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远上天山
“母后,孩儿绝无此意。”
李太后摆了摆手,神色也变得柔和起来:“钧儿,原先我对你十分不放心,朝臣多狡诈,你虽是天子,却比不过他们心眼多,但这一回,我也见识到了你为君时的气魄。”
母子二人谈起了过去,嘉靖帝还在时,隆庆帝活得战战兢兢,唯恐自己不是嘉靖看中的继任者。
隆庆并非一定要当这个皇帝,但他是长子,又是朝臣公认的储君,若换为景王继位,他一家老小结局必然凄凉。
李太后想起那段时日也觉得唏嘘,天子那时虽年幼,可他少时便聪慧,父皇成日惶惶不安,他依然有印象。
李太后神色柔和,天子便回想起了李太后曾对他的种种好,心中便愈发愧疚。
他知晓,在《育言报》上有错的是李太后,但李太后毕竟是他的母后,母亲纵然有错,他也应当包容。
闲谈了许久,李太后方才道:“陛下一日日成人,你父皇若是见了,心中必然十分欣慰。”
“只是钧儿,你仍需记住,你是天子,不该受我这当娘的钳制,但也不能受朝臣钳制。”李太后道,“《育言报》一事因柳贺而起,据为娘观,这柳贺一开始就打着裹挟文官的主意。”
“他收买人心的本事,钧儿你也见着了。”
想及柳贺,李太后心中仍是有怨言:“这柳贺就如同张太岳一般心机深沉,钧儿,若你有朝一日亲政,柳贺可为部堂,却不可为
阁臣,这话你得记下。”
天子清楚,李太后一开始就对柳贺有偏见,可李太后都这般说了,他不可能不应下。
“若是柳贺任了首辅,以他之为人,必然如张居正般将朝臣都收拢过来,你到时想后悔也是不及。”
“孩儿明白了。”
天子毕竟还未亲政,心机并不深沉,对李太后的话,他一向言听计从,但在他心里,柳贺为人宽容谨慎,并不似张居正那般。
“今后朝事我不再过问,但钧儿你需得记住,你是大明天子,大明天下在你手中,不容旁人觊觎。”
李太后虽请了张居正主导朝政,但她心中对张居正并不十分放心,尤其这几年来,张居正行事愈发没有分寸,以致天下人只知张居正而不知天子。
张居正她能忍得,毕竟天子年幼,主弱臣强之事史书上也并不鲜见。
可她却不能容忍有第二个张居正出现。
……
李太后既愿意放权,文官们的声息便小了些,沈和受了处罚,跟随他的东厂番子也各有处置。
《育言报》也重新办了起来,不过文卷有毁损,不得不延误了一两期。
张居正一日将柳贺召过去,告知他,此次太后虽放了权,可天子心中恐怕会有芥蒂。
虽太后将权赋给了天子,但这并非她主动放开,而是朝臣胁迫所致,天子即便收了权,心中依旧对李太后有愧疚之意。
柳贺道:“弟子心中明白,但事有所为,亦有所不为,弟子总不能眼睁睁看着《育言报》遭祸。”
张居正点了点头:“这就是你的脾气。”
柳贺这性子,看着温和,可一旦他较了真,十头牛都拉不回来,张居正早已领教过了。
“太后既已不再问朝事,再看满朝文武之所为,我恐怕也要归政给天子了。”
“恩师……”
张居正摆了摆手:“你不必多言。自将高新郑逐出内阁,我在首辅位上已有九年,这九年间,我不自夸为朝廷做了什么,但首辅的责任我已尽到。”
张居正在和徐阶的信中也表明了退意。
隆庆六年接掌首辅一职,他是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但之今日,朝中无甚大事,国库充盈,各地虽时有灾情,以朝廷之力这也能够挽救。
改革之始,张居正不知自己该在首辅位上留多久,及至今日,他觉得已到了放权的时候。
只是这话他并未对旁人透露,只告知了徐阶和柳贺。
“泽远,你也该做好准备。”张居正道,“此番你得罪了太后,但在天子那边,他应当十分信重你,但太后并非常人,你日后还须小心行事。”
柳贺隆庆五年进京以来,与张居正相识已有十年。
在他看来,张居正始终强硬,大明江山有他坐镇,便事事不必担忧。
想到历史上张居正过世后的种种,柳贺心中也有隐忧。
他只希望,若是张居正退去首辅之位,结局不会如真实的历史那般。
毕竟张居正对他处处提携,即便他待自己极严,也不是道德上的完人,可在柳贺看来,放眼整个朝堂,没有人比张居正更适合居于首辅之位。
张居正目光直视着他:“泽远,朝廷诸官员中,唯你最懂我之所为,张子维气量不足,申汝默魄力不够,若这二人为相,恐挡不住朝臣反对。”
“一条鞭法与考成法已渐渐有了成效,若非如此,我也不敢轻易将手中之权交出。”
“可这天下并非我张太岳的天下,天下终是天子的。”张居正道,“只愿有朝一日,我若离开朝堂,你能替我护住些人,再将考成法与一条鞭法护住,那便足够了。”
“恩师,弟子不愿恩师离开
朝堂。”
张居正摆摆手道:“纵观历朝历代,论薄情寡义之极者,无人能与皇家相较。泽远,你可还记得你初入朝堂之时?”
张居正倒是记得清楚,柳贺初入朝堂不久,不过是翰林院中小小一修撰,便敢和他说身后之事。
天子初登位时,张居正未将这件事放在心上,可抵不住柳贺这门生常常提醒。
他原先不在意,因为行改革之事时,他已做好了被百官及天子厌弃的准备,然而改革推进的速度却比他想象中快许多。
既然心愿达成,张居正就不得不顾虑身后了。
柳贺听得张居正提醒,不由道:“恩师,那时弟子对恩师之所为还有不解,今日已经明白了。”
“你口口声声说不解,可考成法和一条鞭法你倒是替我出了不少主意。”张居正笑道,“只是你那时不愿与我同流合污罢了。”
“弟子……”
“朝堂多凶险,泽远,日后你须得好自为之。”
柳贺道:“莫非是《育言报》之事令恩师萌生退意?”
张居正并未作答。
事实上,去岁柳贺主动归乡,张居正已想过放权一事,那是朝中舆论给张居正的压力也十分大,但他其实并不希望柳贺离朝。
这一年间,他也思索了许多。
以往他没有可信重之人,纵然申时行为考成法及一条鞭法出了力,但申时行为人过于谨慎。
谨慎并非坏事,可到了生死关头,以他的性子,必然是不愿冒天下之大不韪为自己发声的。
柳贺在扬州知府任上对付盐商,到了京城,削藩之事他敢于接下,面对太后,他也毫无畏色。
这便足以证明,他是可托付之人。
那么,有柳贺在朝中,张居正便不必担心一条鞭法与考成法无法延续,纵使天子执意要将这两法废除,柳贺也必然会从中斡旋。
此时不放权,又待何时?
杨廷和迎立世宗有功,却仍因大礼议一事被踢出朝堂,夏言人头落地,严嵩一手遮天,任首辅不过十五年罢了。
他任了九年首辅,自觉已竭尽所能。
天下焉有百年之首辅?
君臣相得或许难为,但也不必生怨。
第241章 上疏
《育言报》这事一过,柳贺依然安安静静当他的大宗伯,经此一事,礼部众官员对他倒是十分信服,毕竟他敢为了礼部的事找上天子。
沈和是冯保心腹,一般官员根本不敢得罪,柳贺平日是温和知礼的书生,大怒之下却能将沈和一把抓住。
观其行而知其人,柳贺平日都是能让则让,可一旦遇上要事,即便得罪了首辅、天子甚至太后,柳贺也往往能主动站出来。
这样的上官总是令人敬佩的。
当然,柳贺行事并不蛮干,而是依势而行,如今李太后已摆出了一副不过问朝政的架势,不得不说,其中必有柳贺的功劳在。
……
柳贺回京这几月中,除了李太后命人查封《育言报》外,一切风平浪静。
作为礼部主官,部务有余有丁、何洛文两位侍郎分担,柳贺平日所为便是申明礼制,在礼部与内阁之间充当沟通桥梁,另外,他也在关注倭国、朝鲜二国的动向,此事知悉者甚少,柳贺回京后,便由他亲自过问。
万历八年本该是风平浪静的一年。
——如果在十二月时,太子太师、吏部尚书兼中极殿大学士张居正未上疏的话。
到十二月时,京中各衙门忙碌得可谓热火朝天,年前的事必须先处理完,再给在京官员发了俸禄节礼等,到这个时候,各衙门之间待遇的差距也就显露出来了。
六部之中,户部与吏部一贯是不缺银的,前者借清丈田亩与一条鞭法之便,收归国库的银钱比前些年多了数成,仅田亩一项,弘治时是三百万顷,万历六年的数字是七百一万三千九百七十六顷。
户部年底就不必忧心了,军饷够发,赈济灾民的银子也充足,在京各衙门的官员也能过个丰盛的年景。
至于吏部,则是上上下下孝敬太多,就算京官们都穷得叮当响,吏部官员也不可能缺钱。
若论最穷,那必然是礼部。
但自《育言报》办成后,靠着一印数十万份报的积累,礼部官员除了自身的俸禄外,还能再多收一笔。
其实大明官员爱哭穷,可兜里真正穷的并没有几个,毕竟官员们不靠俸禄过日子——柳贺如今是正二品官,年俸七百三十二石,比他刚任从六品修撰时的九十六石涨了七倍,那时柳贺都未觉得日子难过,更遑论现在。
潘晟任礼部尚书时对官员发俸便毫不小气,柳贺接掌了主官之位后也是如此,《育言报》所获的收益,他除了办报必需与发给张元忭他们的润笔费外,其余均拿出,作为福利发放给下属。
除此之外,礼部衙门年久失修,国子监也常报何处毁损,柳贺便允了一笔银给工部,请工部派人予以修整。
京官看似高高在上,但能经手的银子远不如地方官多,地方官进京,财大气粗者出手就是千两白银,这都不算贪污受贿,而是默认的人情往来,考成法推行后,此景象有所收敛,可久弊难消,大明官场以这种方式运行了二百年,自然不是一朝一夕能够更改的。
像柳贺任二品尚书后,他既能参加会推,又能参加廷推,即推选官员都能发得上话,就如近日兵部尚书方逢时以年老乞休,吴兑有意争位,一出手便是数千白银。
王崇古、方逢时、吴兑皆是因促成俺答封贡起家,这三人都先后任宣大总督、兵部尚书,若方逢时病退,吴兑是不二人选,参与会推的官员必然都会投他,但吴兑依然送来了银两。
这就是默认的规则,纵然板上钉钉,规则却不能被打破。
……
到这个时候,官员们都等着忙完年前的活计,等着安心过年了。
可就在腊八节那日,宫外百姓家家户户都在烧
腊八粥,豆香与米香十分浓郁,柳贺早起上朝,天还没亮,鼻尖已嗅到粥的香气。
他先起了,杨尧还在酣睡,柳贺去隔壁屋看了眼知儿,知儿睡得脸红朴朴的,睡相可谓毫无下降空间。
上一篇:六零年代亲妈养娃记
下一篇:穿成年代文天才反派亲妈