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远上天山
且让他安稳度过就是。
“也没有不舍。”柳贺道,“我日后又不是不回了。”
柳贺虽暂离了官场,但他心中清楚,这离也离不了太久,朝堂内外还有许多事他牵挂不已,不是说放就能放的。
这个时节坐船显然是极妙的,风不冷不热,人在甲板上走,吹一吹风,再欣赏欣赏沿途的风光,或陪自家闺女说说话,这时候不该称之为赶路,而应是度假才对。
可惜杨尧仍是不太适应坐船,知儿又小,柳贺不能和自家娘子一道欣赏美景。
潘季驯任河道总督之后,黄河沿岸的水情得到了控制,自吴桂芳在南直隶治淮始,张居正当国这几年,黄、淮都未发生大的水情,沿岸百姓生活稍安,黄河虽非柳贺治理的,但看到潘季驯治理过的河景,柳贺心中也有与有荣焉之感。
“相公,你瞧那边。”柳贺还在凝神思索,忽然被杨尧叫住,他顺着杨尧所指的方向看过去,就见河岸边不远处长着一片绿油油的叶子。
他辟过一片田种甘薯,自然能够认出,这长在堤岸边的正是甘薯。
此时早已过了京城地界,到了河南境了。
柳贺当即令船家将船驶得更靠岸边,那一片翠绿的场景更是清晰,果然,长在此处的正是甘薯,明明此时已是九月,甘薯却依旧长得茂盛。
甘薯田边正有一老农在,柳贺派左右询问道:“老人家,这是何物?可能卖我一些?”
老者见柳贺几人衣着光鲜,颇为拘谨道:“这是甘薯,朝廷说它长势旺,扛饿,老汉就种了一些。”
“这甘薯滋味可好?”
“滋味好的,在粥汤里煮煮也能吃,生吃也能吃,甜滋滋的。”
老农给柳贺称了几斤,价钱要的便宜,柳贺给钱也大方,这老农的话匣子便打开了。
照他的说法,他们这片原先是没什么人种甘薯的,朝廷刚开始推广甘薯的时候,他们一里只有一两户人家种,可这甘薯种过之后,产量比稻麦高了数倍,种着方便,要收的时候只要去地里挖挖,洗洗就能吃。
放在往年,交过夏税之后百姓们便惦记着秋粮,纵是一年有些结余,他们也要把钱好好存着,唯恐第二年发生灾荒,可这甘薯他们却是能敞开吃的,实在吃不完也能晒成干存着,甘薯藤还能喂猪喂鸡。
老农不知《育言报》之名,却听里甲中的秀才说,朝廷办了份神报,报上什么都有,里长甲长领了报回来,便将报上记载的药物等报予乡里百姓知晓,因《本草纲目》记载的许多都是田里的野草,遇上些小伤小病,百姓们便按报纸所记载的那般用草药自己看,效果也不比找大夫差许多。
柳贺道:“看病还是要找大夫的。”
老农笑道:“后生你就不清楚了,咱们哪有钱请大夫?就算能请,也得到人快不行了的时候,否则就是多余。”
柳贺带了些甘薯回船上,到了晚上便煮了碗甘薯粥,他平日山珍海味吃惯了,难得吃一回甘薯粥,反倒觉得十分清爽。
纪娘子道:“我从前觉得家里日子难,可自坐过几回船来京城,我长了见识,才知道许多地方的老百姓比我们家难多了。”
“是啊。”
“所以贺哥你当了官,就要叫百姓有好日子过。”纪娘子看向柳贺,“你爹从前也与我说起过,若当了官要如何如何。”
“娘,我明白的。”
纪娘子毕竟不懂官场上的弯弯绕绕,“让百姓有好日子过”一句是最朴素、最简单的道理,却是最难实现的,官员入仕前几乎都抱着这样纯粹的志向,然而,在官场上浸淫久了,便渐渐忘却了初心。
柳贺心想,他此次回乡,恐怕也要细想一番,自己当官究竟是为了什么?
船到了徐州地界,因柳贺要求,航行便慢了一些,此时刚过夏日不久,水位线很高,河岸边却没有树木被洪水侵蚀的景象,比之柳贺刚来徐州治水时是完全不同。
“堤坝新筑过,河底似也清过淤。”顾为道,“这些树也才栽过一两年,徐州府的主官应当是懂治水的。”
柳贺轻轻点了点头。
他上任扬州知府时,当时的淮安知府便因不力刚被换掉,结果潘季驯任河槽总督之后,淮安知府又被弹劾治河不力,还是潘季驯亲自上疏要求朝廷换掉此人。
此事同样引起朝野议论,吏部尚书王国光对此很有意见,认为潘季驯不应掺和进吏部事务中,最后是张居正力排众议换了淮安知府,自那之后,沿河的官员治水无不卖力,淮、徐两地的水情自然越来越好。
船渐渐前行,过了扬州时,顾为问柳贺要不要下船看看。
柳贺摇了摇头:“扬州府若百姓得安,并非我柳泽远的功劳,因而我不需夸赞,若百姓不得安宁,我也没有颜面去见一府百姓。”
若是可以,柳贺自然希望自己治下可以长久安宁,但他已离开扬州府两年有余,也不能将扬州府的治绩放在自己脸上贴金。
何况此次柳贺回乡很是低调,途径各地时并未与各地主官打招呼,他只是回乡放假来了,又非代天子巡狩,官面上的人物还是少打交道。
“妙妙还记得自己在扬州住过吗?”
妙妙歪着脑袋想了一会:“记得,但也忘了许多。”
“待过几日爹带你去玩。”
妙妙一直点头:“把滚团也带上。”
她心里一直惦记着滚团,从妙妙小时候起,滚团陪伴她的时间比柳贺都长。
……
船终于行至镇江府,到了西津渡口时,天色已经黑了,不过渡口仍有许多船只,柳贺一行人先叫人去请三叔,再将船上一应物什往码头搬。
柳贺在京城说惯了官话,搬货的汉子以为他是外地人,待柳贺将方言换成镇江口音,这人才道:“我还以为老爷你是外地人,此次是回镇江长住?”
柳贺点头道:“先住上一阵。”
“家里若没人来接的话,我叫上几个伙计,将家什给你搬到门口。既是本地人,便少收你些银钱。”
柳贺问:“外地人就贵些吗?”
那汉子笑道:“若是外地人,只做一笔买卖,贵些他日后也不会寻我,本地人则不同,十里八乡通着亲,保不准就能摸到我家去。”
这人显然是做惯了苦力的,搬起货来轻轻松松,柳贺回乡一趟并未带许多东西,可一大家子人的用具等摆出来仍是颇为吓人。
柳贺付了银两,谢过了对方:“我家有人来接,就不劳烦了。”
“老爷客气。”那汉子道,“晚上我也难得做成这一大单生意。”
三叔此时已是至了:“贺哥!”
他叫了一帮人过来,天色还暗着,那汉子看三叔的脸很是面熟,他打量半晌,才道:“可是柳三爷?”
三叔在外被叫三爷叫惯了,当着柳贺的面可不好意思自称三爷,只含含糊糊应了一声。
他常在镇江府中活动,如今已是镇江头面人物,
镇江城中不少人识得他,听他称柳贺为“贺哥”,又听柳贺称他“三叔”,那汉子目光惊疑不定,片刻后才鼓起勇气问道:“这位老爷莫非是柳三元?”
柳贺道:“我中状元已是八年前的事了,不必以柳三元称呼我。”
柳贺话音刚落,就听那汉子吼了一声:“柳三元回来了!”
“柳三元在何处?”
“柳三元回咱镇江府了?”
深夜的码头原本一片寂静,这个时刻,镇江府中不少人已经睡了,可这一声喊却让整座码头沸腾了!
柳三元之名,镇江府何人不知何人不晓?即便他中状元已是八年前的事,可每年县试府试乡试,镇江府人人都念着他。
柳贺不仅考运极佳,在官场上同样顺风顺水,镇江府人皆知他办了《育言报》,极受天子与内阁信重,镇江府的主官们也常以柳贺之名激励学子。
这么了不得的柳三元竟回乡了!
传闻之中,柳贺长了三头六臂,脑袋里有一百零八个洞,和凡人毫无相似之处,他自身在朝堂上有所作为,写的文章又为天下读书人所拜读,在镇江府百姓心目中,柳贺几乎是活着的传说。
搬货的汉子立刻将钱塞回给了柳贺:“这银子我不能收。”
柳贺道:“你费了力气替我们搬了半天,这是辛苦钱,怎么不能收?”
“今日我收了柳三元的银子,明日这西津渡口人人都知晓了,会坏我名声的。”那汉子道,“我家小儿也在读书,正好可以蹭蹭三元老爷的文运。”
柳贺不由失笑:“这可是沾过柳三元文运的银子。”
“便收下吧。”三叔道,“你们跑这一趟也不容易,贺哥不是小气的人。”
那人犹豫半晌,道:“不如请三元老爷为我赐个字,我好叫家中小儿高兴高兴。”
“也好。”柳贺纸笔都带着,便写了一幅字交给那人,对方喜滋滋地接了,“幸而今日伙计们都有事,倒叫我交了这般好运。”
第221章 人情往来
到了家,匆匆收拾了一番,柳贺便睡下了,舟车劳顿,就连妙妙都没有心思再闹腾,将滚团带到自己那间屋后,她便闭上眼睛睡了。
习惯了京城忙碌的生活,回到这种无事可做的状态,柳贺反而有些不适应。
他原以为自己此次回乡甚是低调,然而,渡口那番闹腾叫镇江百姓都知晓柳三元回来了,第二日一大早,镇江府的官员就来柳贺门上拜访。
柳贺不得已,只得见了镇江知府一面:“在下予告返乡,如今已不是右宗伯,父母官实在不必客气。”
镇江知府心道,你不是礼部右侍郎不假,可你仍是张居正的门生,官场上都已传遍了,柳贺与王锡爵皆有入阁资格,柳贺不愿与王锡爵相争,才主动退让一步。
何况柳贺在京城的影响力并不小,先是张居正夺情一事,再则削藩、废除书院之事……桩桩件件都非一般人可为,眼下柳贺的确不是官身,可日后他一回京,至少也要从左宗伯任起。
这样一位前途远大的官员,镇江知府可不愿得罪。
何况柳贺口中说不愿他来拜见,如果他真未来,这位右宗伯心中还不知是什么想法。
镇江知府林应雷为嘉靖三十五年进士,福建福州府闽县人,福州府是进士大府,柳贺的同年中,出生福州府的就有数位,那位归乡遭兵卒作乱的状元陈谨也是福州府人。
柳贺中进士以来,镇江知府已换过数位,林应雷任官时间已是很久的了。
林应雷在官场上没什么背景,申时行这样科第晚于他两科的进士都已入阁了,他却仍在镇江知府位上兢兢业业。
朝中无人莫做官,林应雷深知这样的道理,此次柳贺返乡,他很想与这位右宗伯攀攀交情,虽他年纪长了柳贺近二十载,却仍是以下官之礼待柳贺。
若柳贺日后真能入阁,他便能借机一飞冲天。
可惜柳贺实在没有兴致再应付官场上的迎来送往,林应雷客客气气上门,柳贺便客客气气待之,其余的话他也不多说。
至于其他人,他都没有见,镇江官员只道柳贺事忙,也不敢多打扰他。
毕竟镇江府与扬州府接壤,柳贺的凶名至今在扬州府内传播着。
柳贺此番回乡,先拜见了几位故旧亲朋,孙夫子已经不在,师娘过继了一个孩子后,也不再是当年那副病恹恹的模样,她要撑到孩子成人,看他读书有出息。
丁显、丁琅两位先生也苍老了许多,柳贺入丁氏族学读书时不过十四、五岁,眼下已是十五年过去了。
丁氏族学瞧着比以往破旧了许多。
柳贺撑着伞,走在族学门口那条道上,墙边积着经年累月的青苔,墙边隐约还有字迹,无非是“读不下去了”和“夫子饶我”之类。
待见了先生,两位先生都十分惊喜:“泽远,你怎么不在家多歇两日?”
柳贺道:“族学离清风桥也没有几步,学生惦记着先生,总要过来看看。”
“族学里一切如旧。”丁显道,“因你之故,府台及知县对族学一向关照。”
丁显唯独觉得不够好的,便是丁氏已有许久未出过进士了,不如城中另一大族茅氏人才济济。
柳贺虽三元及第,官至右宗伯,却毕竟不是丁氏本宗的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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