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MM豆
小吏通报之后,张府尹见了裴少淮。
衙房内,裴少淮规规矩矩行礼,将事情原委,包括自己的私心、谋算,从头到尾一五一十道出,不敢隐瞒一丝一毫,最后道:“小子假借府衙之力为自己算计,请府尹大人治罪。”
听其所言,张府尹脸上并未有太多的情绪起伏,便说明裴少淮来对了。
张府尹让裴少淮起身,宽言道:“本官身为一府之长,需治一方安定,你能不惧权势,派人来报信,乃是替本官分忧,何罪之有?”
“小子谢府尹大人宽恕。”
张府尹早便查明了事情经过,裴少淮考完试之后来认个错,张府尹是断不可能怪罪他的。裴少淮倘若不来,张府尹如何作想则未可知了。
从府试,再到去岁末大宗师考核,张府尹从未掩饰他对裴少淮的赏识,今日亦是如此。张府尹转言道:“上次在大宗师跟前,论兵粮之事,我听你所言所论,似乎言之未绝,意犹未尽,有意在外人面前藏瑜,今日我想再听听你的见解。”
“请府尹大人赐问。”
“大庆之初,立民兵万户府,寓兵於农,以缓军饷之忧,置屯三百九十四,开地千八百四十六顷。”张府尹说完,才问,“说说你的见解。”
这是在问裴少淮如何看待大庆设立军屯之策的。
所谓军屯,即赋予部分军户屯种田地、上交税粮的职责。大庆以武力建朝,建朝之后,大批卫所士卒驻守在西北疆、南疆,数十万大军若是空吃俸禄,恐怕难以长久。为了解决此难题,朝廷下旨,凡是驻兵之处,半数军户卫守城池,半数军户间屯拓荒,以事农桑。
张府尹又道:“此间唯你我二人,你不必设防。”
这个问题太过犀利,即便是不设防,裴少淮也要好好斟酌才能应答,沉思半晌后,裴少淮言道:“军屯之策,利不在缓军饷之忧,而在于边疆建城,大批军户居于城中。”
意思是——朝廷实行军屯政策,最大的好处其实不是生产粮食,而在于建了城池、军屯,军户们像老百姓一样在当地生活。
张府尹听闻此话,眼睛亮了亮,继续听裴少淮解释。
“大庆子民,所到之处,即为疆土。”军户们在西北疆住下,就像是一株株草扎根在那里,稳稳地守住了疆土,裴少淮又道,“北虏喜好随水草迁徙,军屯之策在于稳、在于牢,可以抵御矣。”
张府尹微微颔首。
然则,接下来的话,才是裴少淮真正想说的,他言道:“然兵不贵多,贵于精,多而不精,只会给朝廷给百姓带来沉重负担。军屯当中,军户长期苦于赋税,劳于田务,岂可称之为精兵强将?此乃其一。”
“其二,屯兵身份卑微,尚不如佃农,大量军士冒死出逃,其弊端可以窥见。”
“故此,朝廷急于解决饷粮之困,不断在军屯上押筹码,小子以为并非良策。”
随后,又以长城九边为例,江南、成都富饶为例,指出民富方能国强,层层递进。
裴少淮毕竟从异世而来,实在难以去苟同军屯之策的弊端。
他的话显然说进了张府尹的心里,只见张府尹望着裴少淮的神情,宛若是挖到了一颗明珠,欣喜不已。
张府尹问道:“此见解从何而来?”
裴少淮讪讪,终究还是被问到了这个问题,他只好掩饰道:“小子在家中,常常旁听父亲、夫子、姐夫等长辈探讨时策,耳濡目染,得了些见解……但从未实践过,都是纸上谈兵而已,让府尹大人见笑了。”
这番话还算说得过去。
“我之所见,与你略同。”张府尹说道,“你若是能秉此初心,耕读不辍,往后必定能有一番成就。”
“谢府尹大人指点。”
……
贡院里,“苦事撤堂连下夜,灯光朱字两模糊”,批卷工作紧张进行着。
弥封官先将院试卷子与府试或县试卷子作对比,看考生字迹是否一致,又查看有无记号,一切无虞,才会封好卷子,送到同考官处批改。
院试毕竟只是一场“童试”,考生又多,基本是不会誊抄、对读的,而是直接批改。
最终,裴少淮的卷子无疑被荐为前十之列,由大宗师掌读后,最终给他们进行排序。到了这个时候,就不单单看文章了,还要考虑考生平日里的名声、每年岁考的成绩等等。
那些平日里就颇具诗才,名声在外的考生,即便是考试失误了,有名声加持,也还有上榜的机会。
一切都还看大宗师如何决定。
……
六月下旬,贡院门外放榜。
只见榜上填着——第一名宛平县裴少淮,第二名大兴县贺涵学,第三名大兴县江子匀,第四名宛平县裴少炆……
彼时,经过府试、岁考和平日诗会,裴少淮在顺天府学子中已小有名气,倒也蛮多人知晓他的身份,知晓他方方十二岁。
于是可听闻榜下有人在议论道:“果真是得过大宗师、府尹大人称赞的,与众不同,少年才俊,年仅十二岁便能力压众人,高夺案首之名。”
只是这话怎么听都有一股酸味。
院试案首是大宗师亲点的,他们不能明说甚么,却可以夹枪带棒,讽刺一番,以抒发不中之郁郁。
又有道:“贺涵学因为丁忧,耽误了四年,多出四年的学问,依旧败在他人之下,恐怕也是一肚子苦水矣。”
“这江子匀是哪家的公子?怎没听说过?竟能压过尚书大人的幺孙。”
“好似是大兴县前几年的县案首,不知为何现如今才参加院试,或许也是因为丁忧罢。”
不过,这些风言风语很快便席卷一清,因为依照规定,院试前十的卷子是会张贴公示的,以表大宗师判卷之公允。
且看裴少淮的破题——其一,“鹤鸣九皋,声闻于野,君子之品,成不可掩。”运用《诗经·小雅·鹤鸣》和朱子《诗集传》,一同完成“岁寒”的破题,点出君子的品性如同翔鹤之鸣,势必会为世人所知晓。
又见其《早梅》,平仄韵律无误,意境最佳,前十的卷子里,独论帖诗一题,无人能出其右。
且不论裴少淮已得大宗师、府尹大人的赏识,单单看文章、看卷子,裴少淮也理应拿下这个案首,靠的是真才实学。
方才含沙射影之人,只能掩面而去,否则其他人拿此与他上纲上线,他很难下得了台。
……
裴少淮带着长舟出来,看到自己拿了第一,难免欣喜,打算回家迎接衙差报喜。
正打算离开的时候,却看到榜下有个熟悉的身影,身材板正,着藕色麻衣,不正是那日碰见的农门学子吗?
又听到周边人纷纷同农门学子贺喜:“恭喜子匀兄夺得第三名,大宗师赐廪生,可入府学。”
裴少淮心道,原来他便是第三名江子匀。
江子匀脸上喜色与焦急相掺,他草草应付周边人的祝贺,似乎有事急着离开,等裴少淮挤过人堆过来时,江子匀已经走远,不知拐进了哪条巷子里,不见踪影。
正当裴少淮遗憾再次擦肩而过时,长舟言道:“少爷,要不咱们先回伯爵府罢,报喜的衙差很快就要出发了。”
裴少淮忽想到,衙差知晓考生的暂住地,跟着报喜的衙差岂不是就能找到江子匀?
至于伯爵府那边,祖父祖母和母亲会接待好的,稍晚一些回去也无不妥,裴少淮当即与长舟上了马车,让长舟跟上第三个报喜的队伍。
第37章
城西北一隅,小道越走越窄,青砖石路小桥斜,马车已不便通行,裴少淮与长舟只好下车步行跟随。
江子匀竟租住在如此偏远的民户家中,只差没出城了,无怪那日他到贡院也出了一身的汗渍。
“大庆县江子匀江公子,可是租住在此?”报喜衙差问道。
民户们团团围观,一男子举着手挤身出来,兴奋喊道:“那读书郎租住在某家中。”赶紧到前头引路,带衙差们找到了江子匀。
柴房小院杂草生,院外石板布青苔,江子匀囊中羞涩,不仅租住得偏远,租住在民家,还是租住在闲置无人的柴房里,只比流浪街头稍强一些。
一身麻衣,青年书生江子匀便倚在柴门外等候。
见此,那几个负责报喜的衙差脸上有些沉沉,最前面那一位李差头想了想,还是笑着走了过去,核对江子匀的路引之后,高声贺道:“恭喜江公子院试榜上有名,位列第三,督学大人赐廪生!”并递上喜报。
轻薄一张纸,是冲破困厄、洗脱俗苦的开始,江子匀接过喜报,双手微颤,脸上既有欣喜,又有些讪讪,向李差头回礼道:“辛苦诸位官差大哥跑一趟了。”
“职责所在,再祝江公子青云直上,步步高升,金榜题名。”言罢,差头打算带人离去,免得叫这位穷苦书生太难堪。
可周遭围观的那些百姓却不甚识趣,一涌上前跟着贺喜,扯着江子匀的袖子讨喜钱。
哪家读书郎得了秀才不抛喜钱的呀?
正是这时,长舟挤了过去,凑到江子匀耳畔说了几句话,江子匀顺着长舟所指望去,看见了不远处静候的裴少淮,江子匀这才对长舟点了点头。
“江秀才请几位官爷们喝茶,官爷们跑一趟辛苦了。”长舟先掏了几两碎银,灵巧地塞进了李差头的袖袋中,又道,“还望官爷们替江秀才多美言几句。”
“职责所在,职责所在。”
长舟又拦住了那些讨喜钱的百姓们,喊道:“都有,都有。”掏了几把铜板子,远远地抛在院子外,又喊道,“大家伙沾沾江秀才的喜气才气,儿孙出人头地。”
等到人散尽了,裴少淮才走过来。
“江同学,我们又遇见了。”裴少淮作揖,又自我介绍道,“宛平县裴少淮。”
“原来是裴案首!”江子匀惊讶之意露于言表,一时间竟忘了先感谢裴少淮替他解围,而是畅言道,“我在榜下看了裴同学的文章,单粗粗看了破题几句,便可窥见气清词雅,尤其是‘岁寒’的破题,用典之妙,叫人佩服。”
又赶紧转言道:“瞧我这嘴,只顾着论文章了……鄙人羞惭,钱囊羞涩境地窘困,让裴同学见笑了,感谢裴同学方才出手相助,不知花费银钱几许,好叫我回家筹备,尽早归还。”
裴少淮笑应道:“正场那日,我不也叫子匀兄见了窘态吗?”
至于归还银钱,裴少淮已猜到江子匀是个自尊心强的农门子弟,不喜受施于人,若是说强加赠予反倒不美。
试想,江子匀能有如此才华,居于院试第三,即便家中再是贫寒,只要他肯向族长族绅开口,总不至于要住破柴房、掏不出喜钱。唯有一个解释,他独处且倔强着,好似那砖石之下的一枚种子,顶着万钧之力也要冒出头来,露个尖。
才会如此敏感。
于是,裴少淮让长舟把数报给了江子匀,又笑呵呵打趣道:“看来,子匀兄下个月的廪膳廪俸,我可以提前预定一份矣。”
江子匀位列第三,直接计入全县廪生之列,从下个月开始可以从县衙领取廪生俸禄和粮饷,免了徭役赋税,他的生活应当会改善很多。
江子匀神色松快了许多,应道:“理应如此。”
两人又聊了些学问,算是相互认识了。
江子匀赠予裴少淮的那支毛笔,就放在不远处的马车里,可裴少淮心中暗暗决定,先不急着还了,总是需要些由头,才能再与之相遇。
归去路上,长舟有些疑惑,遂问道:“少爷为何对这位江秀才如此感兴趣?”
“段夫子曾言,穷困学子,无学堂所容,无师友教化,无书卷鉴学,无有识者举荐,最易受到湮没。在如此境地之下,仍能出人一头,可见其才学之精,攻读之勤。”
没有好的族学,没有好的夫子,没有足够的典籍,也没有人替他们宣扬名声,相比于书香门第,寒门学子在科考一道上确实更难有所成就。
也有出了名的,许多都是初显锋芒之后,有伯乐相助。但更多的是没有机会露出锋芒。
长舟被自家少爷文绉绉的话给说懵了,不好意思挠挠后脑勺。
裴少淮用俚语解释道:“英雄不问出处,才俊不论贫富。”当然,后一句是裴少淮自己杜撰的。
裴少淮注意到长舟脸廓比少年时硬朗了许多,突然意识到长舟年岁不小了,遂问道:“长舟,你跟我有七年了罢?今年……”
“少爷,小的今年十九了。”
“该说亲了罢?”裴少淮与长舟闲聊,又道,“回头我叫母亲安排人,去官府把契子销了。”
“少爷,别。”长舟急道,“少爷让小的再多跟你几年罢,多学些本事,我老娘说,过个三五年再娶妻也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