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MM豆
裴少淮认为,错应当在何大郎,宣判袁娘、孙二郎夫妻存续。
可难就难在,裴少淮回想《大庆律》里的条条款款,愣是没能找到适用的一条,这个案件属实是“钻了空子”。
裴少淮忽然想到,兴许张侍郎就是为了考空子呢?既然是考空子,怎么可能找到适用条款?
段夫子曾言:“断案,既要严肃用法说理,也要守住道义底线,法与道并不相悖。”
裴少淮有了打算,开始打草稿。
判词也讲究一定的格式,要详细分析断案过程,为何要这么判,说明缘由,最末一句结语才会宣判结果。
且需要讲究语言文辞之美。
裴少淮写道:“……何大郎十年间未以聘礼相娶,桃有华之盛者岂能长久待之?约而不娶红笺岂非一纸空言?想来何大郎于袁娘也并非出自真情……且孙袁二人已为夫妻,双燕绕梁同一心,何大郎嫉妒则状告更是无情……”
最后判孙二郎、袁娘存续夫妻之实,对袁娘失约一事口头告诫,就此罢了。
……
裴少淮顺利完成第二场、第三场考试,考试中他大部分时间都在精简文字,力求用最精炼的句子把自己的意思表述出来。
因为誊录生知晓考官们基本以第一场的文章来分高低,第二第三场的卷子不过是作参考而已,他们誊录文章时,发现文章写得又臭又长,则会偷工减料,给你省去几句几段。
裴少淮写得短而精炼,能够避免此类情况发生。
……
考生们已悉数离开贡院,诸位考官们迎来最忙碌的时候。
他们需要在半月之内批改完上万名考生的卷子,并非易事,可以说,一场乡试下来,主副考官、同考官比考生们还要更累一些。
誊录生誊抄卷子,对读生读卷确保誊抄无误,才会把卷子送到考官处批改。除去这些时间,留给考官们批读卷子的时间不足十日。
考官们往往没有足够的时间细看第二场、第三场的卷子,主要以首场的八股文章分高低。
因誊录生用朱笔抄卷,故此,送到考官房里的卷子称之为“朱卷”,弥封的原卷则称为“墨卷”,墨卷要等最后填榜时,才会拆封。
诸位考生的本经各有不同,于是他们的卷子会被分到不同的房内批改,裴少淮的卷子经过誊录,列为春秋卷,已送至同考官处。
十八个房间,十八个同考官,因《春秋》最难,以《春秋》为本经的考生最少,十八房中唯有两房是专门批改春秋卷的。
十八位同考官之间是带有竞争关系的,若他们举荐上去的卷子,能被主考官点为榜首、经魁,他们则会沾光受到封赏,得一份荣誉。
夜黑灯稀,十八房仍旧灯火通明。
于考官带着两位大总裁在房内点灯夜战,他们负责春秋卷的批改,每读一卷,或是举卷,或是落卷,皆要在卷子上批注好缘由。
于考官忽举着一份朱卷站了起来,十分兴奋对两位大总裁道:“此文入理精湛,通幽洞微,铸词雄伟,气势恢弘浩浩如水流贯,乃是才情理义气魄之绝大者,当举!”
又道:“今年乡试,咱们房内或可以夺得头筹矣。”
第52章
裴少淮考完乡试回到府上,一连歇息好了几日。
院中的小厮、婆子知晓少爷在静养,连脚步都放轻了许多,生怕扰了自家少爷。
拘在狭小的号房内长达九日,再次“重见天日”,裴少淮才发觉自己的床榻如此松软舒坦,书案前小轩窗涌入的微风是如此沁人心脾,晨时的秋露带来的寒意也并不恼人。
十几年养成的生物钟,早起已然成了习惯。
裴少淮披了件衣裳,掌亮油灯,听着屋外不时传来的几声鸡鸣,几缕沁鼻的桂花香气袭人,顿时驱走了屋内一夜的闷气,正是“晓光分处未开窗,好花偏占一秋香”。
若论秋日第一香,当属小桂幽芳。
恍惚间,裴少淮意识到已过十五个秋,即便自己日日苦读,加快了进度,如今也才行至秋闱而已,中与不中尚未可知。
裴少淮痴笑笑,心中不禁想到诗仙的那句“蜀道难,难于上青天”,这科举之道定不输蜀道矣。
他本想如以往那样晨读,然则书案空空如也。林氏担心儿子不好好歇息,早叫人将四书五经、及第文选等书卷一应先收走了。
裴少淮从书箱里找到一本遗留的诗卷,翻开品读以消遣。
天大亮之后,裴少淮派人去荣轩铺子买了些桂花糕,又去贺相楼提了两壶桂花酿,一同拎上,去了徐家。
学堂里,少津和言成正在埋头写文章,神情专注,夫子则在单独给小言归讲解词义句意。
裴少淮以前坐的桌椅空着无人,一直没有搬走,桌面一尘不染。
裴少淮站在窗外静望了许久,等到段夫子下堂了以后,才敢进去向夫子行礼。
“大哥你来了。”少津欢喜道,“你已经歇息够了吗?身子可还疲乏?……我昨日想去找你,又怕扰到你静养。”
少津去接长兄回家时,看到街上许多学子虚弱到晕倒,还有人是抬着出贡院的,于是先入为主,以为长兄也要歇上十天半个月才能缓过来。
毕竟,院试结束好几日了,城内的医馆里,病号还是满的。
“一场考试而已,只要准备得足够妥当,考试时素有章法,考完歇息两三日就够了。”裴少淮笑道。
徐言成挤上前抢话,打趣道:“你光说准备妥当,却不说如何准备妥当,今日若不细细说来,我们可不依。”三年后的秋闱,就该轮到他和少津上场了。
少津也道:“是矣,我们提前养成好的习性,往后参加秋闱时处若不惊,便能多几分把握。”
裴少淮只提了一点——平日里多锻炼体格,又将自己锻炼的方法分享给他们。
少津、言成深以为然,点头赞同。
小言归也凑上来,仰着头望着裴少淮,言道:“小舅,我呢我呢?我是不是也要跟着锻炼?”
“还没到你的时候。”裴少淮习惯性揪了一揪小言归的脸蛋,说道,“你只管听娘亲的,吃好喝好睡好,快快长个子,还有听夫子的话,听好记好学好,把学问打牢固了。”
段夫子见到几个学生畅谈,欣慰笑了。
随后,裴少淮细细同夫子讲了自己的作答情况,段夫子评判道:“不失你往日的水准,甚至稍高出了一筹,以我之见,可以列为佳作。不过乡试批改卷子讲究几分缘分气运,你且放平心态,安心等桂榜罢。”
“学生明白。”
……
……
贡院正南有独立小院,墙高十余尺无窗孔,密不透风,唯留一扇院门,有武官带人层层把守。
院门有楹联,道:“号列东西,两道文光齐射斗;帘分内外,一毫关节不通风。[1]”
上联乃是夸赞考生们文采熠熠,宛若光辉照亮贡院。下联则道帘外官和帘内官需有边界,不得沟通,批改卷子时保证公平公允。
负责批改卷子的便属帘内官。
批改卷子已过数日,每个房间中,被罢黜的卷子堆积如山,卷子首页写有落卷的原由,譬如“破题有偏”“平仄有误,通读不顺畅”“立意太浅”等等,有些写得尚可的,同考官、大总裁则可能多添几句建议,譬如“下回不可乱用典故”“起股尚可,束股走低”等等。
而被举荐上去的,每房不过二三十卷而已。
所有举卷汇总,三四百卷中再择选优者,才是最后的中举的。
今日,同属批改春秋卷的两位同考官——于考官和方考官,拿出自己房里最优的一份卷子,一起研讨文章的高低。
于考官拿出来的,正是那份让他眼前一亮的“春秋第一十九号卷”。
两人换读。
才不过半刻钟,略读了一遍,方考官便直言道:“于兄,无需探讨了,你房中的十九号卷显然更胜一筹,立意高远,笔法精巧,理应举为《春秋》的经魁,与其他的四经魁争一争今年的解元。”
“所见略同。”于考官道,“明日向张侍郎推举经魁,还望方兄也替我声张几句。”
“这是自然,同是春秋经房,一荣俱荣。”方考官笑道,“选《春秋》为本经的考生愈来愈少,每每总排在五经魁之末,今年也该轮到我们冒冒尖了。”
两位同考官皆是举人出身,沉浸多年学问,品鉴文章还是相当有眼力的。
……
翌日,正堂之内,主考官张侍郎坐在中间,本经不同的五份卷子摆在案上,已退出解元之选的十三份卷子则摆在其后,总共十八份,每房推荐了一份。
《诗经》《礼记》《尚书》三经的考生最多,解元多从这三经出,负责批改这三经的同考官各抒己见,滔滔不绝,讨得正凶。
《周易》的三位同考官自知夺得解元无望,安静坐在一旁等张侍郎发话。
于考官、方考官也加入了“战斗”。
好一会,张侍郎终于发话了,说道:“这几份卷子我看了,都很不错,不过……”
诸位同考官神情一凛,认真听讲。
“乡试会试中,考官们只看重首场卷子这样的陋习由来已久,以致学子们亦只看重首场的八股文章,在二、三场中,不少人试图剽猎套语以蒙混过关,许多必读的史书贤书都未曾读过,策问时事更是一窍不通。圣上曾言‘博洽古令,晓畅兴替者,方为贤才’,单单看八股文章举才岂非与圣上所言有悖?如此,以往的陋习也是时候改改了。”
“我以为,趁还有些时日,辛苦诸位回去判阅考生二三场的卷子,若是判词生搬硬套《大庆律》或是断案有误者,不录,策问题言之无物,通篇皆是虚言者,亦不录。唯有一二三场每一卷、每一题文章俱佳者,方有夺魁的资本。”
言毕,场下静默,这个工作量可不小。
张侍郎侧脸问副考官,道:“祭酒大人,你以为如何?”
祭酒大人先是颔首,而后道:“国子监受圣上所托培养监生,平日里,监生们除了写文章,还要习算学格物,读史书时策,更要出去历事实习,我以为乡试与国子监同为举才,理念应当一致。”
副考官也同意。
同考官们纷纷作揖,异口同声道:“我等领命。”
于考官原还有些担忧,待他看了十九号考生二三场的卷子,当即转为大喜,判案正确,语句精炼,每一题都可判为上乘,他自言道:“这解元,我们房是取定了。”
数日之后,主副考官、同考官再聚,五名考生三场的卷子悉数摆在案上。
众人一一传阅之后,高低立判,春秋经第一十九号考生每一张卷子都是上上乘。若单论八股文章,兴许有几人可以和他比上一比,可附加二三场卷子以后,无人能与之匹敌矣。
于考官道:“此学子笔法精妙,见解精辟,文初无排偶藻绘之迹,请主考官过目。”
张侍郎再次读第一十九号卷,看着卷上独特的笔法言辞,略感熟悉,他没有多想,说道:“既然诸位意见统一,倒也省了争辩的时间,就点此卷为解元。大家一同商量着将余下的名次排好,而后拆卷填榜罢。”
“是。”
……
……
八月二十九,放榜的前一日,老太太带着林氏、沈姨娘到庙里祈愿,求文曲星保佑裴少淮明日桂榜有名。
文曲星庙前有几株老桂树,树枝上用红绳挂满了竹牌子,上面刻着学子的名讳。
桂树上挂名,寓意着桂榜上题名。
人人都想求个盼头。
八月三十这一日,一大早,贡院前门庭若市,被围得水泄不通,或是闲汉蹲榜讨个喜钱,或是富贵人家的小厮奴仆,还有众多夙夜难寐、望眼欲穿的学子,人挤着人,混作一团。
裴少淮、江子匀等几人来得晚,看着人群无奈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