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门之士 第148章

作者:远上天山 标签: 业界精英 科举 朝堂之上 穿越重生

  只是这些话柳贺不能对潘晟说,也不能告知张居正,他的烦闷大多便是源于此处。

  柳贺上辈子读《明朝那些事儿》的时候就有一种强烈的宿命之感——如英宗复辟、嘉靖、万历皆长寿,宣德、弘治却都短命,张居正活得也并不十分长,他算是很能赚钱的了,却挡不住败家子万历实在能花。

  历史规律似乎很难违背,王朝至末年时,便自有一股难逆衰败之相。

  不过潘晟与柳贺刚到文渊阁外,柳贺却又被人拦下:“右宗伯,元辅有请。”

  潘晟很识趣地给柳贺让了位,柳贺重回文渊阁时,张四维、申时行已经退了,只有张居正还在原地。

  “削藩一事上,你似乎有许多不满。”张居正示意柳贺坐下。

  “弟子不敢。”

  “我知你有不满。”张居正道,“便是我,在此事上也有不满。”

  为亲王就藩的标准问题,张居正甚至进宫与李太后商讨过,可惜李太后格外固执,在此事上寸步不让,她有不让的理由,毕竟除了天子外,她还有幼子潞王。

  太后对天子格外严厉,对潞王却很宠溺,此事满朝文武皆知,此时潞王尚未到就藩的年纪,可日后潞王一旦去了封地,以太后的脾性,给潞王的待遇恐怕不会逊于嘉靖对景王。

  何况自天子一日日长大,内库朝户部伸手越来越频繁,仿佛户部的钱粮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一般。

  然而官升得越高,所顾忌之事也就越多。

  柳贺在翰林院任修撰时,他可轻而易举将张敬修筛落,便是被外放扬州也能将头抬得高高的,到了扬州之后,他办事也极是大胆,张四维、李伟等人的面子也是说不卖就不卖。

  可到了京城,任这礼部右侍郎之后,他行事要看朝廷内外的风向,要顾忌自己的士林的名声,就如夺情一事,他一方面要护住自己的同年,另一方面又不希望张居正

  落到人人唾骂的地步,行事上便很难如先前那般肆意。

  他也不是不能痛骂张居正一番,可痛骂之后呢?

  张居正没了名声,难道他的名声就会好吗?

  何况在他眼中,变法确实到了关键期,若无张居正压制,朝堂恐怕会经历一番混乱——并非柳贺对张居正盲目崇拜,而是历史已经证明过了。

  “弟子知晓恩师辛劳,只是……心有不甘罢了。”柳贺道,“弟子觉得,若削藩之事真要推行,自然越是干脆利落越好,若如今日这般,待日后,诸事恐怕还要扭转。”

  就以科举一事为例,柳贺考乡试时,朝廷定下规矩,要一百三十五人取一人,因而参加乡试的考生名额都有限制,而到了今日,原原本本按规矩走的乡试不过一科两科,其余仍是如旧。

  麻烦事官员们便不爱干,纵然某一年因皇命难违推进了,过几年还是会恢复原样。

  张居正道:“削藩的本意是为节银,嘉靖四十四年的《宗藩条例》加上今日新定的《宗藩条例》,已足够为朝廷省下许多银两了,奉国中尉、辅国中尉等退俸之事需礼部登记造册加以完善,要允其考科举,允其经商务农。”

  柳贺道:“下官会与姚宗伯细商。”

  王府科归了柳贺管理,科举却是姚弘谟的管辖范畴,柳贺行事谨慎,自然不会犯越权这种简单错误。

  他承认张居正说得很有道理。

  本质上是为了省钱。

  但好不容易见了张居正一面,不谈谈条件,柳贺不愿回去的:“恩师,弟子此前提过的作物品类一事,还望恩师多行便利。”

  张居正眉头一皱:“泽远,你是礼部官员,户部、工部事伸手太过,张子愚、曾三省必会有所不满。”

  柳贺道:“作物品类并非大事,但弟子觉得,若长些耐旱、耐涝的作物。灾荒之年能使百姓不至饿死,这是利国利民的好事,此事弟子在扬州时便一直关注,也寻访了数位知农事的官员,依他们所说,此等作物若真能寻到,我大明百姓必然能安居乐业。”

  事实上,红薯、玉米等农作物在明朝时已经传入国内,却并未引起朝廷的关注,恰逢小冰河期,陕西、河南等地又有旱灾、蝗灾,李自成、张献忠于陕西起义,进而加速了明朝的灭亡。

  而清朝时陕西等地也有灾害,但红薯等作物的广泛种植却叫百姓能在灾年安稳活下去,这两个例子进行对比,真叫人有种时也命也的感觉。

  柳贺难得在一件事上如此固执,张居正也知柳贺并非那种想一出是一出的官员,也只能道:“此事你若要为,不必大张旗鼓,若真有奇效,也能带给我看看。”

  “弟子多谢恩师。”

  张居正道:“你如今虽为礼部右宗伯,天子那边的课程仍不可落下。”

  “弟子知道。”

  自任詹事府少詹事后,柳贺便由日讲官的身份升了一级,当上了经筵讲官,不过他所讲述的内容与从前并无太大区别,仍是教授天子为君之道。

  张居正一提天子,柳贺便忍不住在心中想,张居正究竟打算何时归政给天子?

  天子大婚后,朝中便不时有官员上疏,要求张居正归政,但提起此事的官员大多被贬了。

  柳贺猜,恐怕要等一条鞭法施行成功那日,张居正自觉功成身退了,方才考虑归政给天子。

  以他的傲气,不可能丢一个烂摊子给天子。

  作为门生,柳贺觉得,张居正并没有坊间传闻的那般迷恋权势,他和严嵩还是有不同的,他是工于谋国拙于谋身之人,只是在首辅之位上,许多事情身不由己,他也只是在被裹挟着前进罢了。

  距离万历十年也仅仅只剩四年而已。

  ……

  无论如

  何,新的《宗藩条例》已是定下,此事经内阁、礼部商定而成,下发时,因有柳贺那封《奏宗藩事疏》在前,新《宗藩条例》的反对声远没有先前那么响。

  当然,朝堂上仍有反对声,只是张居正威势在那边摆着,反对声算不上十分大。

  何况新《宗藩条例》可取之处颇多,户部对此大力支持,户部的书算们算盘珠子一拨,便知一年能节省多少银两。

  何况《宗藩条例》对宗室的行事也有规定,如在地方不扰民、布政司及府州县官未收到百姓诉状的,涨薪,如有助力文教、解危济困的,涨薪……

  宗室嫌工资低,没关系,多做好人好事自然涨工资。

  此项规定对于品级高的宗室约束力或许有限,但对于品级低的宗室却很有诱惑力。

  何况有涨就有跌,惩罚一旦下了,就得从低处慢慢涨起。

  见了新《宗藩条例》的内容,众朝臣不由感慨:“这柳三元当词臣着实有些屈才了,我看他应当去户部任职才对。”

  “去户部,那《祭师文》又该由何人来写?”

  《祭师文》已是士林中公认的第一等好文章,若要写出此文,简单,先中解元,再中会元,最后中个状元,如此便迈出了写好文章的第一步。

  众朝臣:“……呵。”

  只要涉及银子的事,柳贺是恨不能将铜钱都掰开来算了,又精明又能算计,只叫人感慨,他将扬州府上下管得服服帖帖的传闻果然是真的。

  这般看的话,柳贺行事着实不像最清贵的翰林。

  自扬州知府任上至今,柳贺给在朝官员们留下了很会挣银子的印象,商税、盐税,再到今日这新出的《宗藩条例》,都和柳贺脱不开干系。

  但对柳贺来说,《宗藩条例》发布是发布了,可事情究竟能否推进,还得看施行之后的效果。

  果然,新《宗藩条例》施行仅一月,对柳贺的弹劾就已经来了。

第197章 喜事

  事情起于沈藩。

  沈藩起于第一任沈王朱模,他是朱元璋的第二十一子,从一点就能看出宗室问题为何始终存在于大明各代——朱元璋一人就生了二十六个儿子,他的儿子们也毫不示弱,如这位沈王朱模就有八子三女,各子都有封号。

  就这般子子孙孙孙孙子子,可谓无穷尽也。

  朝廷此次推出《宗藩条例》,各宗藩一直有反对声,只不过削藩事势在必行,首辅及天子强势,藩王们也只能夹起尾巴做人。

  这《宗藩条例》条例一出,立时便有奉国中尉向朝廷奏言,称新条例之后,以朝廷发放的俸禄,他不足以养活家中子女,此人一气之下便投了井,言官参柳贺,称“宗藩中低位置者人人泣血,只盼天子知晓他们的苦楚。”

  沈王的封地原本在沈阳,之后迁至潞州,即今日的山西省长治市,洪武时定下藩王就藩的规矩之后,各处藩王所在的封地皆是苦寒之处,若非永乐朝时迁都北京,藩王们大多离核心十分远。

  事实上,无论新《宗藩条例》是否推行,品级低的宗室日子都不好过,可沈藩出了这桩事,言官便有借口来攻讦柳贺,称柳贺提起削藩事“无异于谋财害命。”

  柳贺只能上疏自辩。

  这只是其中一桩。

  事实上,自新《宗藩条例》推出后,通政司每日都能收到数封弹劾柳贺的奏疏,与之相比,柳贺在扬州任上受到的弹劾只是开胃小菜。

  “泽远不必将这些毁谤放在心上。”罗万化、王家屏、于慎行几人对柳贺道,“翰林院中皆是十分赞同此次的《宗藩条例》。”

  罗万化是觉得,宗藩们平日享受荣华富贵时连一句对朝廷的感激之言都没有,可一旦朝廷动手,他们便终日哭嚎不止,简直毫无宗室的风范。

  柳贺叹道:“诸位仁兄,我早已料到会有今日。”

  若非早有准备,柳贺也不会去任这礼部右侍郎之职。

  何况新《宗藩条例》大多是出自他的手笔,此时朝中皆知,宗藩对他有怨言也是很正常的。

  柳贺正是想借此事叫朝廷及天子意识到宗藩的存在——宗藩比想象中更为团结,且《宗藩条例》一出,朝廷省下的银子是有目共睹的。

  他这种做法就像记账。

  平日里若不记账,银子花出去了也不觉得如何,一旦记起账来,才发现开支早已超出了数倍。

  宗藩的花销天子及百官都知道多,但唯有将省出的银子用在其他事务上,众人恐怕才会明白,仅负担宗藩生活的银子,就能为朝廷办成多少事、打多少仗、救活多少百姓。

  不过被如此参劾,柳贺的日子也称不上好过,他喝了一壶闷酒,感慨道:“我为官这几年,细细一想,还是在翰林院中修史的日子最为自在。”

  “我与泽远感受相同。”王家屏叹了口气,“如今是一日比一日忙,我已有几年未归乡了。”

  王家屏在翰林院中也颇受器重,他是山西人,张四维的老乡,在历史上,他也是隆庆二年进士中第一个入阁的,时间甚至早于王锡爵。

  不过王家屏为人淳善稳重,和张四维完全不同。

  柳贺道:“不过若能办成一两桩事,也不辜负我来这一遭。”

  “泽远你便是这样打不倒的性子。”

  换了旁人,若像柳贺这般遭到弹劾,只怕自辩疏都上了数封,胆子小些的恐怕一边口称“惶恐”一边收拾包袱回老家了。

  几人正是担忧柳贺心情才邀他喝酒的。

  结果到了酒席上,柳贺眉间不见丝毫郁色,风范与往日并无不同,几人才稍稍安下心来。

  “我就知泽远你不会如何。”于慎

  行道,“忠伯兄却心忧不已。”

  王家屏呵呵一笑:“我性子就不如泽远,所以才以己度人。”

  柳贺道:“《宗藩条例》施行前,我便料到会有今日之事,此前我也和恩师说过,若奉国中尉、辅国中尉等退了俸禄,今后生活又当如何?还有沈藩的这桩事例也值得忧心。”

  “的确。”罗万化道,“宗室作恶虽多,其中却也有踏实诚恳之人,不过世上岂有万全之策?泽远你已经尽力了。”

  “正是如此。”

  柳贺道:“各位仁兄如有好主意,不妨告知一二。”

  “待我等细细想想,过几日再答复你。”

  柳贺担忧的倒不是自己被弹劾这件事,而是如何保证中下层宗室的生存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