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门之士 第130章

作者:远上天山 标签: 业界精英 科举 朝堂之上 穿越重生

  他觉得,坏习惯最好不要学。

  柳贺出了门,至翰林院时恰好遇上了王锡爵,八月的天依旧热着,王锡爵出了一身汗,他来翰林院办事,猛灌了一大碗茶:“泽远你这处的茶就是比别处好喝些。”

  “这是我家山上的茶,自家人晒的,味道当然更好些。”

  王锡爵最近是极忙,这个月翰林院中不少人升了官,汪镗晋为礼部尚书,申时行晋为礼部右侍郎,王锡爵则接了申时行的班,任詹事府詹事,迈入了正三品大员的序列。

  除此之外,参与《世宗实录》编撰的翰林各有升迁,黄凤翔升了修撰,沈鲤与罗万化虽不在京中,却也升俸一级。

  而王锡爵之所以忙碌,是因为天子明年就要大婚了。詹事府虽然主要负责太子相关的事务,可天子大婚如何不与詹事府有关?

  王锡爵每日忙得脚不沾地,他也想过拉柳贺来帮忙,可惜柳贺手头事也不少,实在没法多分心。

  柳贺猜,此时任命汪镗为礼部尚书,恐怕是为马自强入阁铺路了,马自强还未卸任礼部尚书,不过汪镗的任命已下,还兼着翰林学士的官位,但翰林院掌院仍是申时行。

  汪镗今年已有六十多岁,他是嘉靖二十六年进士,张居正与李春芳的同年,论资历比张四维与马自强要老上许多,不过他为人一贯淡薄,为官同样谨慎,并不掺和到李春芳、张居正及殷士儋几位同年的争夺中去。

  若不站队,上位自然是慢的,且汪镗此时已年老,比不过张居正年富力强。

  王锡爵没拉到柳贺,却叫了几位翰林去帮忙,今年刚入翰院的翰林们都被他拖了过去。

  待王锡爵走后,柳贺开始审核翰林们写的《大明会典》条文,会典编撰的要求柳贺已牢牢记住,加上他于章典等知晓颇多,因而待申时行升了礼部右侍郎后,翰林院中的条文实际上就由柳贺一人审核,直接由他交予汪镗。

  人人都忙,柳贺也不能幸免。

  此次众翰林因编《世宗实录》有功而受封赏,柳贺则是翰林院中为数不多没有受赏的翰林,毕竟《世宗实录》修订的后半段他都在扬州,付出远不如其他翰林多。

  “学士,今日的条文皆在此处了,请学士细看。”

  柳贺一个条文一个条文过,一个时辰看了数条,只觉大脑都看得有些发涨,喝了一口茶后,他感觉清醒了一些,便继续看这些条文,到了快放衙时,他终于将这些条文看完,将不通的

  条文还给翰林们,又将堪用的几条拿出,一看时间已经不早,他便决定明日一早去找汪镗。

  第二日早朝时,柳贺站在詹事府官这一列,王锡爵之后,就听王锡爵压低声音与他道:“泽远,张相之父病逝了。”

  柳贺看向四周,果然,今早朝会看似平静,可官员们的神色多少与以往有些不同。

  官员若遭父丧、母丧,按例应当守孝二十七个月,以报答父母的养育之恩,张居正之父过世,那他就该回江陵老家丁忧。

  对于张系一派的官员来说,张居正是他们的主心骨,他们自是不愿张居正远离朝堂。

  关键是张居正自己的态度,还有……天子的态度。

  在这种情况下,张居正会如何选择呢?是回家,还是依旧留守朝堂。

  柳贺视线略往前一偏,阁臣如吕调阳、张四维神色都很平静,不久之前,吕调阳刚刚上疏老疾祈休,但天子并未允许,而马自强、汪镗及吏部尚书张瀚、刑部尚书王崇古等人也都看不出情绪。

  这个问题并未让官员们等待太久。

  待朝事完毕,官员们未散去,天子便宣旨道:“……知先生父已弃世,痛悼良久,先生亲承先帝付托……元辅朕切倚赖,岂可一日离朕?父制当守,君父尤重,准过七七照旧入阁办事……”

  此诏书一出,满朝文武皆是哗然。

  天子竟偏张居正至此,以君父重于生父之由只令张居正守孝四十九日!

  虽有情由,但于理不合,于制不合,天下百姓皆重孝道,天子与内阁首辅却先违犯,此岂为人臣之道!

  如此行事,若天下人人效仿,百姓又会如何看待天子与百官?

  朝堂上许多官员脸色已经变了,柳贺心中却感慨,天子此时待张居正这般,连属于高拱的职责都归到了张居正头上,可日后清洗张居正全家的时候却一点也不手软。

第173章 走不走

  “陛下,臣以为此事于理不合!”

  “臣附议。”

  当下便有几名官员出列,认为天子旨意不仅不合理法,也将张居正置于不忠不孝之地,天子为君父,君父又岂能令臣下夺情呢?

  朝臣们有消息灵通者,已知这是户部侍郎李幼孜为讨好张居正想出来的主意。

  夺情的先例有吗?

  大明朝其实是有先例的,杨溥、金幼孜当年便是多次向皇帝申请丁忧,但皇帝都因国家离不开人才为由,实行夺情起复,令杨、金二人仍留在朝中。

  而眼下朝臣们议论纷纷,吕调阳与张四维便援引了杨溥、金幼孜的先例。

  天子支持张居正,内阁又举出了杨溥二人的例子,百官并非不能驳斥,但天子下令归下令,天子下了令,张居正难道一定得受吗?

  因而百官也在等张居正的反应。

  ……

  散朝之后,王锡爵与柳贺走在一条道上:“泽远今日可有空,放衙后你我一道去喝茶?”

  “詹事相邀,泽远又如何会不允?”

  柳贺清楚,王锡爵邀请他必然是为了张居正夺情之事。

  事实上,经过朝上这一出,百官已经知晓了张居正的偏向,若张居正执意回乡丁忧,吕调阳与张四维又何须举杨溥之例?天子又何必下诏命张居正夺情?

  天下谁不知如今掌权的是张居正,天子及内阁何时能影响他的决定了。

  “看来张江陵是打定主意不肯走了。”

  “二十七个月着实有些长了,待回朝之后,何人知晓朝事会如何?”

  “官员丁忧乃是祖制,纵有夺情之例,但为父守孝乃是为人子的本分,便是元辅也不能避免。”吴中行脸上有怒色,“长此以往,理法何存?”

  “子道兄你莫要激动。”

  柳贺正要应王锡爵的约去喝酒,吴中行却找上了他:“泽远,我心中苦闷已不能抑。”

  本因刘台之事,吴中行就对张居正有怨言,但他毕竟是张居正的门生,刘台已经忤逆了张居正,若他再忤逆,张居正便没有了颜面。

  但夺情之事着实令吴中行怒火中烧:“此事违反礼法纲常,天下之事,没有一样能越过一个礼字的,纵是当朝元辅也不该如此,如此……”

  吴中行也无法对恩师口出恶言。

  柳贺倒了一杯茶给他:“子道兄莫急,慢慢说。”

  吴中行道:“自隆庆六年起,恩师行事愈发专擅,刘台上疏之时便是难忍他将言官视为无物,眼下其父过世,他竟也未回家奔丧,似是等待天子夺情一般。”

  柳贺道:“我明白子道兄的意思。”

  “我与泽远你不同。”吴中行喝了一口茶,脾气倒是缓了一些,“泽远你是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可我却看中这礼法伦常四字,且你看看此时朝中,内阁次辅与内阁三辅见此事竟未指责,反而附和这夺情之诏,气节何在,礼法何在?”

  “若是此事再……我恐怕也要效法刘子畏了。”吴中行道,“自我少时,父兄便教导我尊师重道,如今人道不存,我守着这师道又有何用?”

  听说吴中行有上疏弹劾张居正之意,柳贺连忙出言阻止:“子道兄不可!”

  吴中行看了他一眼:“泽远,我并无劝泽远与我一道的意思,你一路也格外艰难。”

  柳贺闻得此言,脸上浮现怒色:“子道兄,你莫非是觉得我胆小怕事,在外任了三年便不敢行事了吗?”

  “我并非赞同夺情之事,只是我不愿这上疏之人是子道兄你。”柳贺深吸一口气,“知己难得,我不愿好友受廷杖,也不愿你我时隔数十年不能相见。”

  “你先耐心等一等,过几日再看。”柳贺道,“无论你有何想法,我与元卿兄都会支持你。”

  因张居正夺情之事,朝野上下已是议论纷纷,再看吴中行的反应,柳贺清楚,若夺情之事不能解决,在朝中只怕会掀起更大的风浪。

  柳贺于是心情沉重地赴了王锡爵的约。

  离京之前,几位上官中,柳贺与王锡爵关系最好,而到了回京之后,他又成了王锡爵的直属下属,两人间反倒比离京前更亲密了一些。

  王锡爵其实也并不赞同夺情之事,不过他眼下已是三品的詹事府詹事,又岂能如普通翰林一般随意发声?

  且王锡爵毕竟任官时日长,他很清楚,如今京中的情景着实离不开张居正。

  张居正能将百官治得服服帖帖,且自考成法之后,官员懒散的习气被纠正了许多,眼下张居正决定清丈天下田亩,是为了朝廷收取更多田税,此事除了张江陵外,无人能有魄力、有胆识去推进。

  两人喝了两杯茶,柳贺便听王锡爵低声道:“张相先找了大冢宰。”

  大冢宰即吏部尚书张瀚,大明朝的吏部尚书一贯眼睛长在头顶上,可张瀚这吏部尚书却是张居正一手提拔,朝臣皆知他唯唯诺诺,唯张居正马首是瞻,他任了大冢宰后,吏部便一直被内阁牵着鼻子走,丝毫没有牵制内阁的能力。

  张瀚本人在朝政上也没什么建树,刘台就曾弹劾过他,说他将陕西治得一塌糊涂,为官毫无主见。

  “大冢宰未应?”柳贺道。

  “泽远果真聪慧。”

  官员丁忧其实是吏部事,丁忧之前,吏部要记下其回乡的时间,吏部给予官员勘合文书,待服满后再由原籍官吏查勘送吏部,如果张瀚真应下的话,他应当会在朝会上发声。

  王锡爵道:“张相令大冢宰出面,大冢宰却道,奔丧若予殊典,此系礼部事,与吏部何干?张相又令人请大冢宰,大冢宰却不为所动。”

  张瀚的意思是,正常丁忧是吏部的事,可张居正这夺情却事关礼法,那就得礼部来问了,和吏部一点也不相干。

  柳贺不知张瀚是被张居正搓磨狠了,还是实在忍无可忍决定硬气一把,但他估计,张瀚这吏部尚书恐怕是做不长了。

  柳贺闻言也是叹气。

  “泽远应当也听说,翰林中有人决定参张相一本吧?”

  柳贺点了点头:“詹事想必也听说了。”

  “此事,也是言道不作为之故。”

  柳贺对此深表赞同。

  张居正以考成法牵制言官,言官犹如被绳子扼住了喉咙,发声远不如隆庆、嘉靖朝时,且自刘台事后,言官们更是不愿忤逆张居正,对他只有赞颂。

  言官本就该仗义执言,道尽朝野中的不平事,非言道失声,又如何轮到他们这些翰林愤懑不已?

  翰林们一贯是有敢说话的传统的,王锡爵当初连高拱都敢喷,若他仍是小翰林,只怕也要冲到张居□□上将他大骂一顿了。

  事实上,张居正父丧之后,也不是没有言官说话,比如御史曾士楚、吏科都给事中陈三谟就首先上疏让张居正留下,可谓毫无言官的节操。

  原本吴中行也不那么愤怒,天子下旨夺情是天子对张居正的信重,但天子能下旨,并不代表张居正能受旨,更不代表满朝文武面对此事竟只是附和!

  言道如此,内阁也是如此,首先上疏的陈三谟还是高拱的门生,旁人还未出声,他竟先一步讨好张居正了,简直……无耻至极。

  这般无耻的人,竟还窃据吏科都给事中之位。

  要知道,吏科是六科之首,吏科都给事中是言官领袖,吏科都给事中若是强硬一些,连阁臣都能劾倒。

  桩桩件件事情累加起来

  ,吴中行自然难抑怒火。

  柳贺道:“詹事可有什么好办法?”

  王锡爵沉吟片刻:“只能见机行事了,泽远,你能否……”

  王锡爵话说了一半便止住:“算了,先等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