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远上天山
柳贺道:“读书之事,强求不得。”
丁琅点点头道:“我那侄儿读书十分用功,可如今不过是生员罢了。”
丁氏靠读书起家,对族中子弟的培养自然非普通人家可比,但读书之事不仅靠上进,也靠天赋,便如柳贺这般,起步比旁人差上许多,却依旧将文名传遍天下。
柳贺此次回乡并未带许多物
什,其中包括了几册自己珍藏的书,还有他当年备考科举的经验之谈,柳贺都将之赠给了丁氏族学。
丁显与丁琅也未过问他官场上的事,只与他交流了教书育人的经验,柳贺也当过先生,与两位丁先生的交流恰好能用于他值讲经筵中去。
“对了泽远,你还记得刘际可吗?”
柳贺道:“是与我同一年考入族学的士子?我记得他是句容人,应当是先我们一步考中童生。”
“正是。”
那已是许多年前的事,柳贺隐约记得,这刘际可考童生时并未告知他们,之后便离开了族学。
“刘际可中了举,前不久刚进京去考会试。”丁显道,“他来京前曾找过我,要我将他引荐给你。”
丁显并未答应。
“今年早些时候,茅氏家主也来拜访过族长。”丁琅补充道,“都是为明岁会试之事,茅家有子弟明岁应试。”
明年若无意外,申时行必能任一科主考,而柳贺为礼臣,要么为副主考,要么为提调官,在会试中作用十分大。
柳贺并未告知两位先生申时行有意令他为副主考,眼下他已回乡,主持会试之事恐怕又要泡汤。
柳贺发现,他和当考官这事可能没什么缘分。
好不容易当上一回考官,他把张敬修的卷子给筛落了,喜提外放扬州两年。
若不外放,他应当能主持一科顺天乡试。
而等他结束外放回京,他官衔又嫌高了,主持顺天乡试又不合适。
柳贺心想,他若真当考官,恐怕也只有某科殿试的读卷官了。
……
柳贺在拜访两位先生时提到会试之事,却没想,回家之后收到了一封拜帖,来信之人是姜宝。
此人柳贺倒是难以拒绝。
姜宝是姜士昌的父亲,任过南京国子监祭酒,以南京礼部尚书位致仕,不提姜士昌与柳贺关系不错,姜宝为官时官声不错,又是马自强、张四维的同年,镇江地界上,姜宝是致仕官员中官位最大的。
与姜宝不同,另一位榜眼曹大章则是先甜后苦,曾经也是翰林院的风云人物,如今却被贬为民,也算是创造了官场奇迹。
姜宝同样是为姜士昌会试而来,姜士昌年少成名,这几年的科举之途却很是不顺明年他将进京赴考,临走之前,姜宝与他一道来柳贺府上拜访。
柳贺无奈道:“凤阿先生,我非官身,只能托几位翰林院中的好友照顾仲文兄一二。”
姜宝笑道:“我非为此而来,若要托京中官员,我给申吴县修书一封便是,只是我这儿子你也知,一向志大才疏,不将天下人看在眼中,以致读书一途一直不顺。”
“今日我来,便是想请泽远你指点一二,旁人他是不服的,可泽远你的文章士昌却一再拜读。”
柳贺道:“仲文兄的才学我一向是佩服的,只是近几科会试考题颇偏,取中的士子也比隆庆时少许多。”
柳贺初识姜士昌时,此人颇为傲气,此刻被姜宝提溜过来,他心中恐怕也觉得十分丢脸。
姜宝便退了回去,留姜士昌和柳贺面对面,其实姜士昌文章才学都不差,只是性子实在太犟,他平日随心行事,到了科场上同样随心行事,因而他文章虽才学尽显,写的却非考官乐见的内容,才被一罢再罢。
姜宝是正统的读书人,与姜士昌对朝堂事的想法不同,故而觉得姜士昌需要再教一教。
但柳贺觉得,读书人坚持本心才是重要的,若今日为考中进士而改变本心,明日便可为金钱改,若到了天下存亡的关头,这般人往往也是最早投降的。
姜士昌初时有些拘谨,与柳贺聊过几回后,他便渐渐放松下来,两人聊起了《育言报》,姜士昌觉得,
仅《育言报》一报恐怕满足不了士子需求,书院仍是必须。
柳贺便向其道明缘由。
听得柳贺之言,姜士昌道:“泽远你曾道,直道而行是你在官场上的行事准绳,如今看来,泽远你与初入官场时已有不同。”
柳贺道:“仲文兄的意思是,我变功利了?”
姜士昌摇了摇头:“若世间官员皆功利如你这般,朝堂必不会是今日模样。”
“家父为官至今已有二十多年,我少时便常见他在家中长吁短叹,隆庆时一桩旧事令父亲心灰意冷,若非高新郑退出朝堂,父亲恐怕不会再出仕。”姜士昌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我心中明白,泽远这官恐怕当得并不容易。”
姜士昌初识柳贺时,便觉他心性坚韧,心中有一杆尺丈量是非。
他为张居正门生,在满朝文武赞同夺情/事时,他先站出来劝张居正回乡守制。
柳贺并不强硬执拗,却也不如面团一般好欺,该硬时硬,该软时软,这样的性子应当是适合在朝为官的。
可柳贺将自己的性子发挥了十成十,在官场上也是晋升飞速,却同样挡不住明枪暗箭。
柳贺笑道:“即便不容易,也有不得不为之事。”
就算此次回乡,柳贺也没打算彻底歇下来,他一边休息,一边回顾自己的官场生涯,之前他觉得日子过得太仓促,多回顾回顾,就当弥补不足。
总讨论官场事也不行,柳贺还是和姜士昌聊起了文章,姜士昌文章正如其人,有一股锋芒在,不过锋芒太过,易令考官觉得他是个刺头。
仅从文章本身的水准看,姜士昌考中进士毫无问题,柳贺不好为人师,因而对姜士昌文章,他只从考官的角度出发,探讨自己判卷时的标准。
柳贺虽未与其他考官交流过,但翰林们的评卷标准大多相似,张居正主政这几年,吕调阳、张四维包括申时行任会试主考时,恐怕都以张居正的偏好为重。
第222章 回村
“相公还是不得歇。”杨尧见柳贺一卷文章才看了一半不到,不由捂嘴笑道。
柳贺叹了口气:“我的确是劳碌命。”
自柳贺回镇江后,清风桥柳府可谓十分热闹,镇江三县的士子纷纷奔赴此地,只为请柳贺当面指点文章。
官面上的人物柳贺是能推则推,但对待本地的年轻士子,柳贺态度却相当和婉。
读书本就不易,他当年也是接受过师长指点才一步步走到今日的,自然不会将一心求学的士子拒之门外。
二则,就算考虑到自己的士林名声,柳贺也不可给人留下过于傲慢的印象。
也是因此,柳贺想象中的每日读书、下棋、闲逛的场景终是没有实现。
不过柳贺在京中常常感受到官场上的暮气,与年轻士子在一处时,他们虽有许多空想,朝气与冲劲却都十分充足。
遇上闲暇的时日,柳贺则在丹徒、丹阳及金坛三县各处走动,查探本地的农事水利情形。
南直隶是最早清丈田亩、实行一条鞭法的直省之一,普通百姓的日子要比北方好过些,不过本地土地兼并的情形依旧严重,尽管一条鞭法严令权贵退田,可权贵们通过各种方法投寄的农田仍有许多。
除此之外,本地甘薯的种植也不如北方多,百姓依然以种主粮、棉、麻等为主,但官府试种过甘薯后,因甘薯本身种植容易,也有百姓将之种在家前屋后,只当平日给家人尝个鲜。
柳贺各处走访自然不会穿官袍,从来都是轻车简从。然而他走动过几日后,却仍是被镇江府上下察觉到。
知府林应雷以为柳贺是带着皇命而来,诚惶诚恐地拜会了柳贺几回,即便柳贺耐心解释自己只是随意走走,也挡不住林应雷内心惶恐。
柳贺只能暂停了探查。
回家之后,柳贺和京中官员仍有往来,每隔几日,他便会收到张居正、王锡爵及罗万化等人的来信,他人虽在镇江,京中形势如何他依旧十分了解。
柳贺退出竞争,王锡爵却未立即被增补为阁臣,但张居正已向天子上疏称国事繁忙,确要增补阁臣入阁办事。
王锡爵却道,柳贺一退,看似王锡爵入阁板上钉钉,但柳贺若在,旁人皆知张居正属意的是柳贺,王锡爵则可用来和柳贺打擂台。可柳贺既然不争了,那上位的也并非就得是王锡爵。
王锡爵这信写得云淡风轻,柳贺却能读出其浸透纸背的愤怒之意,王锡爵为人何其骄傲,哪能容得旁人如此轻视于他。
因而在信的末尾,王锡爵直接道:“谁爱争谁争,恕我王某人不奉陪。”
万历六年没回得成的太仓老家,王锡爵终是要回去了。
柳贺:“……”
他只能感叹,他和王锡爵都是性情中人。
王锡爵写给柳贺的第一封信表露出了退意,到了写第二封信的时候,他已在信中向柳贺介绍太仓的美景美食,并邀柳贺去太仓相聚。
两地距离不远,柳贺已经在考虑了。
正如当时王锡爵劝不住柳贺,此次王锡爵有归意,柳贺同样劝不住他,两人倒没有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慨,只是觉得京中此时乱成一团,及时跑路倒也不坏。
想到这里,柳贺也不由有些发笑,大明朝的官员任性惯了,他几位好友也是忍无可忍便回老家,待休过假了,就又官复原职重回朝廷。
……
因柳贺跑路,王锡爵也跑路,朝中局面一时之间有些反常。
张居正说要增补阁臣,然而遍属朝中官员,资格最老的当属潘晟,但张居正若要推潘晟入阁,张四维与申时行恐怕不会愿意,潘晟隆庆时便是礼部尚书,资历远深于
张四维与申时行。
张四维是万历三年升礼部尚书后入阁办事的,而申时行则是以吏部右侍郎兼翰林学士入的阁,入阁之后才进为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
可除了潘晟外,便是姚弘谟这个礼部左侍郎,其余人如余有丁、吕旻等,竞争力还不如王锡爵和柳贺,何况这二人也非张居正心目中的阁臣人选。
但不增补阁臣,便意味着张居正暂时没有归政的意思。
柳贺已离京中,此事和他关联不大,便是张居正与他来信时也只问实务,不提内阁事,柳贺便替本地士子瞧瞧文章,或去镇江街头走一走。
镇江府的书肆多开在清风桥及县学旁,午后柳贺便在书肆逗留片刻,寻一两册好书,待一卷读完,他便在纸上写下读后感,灵感迸发时,再写上一两篇文章寄给《育言报》。
柳贺离京前,张元忭曾因此事嘱咐过他几回。
……
某一日,纪娘子提议柳贺回下河村一趟,妙妙也很想去,纪娘子告诉过她,说下河村里有鸡有鸭,滚团就曾被大鹅叼着跑。
妙妙回镇江后便一直惦记着回村里,在城里她没什么事可做,待不久便已经腻了。
柳贺拗不过自家闺女,一行人便踏上了回村的路途。
细想之下,他有许多年未回下河村了,老宅是何模样柳贺印象已经模糊,自入丁氏族学读书以后,柳贺留在家中的时日并不长。
镇江府回下河村仍是那条旧道,马车颠簸了一路,早些出发的话,山道仿佛被雾气笼罩住一般,蝉鸟的叫声响个不停。
这条路承载了他几年的读书生涯,从前只要掀开车帘,柳贺便能知道自己距离府城还有多远。
妙妙探出脑袋,一脸好奇地往外看。
对她来说,回村这一路的景象都是新奇的。
过了西麓乡,又走了一段才到下河村,今夏雨水不少,通济河的水位比往年高出许多。
纪娘子告诉柳贺,下河村如今已更名为三元村,正是为了凸显柳贺在科试中创造的佳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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