖乎乎地身子棉花似的,熨帖得赵胤只剩一叹。

  “王爷去哪里了?这么久?”

  时雍近来眼神和耳朵都不好使,可心里明镜儿似的。赵胤没有瞒她,将赵焕和赵云圳过来的事情云淡风轻地说完,为免她伤怀,隐去了一些细节,说罢还玩笑一番。

  “云圳这孩子,心里仍惦着你呢,想来瞧你,让我给拒了。”

  “哼!”时雍不满地瞄他,“我回京都没有好好同他说过话,也没仔细看看当初的小少年都长成了什么俊俏模样……你再不给我看,往后我看不见了可怎么办?”

  赵胤心下微窒。

  稍缓,他不动声色地抱住时雍,笑叹。

  “非要叫我吃味。嗯?”

  时雍靠在他肩膀上,叽叽地笑,“哪有做小叔的吃侄子醋的?他是个孩子呢。”

  “都要说亲了,哪里还是孩子?”赵胤在她臀上轻拍一巴掌,听她不满地哼叫,又将人搂过来,低低地哄。

  “行,都依你。不过须得白日里,方才能让他进来。这大晚上的,成何体统?”

  时雍再次发笑,整个儿靠着他,身子暖融融的,说话也慢条斯理。

  “最喜欢听你说成何体统了……”

  熟悉的,遥远的感觉,就像她刚与赵胤初识那会儿。

  那时候,赵胤古板得像一个老学究,正襟危坐,空有杀伐决断的手段和残酷暴虐的恶名,却行着君子正义之事,遵循仁道之风。

  “今日有没有什么新鲜事呀,说来给我听听可好?”

  女子柔软地靠过来,几乎融化了赵胤。

  他身子很快便暖和起来,轻轻拥着时雍,同她靠在枕上说话。

  “今日得信,官船已至济宁。岳母和褚老,还有两个孩子,就快要回京了……”

  济宁?时雍恍惚中想到几年前那个汶上的寺庙,以及他们当初南行时挂在姻缘树上的十根被盗的红绸和香囊,脸上浮出一抹笑痕。

  “怎生走得这样快?你可有让他们不要着急?娘的身子不好,孩子又小,从来没出过远门……”

  “说了的,你放宽心就好,我自有安排。”

  赵胤用手指轻轻梳理着时雍柔顺的长发,目光深深。

  时雍半阖起眼,像一只乖乖服帖的猫儿,二人安静地相偎片刻,赵胤又道:

  “陈红玉来信了。问起你的近况……”

  时雍抬头,道:“信呢?你怎么没有拿给我看?”

  赵胤笑道:“是寄到定国公府里的,只是提起你来。陈萧特地差人传的话。还说,乌婵今日去寺庙,带了一车香烛之物,见神就拜,见佛就跪,从前山一路跪行到大雄宝殿,可谓虔诚至极,额头磕肿了,不敢来见你。”

  乌婵这么做,自是为她。

  时雍觉得暖心,又有些愧疚。

  “我这一病,害得你们都跟着我受累。”

  “这么见外做什么?我是你夫君。”说到这里,他又道:“方才我已差人前去庆寿寺,想必明早觉远大师就到了。兴许他会有些神通,想出办法就好了……”

  “呵!”

  时雍笑了起来。

  “他若有神通,那我便是神仙啦。这大和尚,整天之乎者也,即便感应到什么,大抵也会觉得,那是我的命数。他是不会违背天意的。出家人嘛,早已不理红尘事,你就不要为难他了。”

  赵胤听来心里不是滋味儿,将怀里的女子搂得更紧,一双黑眸盯住她的眉眼,浮浮沉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