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桑家静
乾长老闻言却不信,只觉他在危言耸听:“你当初被送走不过才几岁的孩童,如何能够千里之外操纵得了一具傀儡?“
傀儡术是南疆的一种高级秘术,非一般人能够窥视习得的秘技,他们根本不相信年幼的白马子啻便能够做到连许多成人都办不到的事情。
并且傀儡一旦制成,与施术者产生关联,施术者便不可中途换人,若那具假的“白马子啻”一开始并不是由他操控,后面他自也是干涉不了的。
白马子啻自然也看出他们的想法,但他却觉得没必要与他们解释,因为没有人能明白这十几年他是怎么过来的。
当初不过刚知晓人事时,为保他平安长大,便被父王送走了,他独自一人被关在暗无天日的湖底,
无人作伴,无人讲话,一年四季,春夏秋冬,日复一日过着单调而枯燥的生活,陪着他的除了一片孤寂安静便是无边的寒冷。
一开始的他还小,自是不习惯这种日子,除了长年不变的水潺声,四周空洞得令他害怕。
他尝试着想逃出去,但每一次都被守在外面的人发现,但他并没有死心,直到有一日,暗卫送来了一样东西摆放在他的面前,示意他打开。
这是一个四方的盒子,表面漆着黑色颜料,勾勒着金色的夜藤花,这是南诏国皇室御用的花纹之一,亦是他父王器具最爱用的花案。
不知为何,那一刻他心乱得不像话,有些恐惧地盯着那个盒子。
暗卫没有催促他,只是安静地等着他决定。
最终他还是听话地将它打开,当看着静静躺在盒子里面的一颗头颅时,那一刻,他觉得他或许就已经开始不正常了。
那是他父王的头,被乱糟糟的头发遮掩着,下颈齐齐砍断粘着些许肉碎,血已滴干,尸白的脸上沾着早已干透的血滴,他睁着一双空洞麻木的眼睛,仿佛在对他讲——子啻,吾的孩儿,你一定要完成为父的遗命,否则为父便是死了亦不会瞑目的!
他当时吓得呆了许久,从此便再也没有要逃的欲望了。
他还不能出去,他跟父王约好了的,不到能够绝地反击的时机便绝不会踏出湖底一步!
在这之后,他便像被抽了喜怒哀乐的木偶一般待在湖底,而暗卫又陆陆续续地送来其它的盒子,里面装着的自然是其它人的头颅,一颗一颗,有他认识的,也有他不认识的,全是属于他们白马氏一族的。
一开始面对这些死掉被割下来的头颅,他还会惊惧尖叫,抱头痛哭,但到最后,他已经可以做到麻木不仁、甚至是无动于衷地看待这一切了。
这些送来的人全是先被巫族害死,死后无坟无碑,被暗卫找到再一个一个地割下来送到他面前的,这种类似亵渎南诏王室的行为自然不是暗卫无缘无故去做的,而是先王在临死前下令让暗卫做的。
目的便是为了激发白马子啻内心的仇恨,让他彻底变成一个冷静的疯子,让他将南诏皇室的屈辱与愤恨刻进骨子里。
一个人待的时间久了,他便也不再觉得湖底寒冷了,因为他的内心已坚硬如冰,他也不再害怕孤独,因为他已经自成一个世界,他曾经怕自己忍受不了这一切,便用锁链将自己牢牢地锁在湖底,靠着冰瀑来锻炼心性,他怕独自一人待久会疯掉,便封锁掉的感情,用一具空壳去驱动千里之外的另一具傀儡躯壳。
一魂两体,有时候他都忘记了,他是一个人,而非一具没有生命的傀儡。
第三章 主公,双生子(三)
请输入正文。“不必浪费时间了,你们以为孤不知你们是在拖延时间?”他站了起来,抿唇笑了一下,徒染了些许邪意,少年细致的眉眼像坠落的天使,纯洁中带着绯丽的糜离。
他仰首,纤长的脖颈拖长一道优美的弧度,纤长如敛翼的睫毛掀扬,嘴角的笑带着玩味盯着那半空中的一对被冰封住的双生子。
这便是巫族心心念念想要复活的巫妖王?
这便是他们拿来对抗天命、妄图挣脱束缚,实现野心的……伟大又可怜的载体?
他那双稚纯的眸子越深思便越混沌,像弥漫的雾汽遮掩了晴明,在浓雾幽深之中,内里有一头模糊不清的野兽正潜伏在黑暗之中等待,等待着扑杀而出的最佳时期。
只要彻底毁了她们,便等同于彻底将巫族摧毁,今日将是最好的时机。
见白马子啻阴晴不定的眼神一直盯着上方的双生子,在场所有巫族的人都紧绷住了身躯,众志成城像仙侠世界中不世宝物的伴生兽一般,凶狠、且执着不屈地守护在旁,绝不允许任何外来者踏前一步。
十族老虽一面全力催阵,但亦分了部分心思在外界,他们自是感受到了白马子啻暗藏着那一张不谙世事的绝美面容下的扭曲与毁灭。
白马子啻,如今世上唯一一个白马氏纯血种了,前十几年他失踪于南诏,他们也曾设想过真正的白马子啻是怎样一个人。
这十几年来,他流落在外,不曾在南诏皇室受过精心优良培育,也没有享受过上层贵族的奢靡生活,他们大多数人认为他该是成长为一个隐忍、落魄、仇恨尖锐之人,总归是一个满身阴郁翳黯之人,亦有人认为或许他早就夭折在外头,毕竟这十几年来他当真是杳无音信。
可所有的猜想与轻蔑在见到他真人那一刻,却被打破了想象。
他以强势的身姿、不见丝毫落魄与迥境,在所有人意料之外的情况下出现了,哪怕他如今并没有正式开启血契,哪怕他如今还年幼“无知“,可没有一个人能否认,此时的他的存在于巫族已形成了一种很深刻的威胁。
他们如今正在祭阵的关键时刻,哪怕明知对方来者不善,亦万不可擅自行动,唯有靠阵外的族人守好阵,直到他们召唤出巫妖王。
“不可让他等靠近十族老!“
巫族人历来便是十分团结的,这些年来在白马族氏的追杀迫害之中更是将几股绳拧紧成一股,共同进退,如今哪怕是用他们的身躯铸成一道血墙,亦誓要将他等挡下。
于是一部分巫者取出随身巫器准备作战,巫武汇列成盾在前,另一部分则守站在阵前形成第二道防线。
“白马氏历来便阴险卑鄙,却不料你白马子啻更甚,老夫知你所想,你隐忍下这么多年来按兵不动,便是想在我族最关键、最松懈的时候一举覆灭,你能寻到此处,又知我巫族计划,且知今日之事,看来并非巧合啊。”一位老者幽叹苍桑的声音响起。
这人便是十族老之一的旦族老,他是十二族老中心思最敏锐的,亦是最擅长精算推衍,他如今虽已年迈过百,但身体尤显健壮,面容不过六、七十岁左右。
哪怕是在这种时刻,攥刻在他骨子里的从容不迫与岁月历练仍旧令他冷静着,哪怕知道对方是有备而来,哪怕是知道族人中有人离叛,哪怕是知道如今十族老与另外两个族中精英无法参战,他们的胜算一下降落不足五成,他仍旧不曾慌乱过。
白马子啻鹿眼眨巴,一脸惊讶:“看来旦族老猜到了啊,不过你说讽刺不讽刺,你巫族不是向来自诩高人一等,使命神授,乃上天庇佑与偏爱的种族,你们瞧不起别的族氏,可如今你们的族人……却宁可投靠我白马氏,亦不愿与你们一道生死与共,你说……你们巫族的人到底比其它人更高贵自傲在哪里呢?”
他天真烂漫,疑似好奇地吐出字字毒语,似一点没察觉巫族的人听见这番言语面上表露出的仇视与愤怒。
“不、不可能,我巫族岂有贪生怕死之辈?”有族人恼怒地反驳道,他狠狠地瞪着白马子啻,似要在他身上射穿两个孔。
“白马氏,你休得在此挑拨离间,话从你口中所出,我等一个字都不会信的!”
从知道这个白马子啻是真正的白马氏血脉起,他们便一直暗中打量观察着他,明明是一样的面容,但这个却绝不会令人将他错认为那个木讷又胆小,平日里做什么事情都唯唯诺诺的南诏王。
因为从他身上,巫族的人感受到了久违的压制感,这种感觉很玄妙,就像君王对下臣民,师长对于学生,父母对于儿女,哪怕无需虚张声势、故作威严,便可令其俯首听令。
这便是白马氏的纯种血脉,百年来,令巫族人既可恨又无可奈何的存在。
“挑拨离间?可讲你们巫族有叛徒的人,可不是孤,而是你们的旦族老,不是吗?”白马子啻一脸无辜地回道。
他讲完目光便幽幽地转到那人身上,像是一道无形气流压制在他身上,那个巫族顿感血液逆流,脸色顿时一白,双唇紧抿,险些膝盖一软跪在地上。
“白马氏是你唤的吗?别忘了,孤始终是你们的君,而你们……妄想以奴称大,欺主瞒上,不惜行逆天之举,看来着实不是一群贪生怕死之辈啊。“
最后一句,讽刺意味十足,只差没明讲,你们全都是在自寻死路。
此话一落,巫族人像是被苍蝇噎住一了般,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去,脸色如土,青白相间。
他们看向旦族老,欲言又止,似在询问又似在辩证真假,而乾族老却没有给任何人回避侥幸的机会,直接冷酷道:“人无完人,事已至此,又何必自欺欺人。吾巫族管教不严,既出现了叛族之肖小之辈,便亦敢承受其后果,我巫族虽一身傲骨不假,却不傲慢软弱,吾族信念,永世不朽!”
他声音不重,却震人聩耳,令巫族的人一下便重振了精神,不再迷茫失落。
不错,即便是他们巫族中亦不免会出现一些害群之马,人心叵测,若真是叛了心,即便是族人又如何,只要他们信念不变,如铁一般坚持如一,便不畏惧任何背叛与阴谋诡计。
白马子啻拍掌,他看着如顽石一般冷硬的乾族老,字字温柔:“不愧是乾族老啊,半分不见动摇,哪怕被身边信任的族人背叛,甚好、甚好!”
他变脸却是一瞬的,他仍旧是笑得纯洁无暇,但眼底的认真与森然却半分不曾褪减:“孤瞧着此处风水倒是甚好,不遑于当年的封魔山,不如,今日便请巫族的诸位在此……永世休眠,可否?”
白马子啻慵懒地举起一只手,朝后招了招,早已等待多时的李信便抡起胳膊扭了扭上前,那半面修罗半面俊枭的面容噙着杀意的狞笑,他松着筋骨,像是在正式大战之前蓄备足够的力量。
“忍耐了这么久,在民间,在朝堂,在皇室,乃至整个南诏国,尔等本该匍匐在主人脚边的家奴却当了奸臣贼子,如今也该是时候拨乱反正了,虽然还差些人,没能将你们巫族在此一网打尽,可光是让你们巫族一下损失了十位族老,便已经是一件大快人心的事情了,哈哈哈哈——”
“口气倒是猖狂,只是不知你手上功夫是否与口气相匹配。”这时一位模样俊朗的男子越众而出,与李信对擂。
他神色冷淡如月,长袍顺地,干净如雪山暮境。
“巫长庭?”看到他,李信长剑矗地,支撑着身子,他看他的眼神是带着一种咬牙切齿的熟悉的,不带半分缓和之意,全是敌对的凶恶之气,他讽刺道:“前些日子你接了你老子的位,如今在南诏国翻云覆雨,可惜好景不长了,事到如今,你倒是直接挺身而出,不再掩饰你巫族人的身份了。”
巫长庭温和道:“我本就没打算隐瞒,我以巫族为荣,即便是待在南诏国的朝堂,亦是不改姓名光明正大,不显半分畏缩自惭,倒是李信你,假意投靠吾巫族,忍辱负重多年,可还能记起你宋氏忠君家风与谦逊清廉?”
巫长庭的话便像是一柄软刀子,一点一寸地割着李信的肉,想当初朝堂派系争锋,巫族独横霸道,若忠于白马皇室便会被斩尽杀绝,他为了能够留下,只能选择同流合污。
这些年来,他所做所行之事便如同走狗般可耻,陷害忠良、残杀皇室、结党营私,甚至这半张脸亦是为了取得巫族党派信任而特地使下的苦肉计,这些事或许等他在白马子啻面前杀光了所有巫族人,将功赎罪后还算一件功绩,可如今被巫族人当众提起,那便妥妥的就是在羞辱他。
“巫长庭,你可知,我有多少次想将你杀死?”李信低沉着嗓音,像地狱恶犬的呼噜低鸣威胁着扑杀前的威胁,透着浓浓的杀意。
巫长庭没看他,从一开始他的注意力更多的是放在白马子啻身上,因为不了解,因为有所忌惮,但对于李信的话他还是做出了回应。
“能杀,你早就动手了,迟迟到今日才敢当面讲出来……”他悠悠的目光终于放在他身上,但那一刻,却重愈千金,仿似能令李信浑身骨头都痛了起来。
“李信啊,到现在……你依旧不过是在狗仗人势罢了。”
“狗仗人势”四字就像尖锐的针倏地刺入李信的耳膜,将他的脑神经一下刺激得爆炸了,他双眼轰地一下赤红,像吃人一样。
“巫、长、庭!你找死!”
他长剑刺溜地划过冰面,激起冰榍键飞,彪悍的身影却有着无与伦比的敏捷速度,如雏燕般轻盈落在了巫长庭头顶……
与他的速度与身形相反是他挥剑的力度,嘶嘶破风斩浪,“刷“的一声,剑尖已及其喉,周边乍起惊呼,长剑已不容迟疑地抹过巫长庭的咽喉……
但本该出现的血溅当场的画面却没有如期发生,只因李信的剑下一秒却突然挥了空,他本来捕杀的猎物化成了虚影消失了。
他瞳仁一窒,落地一瞬,常年游走于生死的警觉性令他感觉背后藏有巨大的危机,他手腕一转动,剑身透着淡淡的寒光,只觉呲地一声听见衣料被长剑切割的声音,但却没有贴肉,反而更强烈的危机感袭上李信的心头。
这是什么?!
“李信,跃。”淡淡的提醒从后方传来,由于是来自于他信任与熟悉的声音,李信脑子还没有反应过来,身体便先一步听令,一跃而起。
而下一秒,在他低头时却惊呆了。
只见他上一秒所在位置从冰底伸出数十条冰棘腾升至半空,再缠裹成网朝中央位置刺射而去,“轰“地一声地面戳穿了个大洞,倘若他方才稍慢一步,只怕现下已被刺成一个血刺猬了。
那一刻,后知后觉自己可能的下场,李信背脊密密麻麻地浮起了一层冷汗。
“倒是幸运,可下一次,你还能避得开?”
巫长庭文雅的嗓音平淡地响起。
他不知何时站在了李信身后不远处,姿态娴雅镇定,好似一直便是站在那里慢慢地颀赏着李信的丑态与诧异,可明明不久之前,李信看见他的时候他并没有出现在那处。
第四章 双生子(完)
是幻觉,还是他武功高深莫测,能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转换所处位置?
李信一时惊疑不定,半张脸的疤痕跳动抽搐。
他以往也曾秘密打听过巫族的事迹,所云风里雾里,有波谲云诡的残暴冷酷,亦有神乎其神的超人手段,他不曾亲眼见过,却一度听得半信半疑。
这十几年来巫族如同无声无息的毒素侵噬庞大树木的根系,日经月累,很轻松地便掌控住了整个南诏国,他们摧毁着白马氏一族百年来积累下的坚固力量,亦瓦解着各派系的紧密联系,整个朝上朝下,最终无不以巫族马首是瞻。
而他成长得太慢了,待时机逝去已无力回头,唯有“助纣为虐“方可得以留存一线生机。
因此他很少有机会与他们正面对抗过,更可况是与一位真正意义上的巫术高手对战。
“巫族果然是得天独厚啊……“白马子啻赞叹的声音在李信身后传来,众人视线一下转移到他身上。
少年君王貌如梨花落院溶溶月,新鲜洁净世间稀,他唇瓣勾唇一笑,仿似世间最美好的那一抹风景。
但他的眼底无人所察的深处,却是淡漠厌世的,仿佛没有把周围任何事情放在心上。
“但这世上哪有那么便宜的事情,得了超越一般人的力量,那必然也是要失去一些重要的东西来弥补的,不是吗?”
他疑语中有话,李信等人听不懂,但巫族的人却是一清二楚,这是白马氏与巫族秘而不宣的事,而外界只看懂了曾经他们表面的关系,以为好时是君圣臣贤,翻脸时是乱臣贼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