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远上天山
潘晟提醒柳贺道:“泽远,此时京中风向与从前不同,你回去后须得小心谨慎。”
柳贺皱眉道:“朝堂应仍在恩师掌控之下吧?”
潘晟点了点头:“居安思危的道理,泽
远你应当比我更懂。”
原先张居正一门心思搞改革,行考成法、撤换官员等都是为了改革大计,众官员都清楚,改革一日未成,他一日不会放权。
但眼下,土地丈量已完成,勋戚田税被核实,仓场、河漕、军事改革均已推进,官员们被他推着苦干了几年。
此前张居正可因推进改革不放权,改革既已近尾声,他仍不放权,莫非正要如他所说那般“我非相,乃摄也”?
反对张居正的人或许对付不了张居正,但对张居正推荐的官员动手还是能做到的,也是因此,张学颜、曾省吾等经他提拔的官员都不希望他此时去位。
柳贺离京这一年,各衙门官员都有变动,礼部几乎是大换血,其余各部,兵部尚书方逢时就因年老乞休,翰林院掌院由余有丁改为陈思育,许国转为北监祭酒后又升一级,任詹事府詹事兼翰林侍读学士。
柳贺又向潘晟请教了为礼部尚书时要注意的事项,细细说来,礼部尚书这职其实比他任侍郎时还要清闲,毕竟尚书不涉具体部务,部务皆由侍郎负责。
柳贺此前多涉具体事务,但任了礼部尚书之后,所涉则是礼法纲常,而非具体某件事,柳贺要先习惯自己身份上的转变。
论当礼部尚书,满朝文武没有谁经验比潘晟更丰富,柳贺向他请教正是找对了人。
潘晟十分器重柳贺,也认为柳贺若执掌了礼部,应当能比他更有作为,因而柳贺所询之事,他毫无保留一一告知。
两人喝茶喝至傍晚,若非潘晟明日还要赶路,柳贺必要多留他一日。
“泽远你不必留我,天子给的归期短,你再过一两日便出发吧。”
柳贺点头称是。
他接到圣旨的消息家里人已经听说,妙妙一知晓要回京城,脸上便有几分烦闷之色,她在京城远不如在家快活,不仅没得鸡鸭鹅看,柳贺也不能常常陪着她。
若知儿再年长两岁,柳贺倒是可以将家人留在老家,独自去京中赴任。
柳贺提了这个想法,反正他这个当爹的对儿女也不太管,将杨尧和纪娘子留在镇江照顾就行了。
但纪娘子和杨尧都不同意。
第229章 回京
潘晟一再提醒,加之考虑到路途耽搁,柳贺急匆匆收拾了家什,又将家中里外托付给三叔,便踏上了前往京城的路。
这次回乡柳贺留的时间够久,该见的友人见了,汤运凤和于遥过得都不错,夫妻美满,儿女双全,虽走上了一条和柳贺不同的路,但二人心中都十分满足。
因而柳贺便不似上回那般留恋。
唯独临别之前,滚团似是料到了什么,迟迟不愿跟着柳贺他们一道走,猫眼成日紧闭着,一副恹恹不乐的模样。
它又多撑了一年,虽不太跑得动了,但柳贺将它放在下河村中托村里人照顾,有其他猫和它一起玩,它似还能多撑一段时日。
纪娘子见它这副模样便有些舍不得。
一家人收拾行装都要走了,纪娘子又提出要留下:“贺哥以往读书时,都是滚团陪着我,今日便由我陪陪我们滚团。”
妙妙一直抱着滚团不肯撒手,便是睡觉了也要贴着滚团,柳贺见她这般,不由道:“便叫妙妙陪娘住一段时日,托丁先生替妙妙寻个先生教一教。”
此次进京责任比以往更重大,柳贺估摸着,他能顾上家人的时候也不多。
“待妙妙醒来问问她。”杨尧道,“若她愿陪着娘,便叫她在老家留一阵。”
杨尧也舍不得妙妙,看着女儿哭得泪珠还挂在眼角,她不由感慨:“妙妙还小,就和咱们一道去扬州,回京城,在船上大人都吃不消,她也未抱怨过一句。”
柳贺摸了摸女儿的长发:“便由着她。”
柳贺觉着,他家闺女的心真的很软,她又舍不得父母,又舍不得纪娘子和滚团,才憋着让自己一直伤心。
……
相比回乡时的静悄悄,柳贺此次回京可谓大张旗鼓,镇江百姓皆知镇江府出了一位大宗伯,这是自柳贺中三元后镇江府的大事,本地知府、致仕官员等皆要留宴为柳贺庆贺。
柳贺以皇命在身为由推拒了,纵然他直接拒绝,府中官员也不好多说什么,眼下柳贺已是二品礼部尚书,放眼整个大明朝,官位高于他者也不过寥寥几人而已。
能当得起柳贺面子的官员已是不多。
事实上,柳贺拒绝也在镇江府众官员意料之中,知府林应雷惆怅道:“本官入官途已二十年有余,能在致仕前任一巡抚、方伯,本官还不知要费多少气力,他柳贺不过一黄口小儿,如今人却要称他一声柳丹徒了。”
林应雷却没有想过,他是嘉靖三十五年进士,同一科中有位列京官三品者,也有在地方任巡抚、布政使者,为何他这镇江知府还是苦苦熬了几年才当上。
……
妙妙决意陪纪娘子和滚团一段时日,有纪娘子在老家,柳贺与杨尧也很放心。
待上了船,柳贺沿途并无任何停留,此时刚从夏季入秋,江水汹涌,行船十分之通畅。
潘晟千叮咛万嘱咐柳贺早些出发,在历史上,张居正缠绵病榻之时向天子推荐潘晟入阁,潘晟人至新昌老家出发,走到半途便被张四维弹劾,称潘晟德不配位,潘晟便未能当成阁臣。
钱是落袋为安,这官也要到任后方才做得准。
“小人见过大宗伯,大宗伯可要用些本地特色的菜肴?”
柳贺所经之处,沿途驿站官员无不远远相迎,到扬州时,扬州府与柳贺熟识的地方官都与他来叙交情,柳贺通通未见,只要官员们将自己应办之事办好就足矣。
但沿途之所见,已叫柳贺见识到了官至京官二品的不同。
他也在思索,回京后他将有何等作为?
柳贺如今的幕僚只有顾为一位,在扬州时,仅靠顾为一人也就足够了,可回京之
后,种种事务十分繁杂,顾为一人无法兼顾全部。
找幕僚的事必须尽早提上日程,实在不行到张居□□上薅一薅羊毛,请对方借一二幕僚给自己。
至于还不还……到时再说。
柳贺路过归德时仍是去见了沈鲤一面,沈鲤丁完父忧再丁母忧,比柳贺上回见他时要憔悴许多,今年他仍在家乡,等到明年,他就要返回朝堂了。
沈鲤见了柳贺也极是惊喜,柳贺写信给他说要到访,却未告知他已任右宗伯的消息,柳贺到访时,归德府上下的官员都十分客气地聚至沈家老宅,沈鲤方才得知这一消息。
“泽远你志向远大,终于有一展抱负的机会。”沈鲤十分欣喜,“我早知你非池中物。”
柳贺在京中浮沉沈鲤也有所耳闻,柳贺信中轻描淡写,但沈鲤清楚,柳贺经历绝非他所描述的那么简单。
在张居正手下办事是那么容易吗?
仅削藩一事,沈鲤人在归德府,因而也听说过河南宗室的躁动,然而河南百姓却因此事获利,赋税比往年轻了一些。
除此之外,还有他极力在地方推广的甘薯,沈鲤乡居时也依《育言报》中所教种了几亩,《育言报》中介绍的种植之法十分简单,便是沈鲤这种不通农事的文人也能试种。
他种甘薯时抱着试试看的心态,但真到了收获那日,甘薯的产量着实令沈鲤吃了一惊。
任何官员,只要对数字稍有敏感度,只要稍稍关注百姓生计,便能意识到甘薯对百姓生存的重要。
不过区区甘薯而已,却能令无数百姓活命,尤其在河南一地,有遭过灾的府县,百姓种了甘薯的,一家老小都不至于常常挨饿。
可以说,柳贺为官以来,除了在翰林院中修史的那段时日,做的几乎都是利国利民的实事,便是沈鲤身在归德都有所体会,更遑论朝堂诸公呢?
“只是朝堂艰险,我也常觉得心有余而力不足。”柳贺叹道,“等仲化兄回朝帮我,我也能安心一些。”
听了沈鲤所言,柳贺心中也是欣慰,无论如何,他所作所为并非全无作用,终归是在这个时代留下了痕迹。
那么再苦再累,柳贺心中也觉得十分值得。
……
从归德府上船,柳贺便昼夜不停到达了通州码头,他至码头时已是深夜,一路疲乏不堪,按原本的安排,柳贺应当先回府休息一夜,明日再去吏部报到。
他在圣旨规定的时间前赶到,还留出了一两日空闲,可此刻船刚至通州码头,柳贺就听有人在码头问道:“前方可是柳大宗伯的船?”
顾为应道:“正是,你是何人?”
柳贺船头挂着官衔牌,他这礼部尚书还未就任,因而用的是礼部右侍郎的官牌,自镇江到京城这一路,进京的巡抚遇上他这官牌都要主动避让。
待顾为应声后,柳贺听那人又回了两句,顾为入内见了柳贺,低声道:“是宫中内侍。”
柳贺闻言心下一沉,太监连夜赶至通州码头来见他,莫非是天子出了什么事?
柳贺连忙出了船舱,为首的内侍正是他熟识的陈矩,对方一见柳贺便迎了上来:“大宗伯,可算将您盼到了,咱家已候了您一个时辰。”
柳贺道:“公公来此,可是圣上……”
陈矩道:“大宗伯去了便知了。”
“容下官换上官服。”柳贺还身着常服,陈矩却连这点时间都等不得了,道,“大宗伯快随我去,天子正被训斥呢。”
柳贺:“……”
天子挨训,他去围观,是嫌他命太长吗?
柳贺立时就要退了:“陈公公,天子家事,下官毕竟是外臣,掺和其中恐不太妙吧?”
陈矩却一脸恳求道:“大宗伯
,请您帮帮咱家。”
柳贺和陈矩私交不错,陈矩为人不尖刻,爱读文章、品鉴字画,柳贺的文章陈矩平日就十分欣赏,加上柳贺待人客气,待天子同样十分诚挚,陈矩也很佩服他这位大宗伯。
待柳贺上了马车,陈矩才对柳贺道明实情。
事情还是因天子贪玩引起的,宫中小太监为讨好天子,给天子进献奇巧之物,还同天子一道游宫,叫天子穿上戏子的衣服。
这件事叫冯保知晓,在太后面前打了天子的小报告,太后大怒,将天子狠狠教训了一顿,天子今日还在殿中罚跪。
柳贺道:“公公,下官去了能做什么?”
“大宗伯您也知道,陛下的性子比旁人更倔些,他跪着不肯起,已过了几个时辰了。”
柳贺暗忖,陈矩莫非是叫他去劝天子起身?
若要办这件事应当不难,柳贺任文华殿讲读时也曾见过天子烦闷的时候,他那时也常常劝导天子。
但陈矩接下来的话却让柳贺恨不能立刻跳车——
“咱家听说,冯公公叫元辅为陛下写一封罪己诏,听说元辅这诏已经快写完了。”陈矩道,“大宗伯,满朝文武中,唯有您能劝动元辅与冯公公。”
柳贺:“……”
万历很畏惧冯保,故而亲政之后他千方百计要将冯保踢走,他之所以记恨冯保,似乎也有冯保到李太后那边告状的缘故在。
张居正插手了这件事,天子自然也是记恨。
柳贺眼下头大如斗,他好容易从镇江府走到京城,水还未喝上一口,也未停下来歇歇脚,就被陈矩一口气提溜到宫里。
还留了个大坑等着他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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