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MM豆
言下之意是,他可以从“暗”里帮裴少淮。
裴少淮依旧不为所动,亦低声言语:“裴尚书当知晓,自你纵容家人阴损算计同宗长房起,熟视无睹,咱们之间就失了合作的前提,何苦费今日口舌?”
白发半头貌自衰,裴珏面目色沉,下颌到脖子上的烧痕却发白,愈加触目。
裴珏不否认,也不辩解。
若细论恩怨纠葛,此事可以论上数日。
又闻裴少淮继续道:“再者,裴尚书口中的‘帮’,是真帮,还是奉命行事,裴尚书心知肚明。”磨成了皇帝手里的一把刀,就没有了随心所欲可言。
裴少淮何必逐末弃本?
裴珏怔怔没有说话,按照他的脾性,他理应生怒离去,可他却怒不起来。
裴少淮送客道:“裴尚书请回罢,恕不远送。”深夜再黑,他自可秉烛照明。
对于二房,裴少淮只能做到不落井下石。
裴珏最后还是留下了一番话,他道:“各布政司牢牢把住海港、市舶司,若是不治布政司,朝廷发再多圣旨,也只是一纸空文,一场倭寇动乱就可打回原形。”又言,“朝中亲朋可以为你助力,与之相对,也可成为你的牵扯、把柄。”
裴珏是一步步爬上来的,见得更多那些腌臜手段。
他走到了门口,背对着裴少淮,说道:“你祖父若是有你一半的胆识和才华,也不会叫我耿耿于怀,计较至今。”
合作不成,裴珏仍是说了诉求,道:“我一脉已无官途可言,然少炆心陷于科考,靡靡不振,我不过是想圆他一个念想罢了。”不求在京当官,只求孙儿能正常参加科考。
言罢离去。
依旧步步生风,端着吏部尚书的威严,仿若把低头的一面,只留在了裴少淮的衙房里。
……
临夜,到了回府的时候,六科同僚唤裴少淮去贺相楼一同饮酒,裴少淮婉言拒了,言道“府上还有事,诸位尽兴。”
从衙门回到伯爵府的几里路,车轱辘碌响,裴少淮调整心绪,不管白日是闲是忙,是喜是怒,等回到小院时,他总是温煦的。
先换下官服,再来到妻子面前,问嬷嬷道:“少夫人今日胃口可好?”
嬷嬷笑着应道:“少夫人这几日胃口见好,呕吐也少了些。”
杨时月怀着身子,这头几个月,吐得很严重,整个人憔悴了许多,常叫裴少淮忧心。
这几日,总算是气色恢复了不少。
“官人不必担忧,四姐说了,头几个月是要多受罪些。”杨时月道。
她叫陈嬷嬷把冠礼的衣制取来,对裴少淮道:“官人试试这套衣服,看可有不合身的地方。”
“叫你不要操心这些事,好生歇息着。”
“没有操心。”杨时月哄着道,“都是几个姐姐帮着准备的,我不过是随兴添了几针罢了……官人也不想妾身日日闲在房里无事做不是?”
裴少淮自己换上冠礼衣制,在妻子面前打转了一圈。
杨时月又提醒道:“官人莫忘了提前几日告假。”
“我省得。”
三月春意暖,无边光景新,到了裴少淮生辰这一日,冠礼并未隆重大办,只邀请了亲近的长辈、师者,依规简办。
师者表字,今日由段夫子为裴少淮表字。
表字有所讲究,有辅助表字法,表字辅助大名。譬如大姐夫徐瞻,表字千里,瞻有登高远望之意,千里则助其极目远眺。
又有反义表字法,阴阳相称,譬如裴秉元,“元”犹可作“圆”,故表字寻方。
还有减弱表字法,以免大名显得太满,譬如徐言成,若是言成则成不免让人易骄,遂表字子恒。
唯有恒心不怠,方可言成。
徐瞻、徐言成表字都是段夫子取的,寓意深长,用心良多,如今轮到裴家兄弟,自然也是如此。
裴少淮束发戴冠,着锦袍,向夫子行跪拜礼,他双手举笔,呈到夫子面前,道:“请夫子为学生表字。”
父母取其名,师者取其字。
夫子接过笔,在砚台中均匀沾墨,一边言道:“淮,左从水,右从隹,隹乃悦耳翠鸣也。水浊则无悦耳之声,唯至清至纯之水,方可称之为‘淮’。”
夫子在阐述“淮”字的本义——水至清。
段夫子继续道:“今日表字,为师替你多添几分深度,望你秉承本性,一汪清水终成渊。”
笔尖游走,在纸上留下了“伯渊”二字。
伯是裴少淮的排行,渊是夫子所盼。既然用了“伯”,就说明夫子把少津的表字也想好了。
裴少淮应道:“遵听师命,以字立心。”
礼成。
字既可表其德行,也更方便他人呼唤。
裴少淮冠礼完毕后,裴老爷子同段夫子说道:“府上次孙裴少津亦将满二十,远在江南游学未能归来,也请段先生为其表字。”
裴少津只比裴少淮小一个月不到。
夫子答应后接过笔,言道:“春秋有言,日出九津,涯也。”晨时朝阳,仿若是从大江水涯而起,段夫子特意取春秋释义来解释“津”字。
“位于江涯之上,可观他人之未见。”夫子说道,在纸上留下了“仲涯”二字,仲表示少津在家中排行老二。
裴老爷子收下纸张,封入信中,叫人快马寄去太仓州。
冠礼过后,除了亲近之人,知晓裴少淮表字的人并不多,呼其字的人更是少之又少。
这日,皇帝忽然问起:“小裴爱卿已二十有余了吧?朕怎还未听说过爱卿的表字?”
“回陛下,微臣前几日方才表字。”
“何字?”
“伯渊。”
“渊源正学富经纶,炳炳如丹一片心,好字好字!”皇帝呼道,又言,“朝中裴爱卿不少,朕唤你为伯渊更好一些。”免得一声裴爱卿三四个人应答。
结果,本来少人知道裴少淮的表字,皇帝的一声“伯渊”,使得朝堂上下人尽皆知。
……
太仓州。
春日田耕不可误,正是一年中农忙的时候,但太仓州的百姓不再只守田亩过日子,田中照旧播种秧苗,码头四时繁华不减。
从扬州湖州赶来的船只,想趁着最后一股北风,赶紧出海南下。
港口里的船只络绎不绝往外流。
短短两年多,码头岸边已是层楼叠起,各式铺子生意红火,南北商贾初到此地时,曾误以为此处是扬州。
裴少津、徐言成这半年来在太仓州码头督饷馆实习历事,夏时点验扬帆归来的商船,各类不曾见过的货物,船员海外的境遇,都叫他们大长见识。
秋时汇算船税所得,又叫他们惊讶——小小一港口,税银抵得上一整个布政司。
冬时,各地商船游到太仓州,等着官府准许出海,竟能把偌大的江入海口给堵了。
这日,徐言成感慨道:“越是见识到码头的繁荣,越是佩服少淮……啊不,伯渊。咱俩只是在督饷馆实习历事,整日忙碌,犹觉得有许多东西学不过来,而少淮南下游学两年,开了码头不说,还造了船厂……”
又感慨道:“南居先生说得没错,在太仓码头是增长见识最快的地方,往来船只,形形色色的人群,数不完的货物,听不完的故事。”
他问少津道:“少津,你怎不说话?”
“我在看大哥的来信。”少津神色专注。
徐言成凑了过来,只见上面写道:“……开海之事虽难必行,寇乱则打,民乱则治,若天下多几个太仓码头,则百姓生计多数倍不止……”
“……然人之本性,商船出海,难免有逃避船税者,若不解决此弊端,朝廷连年收益下降,则开海不得长久,官商必定趁机打压。津弟身处沧海之滨,或可以有感而发,想出对策……”
这是少淮给弟弟来信,也是给他留的“题目”。
“少淮出的这题目,可不容易。”言成感慨道。
第131章
“盼津弟学成,早日北上归来,春闱接从容。”兄长在信末写道。
家书无别意,只道早还乡,更见思念。
这两年,兄弟二人书信往来,除了互述家中的事外,裴少淮还常常跟少津讲一些朝堂上的事,顺带出些题目让弟弟思索,少津则在回信中写下自己的见解。
一来一往。
“大哥这次出的题目确实不好答。”裴少津回应徐言成,他分析道,“大庆海禁之下,商船只可从松江府、太仓州归航,尤可查点出许多投机取巧者,若是全线开海,商船无拘无束,放任不管,趋利则易生乱。”
商船逃避税例只是其中之一,或还有胆大狂妄者为牟取暴利,往外偷送、往内输入禁品,有违大庆律例,亦有违道德纲常。
“求必欲得,禁必欲止,令必欲行”,开海,并非什么都不禁不拘,而是在官府管束之下,商船规矩往来。
裴少津端着兄长的信,来回踱步,面若沉思,海风涌入房内吹得信纸上下拂动,少津眼中露光,钦佩言道:“还未开海,大哥却已经料到开海后会出现什么弊端,防患于未然,提前谋划对策。”
少津摊开手掌,又收紧成拳,继续道,“就好似手掌一张一收,或松或紧,皆在掌控之中……子恒,看来你我要奋起直追才行了。”
一个问题就可看出他们与裴少淮之间的差距。
只有往前早走一步的人,“神机妙算”,才能提出这样的问题。
徐言成点点头,应道:“江南游学行程所剩无几,咱们需抓紧时日。”最晚秋日前,他们就该启程返回京都了,以免遇到大雪封河,耽误行程。
徐言成又问:“仲涯,明日去见南居先生,你的文章写好了吗?”
他们每隔几日就会去一趟城南邹府,向南居先生请教问题。
“写好了。”少津应道,“近来,我隐约觉得笔法有所变,笔下文章平实了许多,却始终未能想明因由、抓住根本。”正好请南居先生解惑。
“我亦有此感。”
他们两个听从南居先生的建议,这两年换了好几个地方历事,文章越发醇厚。
科考走到这一步,想要继续提高文章水准,靠的便是这种微妙的感觉,少津和言成都想抓住这种感觉。
……
夕阳西斜落旧城,新城车马影腾腾。太仓城在西,码头靠东岸,这两年东岸繁华起来,当地百姓称之为“太仓新城”。
旧城里炊烟袅袅,傍晚时妇人呼儿归家,长声吆喝此起彼伏。码头新城早早亮起灯火,添几分光,堤岸上依旧忙碌着,只消夕阳未落尽,船只车马就络绎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