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远上天山
“学士,这是下官今日写的条文,烦劳学士一阅。”
柳贺收下条文,沉吟片刻道:“三条可用,四条不可。”
柳贺便在那条文之后写上不可取之缘由,附上“诸司职掌所未载者,则增立之”一句:“回去再修改一二。”
“是。”
他眼前这翰林正是张居正次子张嗣修,坊间传闻他无才无德,然而柳贺见了他写的《会典》条文,倒觉得他做学问颇为踏实。
按理说,负责编撰《大明会典》的都是经验丰富的翰林,轮不到沈懋学、张嗣修这些新进的翰林,可惜隆庆二年的翰林各负重任,即便有时间修书,进度也注定快不起来,因而任务就落到了新进的翰林头上。
柳贺正好可以予新翰林们结识一番。
而这些新翰林们对柳贺也是只闻其名,不见其人,柳贺离京虽有三年,翰林院中却始终流传着他的传说,新翰林们对他这位大名鼎鼎的柳三元也分外好奇。
柳贺在京时筛落权相子会试卷,在外则斗贪官,斗奸商,翰林们本以为,柳贺应当是那等极难相处的官员,然而见过真人之后众翰林才知,柳贺性子极好相处,并非那等好为难人的上官。
……
柳贺在翰林院忙碌时,南直隶、福建、浙江等地的清丈田亩之政也在有条不紊地进行中。
清丈田亩本身并不难,无非是耗些人力工时罢了,难的是叫权贵官员们将侵吞的土地吐出来,因而张居正特意派了数位得力的官员前往两直十三布政司,以敦促清丈田亩之事推行顺利。
张居正推行此事时,朝堂中的反对声浪很大,事实上,满朝文武官员,家中没有侵吞
兼并的只是少数,张四维家是山西的大地主,徐阶甚至因兼并土地差点落到家毁人亡的下场,相对来说,张居正都算是清廉的了,他在江陵老家的名声还不错,不似董份、徐阶那般只坑家乡人。
早在离京之前,柳贺就嘱托过三叔,也与纪娘子、族老们明确说过,他可以替族人们免税,却不能趁此机会吞并族中的土地——他并无兄弟姐妹,父母那边的亲戚也就只有柳义一家,需他赡养的家人很少,因而靠着他的俸禄就可以养活一家老小,何况他在镇江府中也有铺子和山头,足够一家人过上滋润的生活了。
柳贺一边也在思索张居正交代的话。
想了几日,他多少有些明白张居正推他任侍读学士的目的了,只是张居正没有明说,柳贺也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自作多情。
若是自作多情倒也罢了。
若他所想正是张居正的目的,柳贺也觉得……有些难了。
或许张居正高估了他,他并没有张居正那般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勇气,但柳贺心中同样有原则与信念在,到了非做不可的时候,他恐怕也会虽千万人吾往矣吧。
“学士,今日可否同我等一道吃个酒?”
放衙前一刻,黄凤翔与于慎行便叫住了柳贺,柳贺上任之初便应了他们要喝酒,然而他这几日只迎来送往去了,只能将这桌酒推了又推。
几人吃酒,也不过是聊聊翰林院中的变化罢了,不管怎么说,好友们相约柳贺总是要应承的。
柳贺科名在黄凤翔等人后面,官职却胜过了他们,虽相处之下与以往并无变化,但与柳贺初进翰林院时还是有不同的,多少会有一点隔阂在。
这正是官场上的无奈之处。
好在柳贺与黄凤翔等人都是好相处的性子,柳贺坦诚待他们,他们也坦诚对待柳贺,就算在翰林院时柳贺要摆出一副上官姿态,私下相处他却仍和过去一样
……
“泽远可听说过张相之父病重的消息?”
于慎行这话叫柳贺筷子差点没抓稳,他看向于慎行:“可远兄从何处知晓的?”
“莫非泽远你也听说了?”
柳贺摇了摇头:“只是惊诧罢了,江陵山高路远,若是张相之父病重,朝中不可能全无动静。”
于慎行问:“泽远你与刘子良相熟否?”
于慎行一说,柳贺便猜到他的消息来源于何处。
刘子良即刘楚先,他是柳贺的同年,如今也在翰院中修史,柳贺离京之前与他关系还不错,但离京之后,两人渐渐断了往来,此次柳贺回京,刘楚先似乎是出京册封王府去了,柳贺至今还未与他见上一面。
刘楚先是张居正的老乡,从他那边的消息应当是准的。
张居正之父名为张文明,在京中很有知名度——主要是与他的大儿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张居正晋为内阁首辅之后,张文明也沾光被封为光禄大夫,和张居正少年时便是才子不同,张文明在科场上屡试屡不第,考了七次乡试都未通过,至今仍是个秀才。
江陵官场上,最大的当属他张家的老太爷,其他的地方官都要排到他后面,为了讨好张文明,江陵的地方官甚至将数千亩良田相赠,张居正在官场上可谓一霸手,却拿自己爹毫无办法,儿子他还是能管的,爹他却根本管不住。
按照真实历史来说,张居正他爹约莫就是在这一年去世的。
“张老爷子若病逝,张相定是要回乡丁忧的。”
柳贺闻言停了筷子,一言不发。
对张居正来说,此时朝堂的形势可谓一片大好,京中、京外都是他推举的官员,阁臣中吕调阳、张四维也以他为尊,可若是回乡丁忧三年,朝中形势还会如此时一般吗?
考成法
已经推行了几年,清丈田亩策正在进行中,然而这两项政令并非没有反对声,官员们不过是碍于张居正之势不敢高声罢了。
从现实利益的角度看,张居正是不能回乡的,但若是不回乡,朝臣与天下读书人恐怕都容他不得。
“若是张相回乡,内阁中恐怕也……”
以吕调阳的本事,恐怕镇不住张四维,张四维在朝堂与宫中皆有助力,而一旦张四维主持内阁事务,柳贺就觉得脑门凉飕飕的。
他和张四维相处不多,却也了解这位内阁三辅的脾气,柳贺在扬州已将他得罪了个彻底,一旦他掌了权,柳贺恐怕会是第一个倒霉的。
“事情还未发生,各位不必忧虑。”黄凤翔道,“可远兄与泽远就是想得太过长远。”
柳贺却想着,等夺□□一起,他的诸位翰林同僚们遭贬的遭贬,挨打的挨打,还是得先做好准备。
不过到了七月时,张居正之父病逝的消息未传出来,柳贺却听说了王希烈病逝的消息,又过了几日,丁士美竟也病逝了。
王希烈结束丁忧才短短几月,他是柳贺乡试时的主考,他回京后,柳贺立刻去他府上拜会了,而柳贺上一回见丁士美还是在扬州知府任上,他去淮安府商议河事,就顺路拜望了一下丁士美。
柳贺遭遇弹劾时,丁士美也替他说过话,作为淮安地方士绅,修河筑堤时,他同样解囊相助。
上回见面时,丁士美还颇有精神,却没想,那次竟是永别了。
柳贺任官短短六年,就已有三位掌院学士过世,丁士美年岁也并不算大,他讲学严谨,为人又是淳厚君子,在翰林院中,他并不因柳贺是三元而偏爱,却也从未以上官之威压制于他。
众翰林们心中同样忧伤不已,柳贺不能离京,便去信给丁士美家人,问可有需要自己相助的地方。
第172章 夺情起
丁士美过世,天子感念其任日讲官辛劳,赠吏部尚书,谥文恪,并下令给予厚葬。
因王希烈过世,天子原命王希烈与王锡爵共同教习庶吉士,此时只能改为由汪镗与王锡爵共同教习。
八月时,钦天监择好良辰吉日,天子着衮冕之服,百官着朝服,共迎《世宗实录》,《世宗实录》工程浩大,《穆宗实录》已经修完了,《世宗实录》却到今日才正式完成,柳贺刚任翰林官时也修过一阵《世宗实录》,此时他站在纂修官队列中,将这一套仪式彻底走完。
八月也是天子的万寿圣节,天子赐予辅臣□□,柳贺等日讲官也收到了银币的赏赐。
作为臣工,官员们是不好明目张胆给天子送贺礼的,否则会有媚上之嫌,不过天子生日前一日恰好是柳贺任讲官,在天子期盼的眼神中,柳贺掏出了一卷《唐宋八大家文钞》——此是曾任丹徒知县的茅坤所著。
茅坤与唐顺之、归有光等一同被归于“唐宋派”文人之列,唐宋八大家的称呼也是起源于他的《唐宋八大家文钞》。
不过柳贺只给天子带了韩愈的一卷,毕竟这书着实太厚了,全带进来有些高估柳贺的体力。
天子不由一脸绝倒的神色:“柳先生……”
他此刻的表情和收到作业的初中生一模一样。
柳贺于是拿出一个魔方,是木制的,六面都涂了不同的颜色:“陛下可以慢慢去解。”
天子这才高兴了起来。
柳贺觉得,自己就像那等引诱天子玩乐的佞臣,不过天子在宫中玩乐的时间很少,带个魔方解解闷应该……不算坏事吧?
当日讲官时,柳贺并不拘着天子必须将自己所讲的内容全听进去,有了在扬州任地方官的经历后,他反而会让天子自己思索。
当今天子其实十分聪明,柳贺只需举出一例,他便立刻能举一反三,且他虽常年在这皇宫之中,朝事由内阁分担,但这并不代表天子对朝政漠不关心。
否则在历史上,万历皇帝也不会几十年不朝了。
他之所以能不朝,正是因为他将朝政紧紧抓在自己手中。
“柳先生是如何看周公的?”天子突然问柳贺,“柳先生当年殿试时,先帝出的考题中就有周公吧?”
柳贺答道:“是如此。周成王正是由周公辅佐,才创下了成康之治的佳话。”
天子道:“周公在任上救乱克殷制礼乐,方才令成周江山稳固,张先生于朕,正如周公待成王。”
听及此话,柳贺并未作答。
天子这话出自何处?出自《尚书大传》,此书是对《尚书》的解释说明。
而天子此句的原文是——一年救乱,二年克殷,三年践奄,四年建侯卫,五年营成周,六年制礼乐,七年致政成王。
七年致政成王,讲的是成王七年时,周公正式归政于周成王。
眼下张居正秉政已有六年,天子也已经一十六岁,在寻常人家,这个年纪也该娶妻生子担负家业了,可天子却仍事事听从李太后与张居正的想法。
柳贺还是第一次自天子口中听说他有亲政之意。
他猜测,这话天子应当未在其他日讲官面前说过,只是说给他听了。
天子究竟是何意?是无意说出这番话,还是希望柳贺助他亲政?
若是张居正父当真过世,对天子来说,这是他亲政的好时机吗?
“柳先生为何不说话?”天子忽然问道。
柳贺调整了表情,方才道:“陛下,有句俗语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臣性子急,一急便容易说错话做错事,少时被母亲训斥过多次。”
“柳先
生竟也会被训斥。”天子道,“朕只是随意说说,张先生对朕的好,朕又如何不知呢?”
……
自文华殿出来,柳贺才发现,自己后背已经被汗水浸湿了,他与天子虽只有短短几句对话,可这几句话却让柳贺意识到,天子已不是三年前那个为躲避读书而烦扰的少年了。
想想也是,在天子这个年纪,他已经在备考县试与府试了,与他同龄的学童也大多定了志向,更有不少娶妻生子了。
天子常年接受帝王教育,经筵官与日讲官日日与他教导为帝王者该如何,然而天子听了满腹大道理,却还未有过实践的机会,加上张居正与李太后待他甚是严苛,天子会多想也是正常。
但作为朝臣,这样的情形却叫柳贺有些紧张。
隆庆朝时,复杂的只是内阁学士之间的关系,而到了万历朝,内阁、天子、内侍与太后皆是不容小觑,形势比隆庆朝时复杂了数倍。
虽说这事暂时还冲击不到柳贺,但从天子的言语中,他已经听出了天子有叫他选边站之意。
但他并非张永嘉,也非夏贵溪,张居正也非杨新都,此时的形势与嘉靖初时完全不同。
柳贺不知天子是遗传了祖父嘉靖帝的脾气,还是佩服嘉靖帝数十年不上朝却依旧大权独揽的气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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