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门之士 第131章

作者:远上天山 标签: 业界精英 科举 朝堂之上 穿越重生

  张居正眼下是没有走,可他也没说会留下,他们也只能见机行事了。

  ……

  回到家时,柳贺已一身疲惫,今日只这一桩事就叫他身心俱疲,比他在扬州跑完各州县还要累。

  吴中行想上疏弹劾张居正,依王锡爵的意思,有这般想法的翰林还不止他一个。

  王锡爵的未尽之意柳贺也明白,他是想看柳贺能否劝动张居正,毕竟刘台事上张居正的确听了柳贺的劝,然而夺情之事非常事可比,这是叫张居正彻底卸下手中的权势,张居正又如何愿意?

  张居正连张瀚都找上了,必然就是不想走了。

  这一夜柳贺都未睡好,满脑子想的都是夺情的事,夺情/事虽与翰林院关联不大,然而柳贺却觉得,他必须在此事上做些什么。

  脑中思绪过多,第二日柳贺差点睡过头,还是杨尧将他喊醒了,柳贺才意识到自己醒得比平日迟许多,再一照镜子,他脸色的确不太好。

  待到了翰林院中,各人神色也是不同,柳贺才坐下,就听说了今日官员们纷纷上疏,表达对张居正的挽留之意。

  面对天子的夺情之恩以及百官的挽留,张居正终于有了反应,他表示,自己既蒙受天子恩典,自当遵守礼法,还是让他早日回乡守孝吧。

  天子自是不允。

  不知内情的官员以为这一回张居正真要走,可知晓内情的官员却都清楚,他此举无非是装模作样罢了。

  张居正还未走,吕调阳却上了三封疏,说自己年老乞休,他为何早不休晚不休,偏偏现在要休?

  但不管如何,张居正既然说了自己要回乡守孝,也算是安抚了一些情绪激动的大臣,大臣们等啊等,又等了几天,却发现张居正嘴上说着要走,可到现在连动也未动,内阁之事也未与吕调阳交接。

第174章 指示

  “学士,今日官员们不仅上疏挽留张相,许多人更是到张相府上,称朝廷不可一日无张相,群情如此,张相只怕不会离京。”

  对张居正丁忧一事,翰林们也是议论纷纷。

  “我等翰林官该如何,也当有个章程。”

  “依我看,眼下朝事的确离不开张相,不若我等也去相府规劝,也算为天下百姓尽了一点心力。”

  此人一出声,便有人斥责道:“陈中允一人去便是了,天下百姓会记住你的恩情的。”

  说话之人是陈思育,嘉靖四十四年进士,许国与沈鲤的同年,此人现任右春坊右中允,近日刚补了经筵日讲,此人颇受天子与内阁器重,翰林院的同僚们却大多与他关系平平。

  无他,他这官升得太不正了。

  翰林们皆知,他与张居正的管家游七交好,又与冯保门人徐爵交好,翰林们都以此为耻,他却丝毫不觉。

  陈思育被闹了个没脸,立于一旁不再多说,但依然有数位翰林看不惯他这般谄媚,出言讥讽了几句。

  见到此景,柳贺出声道:“各位大人,《会典》条文可修完了?本官在此候着各位呢。”

  重修《大明会典》乃是本职,翰林们闻言退去,不过难免有人在心中想,柳贺这官做得越大,胆子却越小了,当年会试中筛落张敬修的柳三元去哪儿了?

  柳贺稍候了片刻,黄凤翔先交了条文过来:“学士,为何……”

  柳贺道:“鸣周兄,多说也是无益,因张相夺情之事,各衙门的官员都无心办事,无论如何,咱们翰林院总不能与旁的衙门一般。”

  黄凤翔闻言点了点头。

  事实上,张居正此次夺情,关注的远不止翰林们,便是六部尚书与内阁学士们也极是关注。

  “鸣周兄,我有一事要请你帮忙。”柳贺示意黄凤翔附耳过来,在黄凤翔耳边低语几句。

  黄凤翔眉头紧皱:“学士,真要如此?”

  柳贺点了点头:“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到时候我来便是。”

  ……

  在这之后,因为张居正一直不走的缘故,朝野上下的争论声越来越大,而天子对张居正厚赏如故,给张居正父加祭五坛,又命礼部及工部主事致祭、治丧。

  天子都如此恩遇,张居正无论如何也该动身了吧?

  此次张居正倒是上了书,乞求天子允他回乡守制,但天子仍是不允。

  按大明朝的规矩,臣子要归乡,若不上疏个五六回,天子再加以挽留五六回,足以证明你这官当得失败,张居正的推辞并未出乎众人意料。

  柳贺将《会典》条文交予汪镗时,便听汪镗道:“泽远,明年大统历已进,张阁老将贺文交予翰林院,你去见张阁老,与钦天监将此事定下。”

  “遵大宗伯令。”

  汪镗这礼部尚书又兼着翰林学士,是柳贺名义上的上官,他平日不太管翰林院的事,但他有吩咐,柳贺必然是要听从的。

  虽然他很不愿见张四维。

  内阁中如今有两位张阁老,对张居正,官员们一贯称之为元辅或元翁,对张四维则以张阁老称之。

  进大统历这事年年有,不过是写篇贺文罢了,将任务派下去就足够,怎么着也不需要张四维亲自见他一面。

  不过随着柳贺官位往上升,他免不了要和阁老及尚书、侍郎们打交道。

  柳贺并未思索太多,径自去了文渊阁。

  张居正父丧刚至,并不在内阁中办事,吕调阳多次乞休天子不允,因而内阁诸事眼下都由张四维来处理。

  ……

  文渊阁的景象与三年前并无不同,阁臣们来来往往,

  翰林、中书们也俱是忙碌,柳贺只在外稍候了片刻,便听张四维的中书道:“柳学士,阁老在等你。”

  柳贺便随他入了内。

  张四维今年五十一岁,入仕二十余载,他已登上了无数官员梦寐以求的阁老之位,晋升可谓飞速。

  当今天子刚登基时,张四维被认为是高拱的同党遭言官弹劾,回乡了两年,若是别的官员恐怕会就此沉寂,可张四维不仅杀回了京城,更在回京后一年便以东阁大学士的身份入了阁,如今张四维入阁已有两年,《世宗实录》编成后,张四维因功加官太子太保,并晋为文渊阁大学士。

  如今张四维正是为官最志得意满之时,虽官场上都认为他只会攀附张居正,奉张居正之言为圭臬,然而这并不影响张四维飞黄腾达。

  “见过张阁老。”

  柳贺恭恭敬敬行了一礼。

  “泽远请坐,要你来所为何事,泽远想必已从大宗伯那里听说了。”张四维淡淡道,“大统历已进,天子求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之兆,故命内阁择文采出众者撰一篇贺文,如今翰林院中,泽远你的文才是公认的,你记得与杨监正商量一二。”

  柳贺点头称是。

  “你如今公务繁忙,也可选一位翰林来撰写。”张四维道,“新进翰林中,想必也有数位才华横溢之人吧?”

  柳贺听懂了他的暗示,毕竟万历五年这一科的翰林都是他张四维的门生。

  如果柳贺再舔一些,这个活儿他可以找张嗣修来干,肥水不流外人田,给首辅公子一个表现的机会,这样既能讨好天子,又能讨好元辅,可谓一举两得。

  柳贺答道:“下官定会认真挑选。”

  “泽远你一向机敏,元辅与本官都是信得过的。”张四维捋了捋须,“本官听闻,对元辅的清丈田亩之策,泽远出了不少主意?”

  张四维这么一问,柳贺立刻机警了起来:“下官家中有几亩闲田,年少家贫时也曾下过田,因而有几分浅见,蒙元辅看中,是下官的荣幸。”

  张四维微微一笑,不再在田亩事上纠缠。

  对张居正推行的清丈田亩之策,作为紧跟在张居正之后的内阁辅臣,张四维表面上自然是赞同的,但他心中如何想就不为人知了。

  张居正此次除了推行清丈田亩之政外,也命各地加紧对商税的征缴,若有故意偷漏商税者,各府、州、县当严惩不贷。

  张四维也知,这件事必然与柳贺在扬州的所作所为脱不开关系。

  张四维出身商人家庭,他不似如今保守的官员那般轻商抑商,相反,他亲眼见证过山西许多商人的发家史与经商之道,因而对商业的发展也有自身的独特见解。

  他自然清楚,这商税一旦征了,所获必然不会小,若是张居正借此更近一步,对盐税、矿税等加大征收,那才会动到他的根本。

  答张四维的问时,柳贺须步步小心谨慎,不敢有丝毫的懈怠,张四维有些问题看似随意,但细细品来似乎又颇有深意。

  和这种类型的官员打交道的确是累。

  张四维有心机,但他又不似申时行那般令人有如沐春风之感,相反,在他面前若是行差踏错,常人很难知他下一步要做什么。

  待绕了一大圈后,张四维忽然站起身,状似不经意般地对柳贺道:“泽远,如今朝中大小诸事都离不得元辅,然元辅父逝,他执意要回乡丁忧,虽天子令其夺情,百官挽留,然而元辅心意已决,旁人规劝不得。”

  “泽远既是元辅门生,诸弟子中,他最为器重泽远,不如泽远你跑一趟相府,替天子,也替百官劝一劝张相如何?”

  柳贺警惕心在这一刻升至最高,他观张四维神色,对方并没有一点开玩笑的意思,而是认认真真在要求柳贺。

  柳贺心念急转,他立刻想到了两种可能。

  若是他应了张四维的要求去劝张居正,那他在士林中的形象恐怕与曾士楚、陈三谟无异,若是他不上门,内阁三辅都要他为国为君去规劝张居正,他却仍不肯去,那就是身为门生于恩师毫无师生之情。

  但张四维在等他的答案。

  这事并非柳贺胡乱搪塞就能够敷衍过去,但也容不得他思考太久,片刻之后,柳贺只能答道:“蒙张阁老看中,下官勉力一试。”

  “本官就知泽远是能成事之人。”张四维面上这才露出一丝笑意,“本官等泽远的好消息。”

  出了文渊阁,柳贺心中暗骂张四维着实是个坏种。

  京中官员此刻还守在张府门口的就有数位,他偏偏不叫别人去劝张居正留下,叫自己去劝,别的不说,柳贺今日只要踏进了张府,明日满京城恐怕都知他柳三元变节了。

  日后他如何能令翰林院众翰林归心?

  但不上门的话……上官都下了令,张居正又是他的恩师,不上门自是不行的。

  张居正父过世时,柳贺已经去慰问过一次,这其实已经尽了他门生的义务。

  只能说朝堂上的事一踩就是一个坑。

  柳贺心想,能拖就拖,先缓上几日再说,张四维也不会拉人架着他去张居□□上。

  事实证明,理想是丰满的,现实是骨感的,柳贺拖着不去,张四维就日日派人来翰林院请他,还是那日王锡爵来翰院办事,见得此人赖在翰院外不走,厉声将之赶了出去。

  “泽远,被人赶鸭子上架的滋味不好受吧?”王锡爵一见柳贺就忍不住笑了。

  柳贺苦笑道:“詹事莫要取笑于我,本想着见机行事,如今看来是不可行了。”

  “你再耐心些,再过几日,此事应当就有结果了。”

  张文明去世已有数日,张居正不可能再这般不上不下地吊着,回还是不回,他至少要给天子和满朝文武一个答案。

  果然如王锡爵所说,又过几日,天子继续挽留张居正,张居正推辞不得勉强留下,面对几位朝臣的指责,他却道:“臣受非常之恩,宜有非常之报,何暇顾旁人之非议?”(注1)

  此言一出,原本就不满夺情/事的官员们一片哗然。

  然而,事情却未仅因张居正此言而结束,先是吏部尚书张瀚被言官们弹劾,弹劾奏章如纸片一般呈至天子案头,吏科左给事中王道成、陕西道御史谢思启说他徇私欺枉为官昏聩,张瀚因此致仕,吏部左侍郎何维柏、右侍郎陈炌也都被罚俸三月,吏部的郎中、员外郎管事等也都各有处罚。

  朝臣们正议论纷纷时,又在这一日夜,星变未弭,禁中火警,天子下诏令百官反省。

  何为星变未弭?正是彗星出现在西方,长度达到天际,在百官们看来,这正是张居正未回家守制的警示。(注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